第66章 除此祸根

“妙计!此计甚妙!”方时来听得眼睛发亮,抚掌轻叹,随即警觉地压低了声音:

“将他传成一个贪酷暴戾、构陷成性的酷吏!让百姓视他为豺狼虎豹,不敢靠近府衙半步!如此一来,‘开门纳谏’就成了空架子,无人响应,自然掀不起风浪!他那些处心积虑搜集的卷宗,也就成了废纸一堆!”

“话虽如此,”周正面色却依旧凝重,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言语间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忌惮:

“但那杜延霖虽年轻,但其行事之缜密,心思之深沉,实乃我生平仅见!从他未雨绸缪,提前在南京刑部誊抄那数百卷陈年旧档,就可知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他今日能拿出卷宗为‘开门纳谏’张目,焉知他明日不会拿出更致命的东西?此人不除,始终为我等心腹巨患!他多活一日,便多一分变数,多一分危险!”

提到杜延霖的“未雨绸缪”,方时来脸上的兴奋也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阴霾。

他沉吟片刻,带着几分困惑和试探问道:

“周部堂所言极是。只是……吕公公曾交代过,非必要,不可与杜延霖起争执。下官一直不解,以公公之尊,为何对此子如此……忌惮?莫非他真有什么依仗,连公公也需暂避锋芒?”

周正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何尝没有同样的疑问?

吕法在南京经营十余年,根深蒂固,权势滔天,连南京兵部尚书张鏊都要礼让三分。

这样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为何会对一个初出茅庐、根基浅薄的七品巡盐御史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克制?

“吕公公的心思,深如渊海,非我等所能揣测。”周正缓缓摇头,声音低沉:

“或许……是顾忌他身上的圣眷?毕竟他刚从诏狱出来不久,圣上便委以巡盐重任,其中深意难明。”

“又或许……是忌惮他那份未雨绸缪、布局深远的能力?公公行事向来谋定而后动,最忌惮的,恐怕就是杜延霖这种对手!”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语气变得斩钉截铁:

“但无论如何,此子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他今日敢以卷宗为凭,煽动民怨,撬动江南旧案;明日就敢拿着更多‘证据’,直指……直指我等无法承受之处!”

“吕公公的‘忌惮’,或许是一时权衡,但观此子之言行,他的存在,已是我等悬顶之剑!与其坐等他步步紧逼,不如劝公公……先下手为强!”

方时来被周正话语中的决绝和杀意所感染,心中那点对吕法态度的疑虑瞬间被巨大的危机感压过。

他猛地一拍桌子,随即又警觉地放轻了力道,咬牙道:

“周部堂说得对!不能再等了!此獠心思缜密,布局深远,留着他,就是养虎为患!必须让吕公公看清此人的真正威胁!必须让公公明白,此獠不除,非但扬州难安,留都根基亦将动摇,甚至……可能祸及公公自身!”

两人目光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共识。

“好!”周正沉声道:

“事不宜迟!你我即刻联名,修书一封,星夜送往南京守备太监衙门!信中务必将杜延霖今日之狂悖、其未雨绸缪调阅卷宗之险恶用心、其煽动民怨欲翻旧案之巨大隐患,以及其布局深远、志不在小之威胁,详陈于吕公公座前!”

“若任其坐大,必将掀起滔天巨浪,届时恐非我等所能掌控!恳请公公……为江南大局计,为公公清誉计,早下决断,除此祸根,以绝后患!”

“下官这就执笔!”

方时来再无犹豫,立刻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素笺,饱蘸浓墨。

烛火下,他的脸色因激动和紧张而微微涨红,笔下却如刀锋般凌厉,将两人商议的杀机,一字一句,尽数凝于纸上。

信末,两人没有署名,只是加上了“泣血顿首再拜”的字样,以示事态之紧急与恳切之至。

随后两人将信用火漆封好,唤来心腹,当场将信郑重交予,嘱咐其务必在一日之内将信送达……

……

正月尾巴上的扬州城,清晨的天光带着湿冷的青灰色。

薄雾尚未散尽,街巷间已渐渐有了人声。

挑担的货郎摇着拨浪鼓,赶早的妇人挎着竹篮,几个半大孩子追逐打闹着。

然而,在这看似寻常的热闹之下,一股无形的暗流却在悄然涌动,如同河底潜藏的淤泥,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城东,靠近码头的“老福记”茶馆,向来是脚夫、船工歇脚唠嗑的地方。

一条油腻的方桌旁,挤满了穿着破布袄的汉子。

大碗的粗茶冒着热气,就着刚出炉的烧饼,驱散着早起的寒气。

“啧,听说了没?”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刚灌下一大口热茶,抹了把嘴,压低声音对同桌的几人道:

“昨儿个夜里,听西城李老三讲,府衙里出大事了!”

“啥大事?不就是王老爷、钱老爷被锁拿了吗?”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凑过来,嘴里还嚼着烧饼。

“锁拿?嘿!你知道个屁!”刀疤脸冷笑一声,眼神里带着几分惊惧和幸灾乐祸:

“你以为那捧圣旨的杜御史是个啥好鸟?看着年纪轻轻,心可黑着呢!听说在京城就是个活阎王!专门构陷上官,罗织罪名往上爬!差点被砍了脑袋,后来是走了宫里大太监的门路,才捡回条命!这回下来,就是来捞钱的!”

“啊?真的假的?”旁边一个老实巴交的老船工闻言围了过来:

“看着不像啊……读圣旨的时候,看着挺正派的……”

“正派?”

刀疤脸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巴掌差点拍到桌上,又猛地压低了声音,唾沫星子都快喷老船工脸上:

“拉倒吧!这些官儿老爷,哪儿有几个好人?他查王老爷、钱老爷,不就是为了往自个儿腰包里塞钱嘛!听说他手里还攥着厚厚一摞子‘好东西’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神神秘秘地,用粗糙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做了个翻本子的动作。

“啥…啥好东西?”老船工好奇问道。

“啧啧,催命簿!”刀疤脸眼珠子瞪得溜圆,像是要吓唬谁:

“正经从南京刑部那地方抄来的!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以前告过状的倒霉蛋子的名儿!”

“那…那他抄这东西做啥?”老船工声音有点发颤。

“做啥?”刀疤脸嗤笑一声,一副“这都不懂”的表情:

“当然是为了给人罗织罪名,敛财啊!”

刀疤脸说的煞有介事,茶馆里嗡嗡的议论声似乎都小了些,邻桌的人也竖起了耳朵,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空气里弥漫的茶香和烧饼香,似乎也掺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