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不谋而合

徐文长推门走进书房,瞥了一眼书案上那点未燃尽的纸灰,又看了看胡宗宪铁青的脸色和眼中未散的惊怒,心中已了然七八分。

“东翁,”徐渭声音疏朗,带着惯有的不羁,“可是京中严府有‘钧令’?”

胡宗宪深吸一口气,似要将胸中块垒压下,然后他将严世蕃密信的核心要求——除掉杜延霖、抹平扬州线索和盘托出,末了沉声道:

“文长,此乃乱命!杜延霖虽有狂狷之名,然其巡盐查案,揪出勾结倭寇之硕鼠巨蠹,于国于民,实有不世之功!岂能因党争倾轧、一己私利而害此国之干臣?然……严阁老与小阁老那边……”

说到最后,胡宗宪欲言又止。

徐文长闻言默然,并未立刻回答。

他缓缓踱至敞开的窗前,长身而立。

庭院里,一竿枯竹孤峭地挺立在料峭寒风中,枯叶飒飒作响。

他那张清癯的脸上,光影变幻,一丝复杂难明、糅合了轻蔑与凝重的神色飞快掠过,随即归于一片深潭般的沉寂。

半晌,他才转回身来。

那双平日或放浪形骸或嬉笑怒骂的眸子,此刻竟如淬了火般,锐利、冷峭、直刺人心,瞬间穿透了胡宗宪心头那团乱麻般的挣扎!

“东翁!”徐渭断喝一声,声如金石相击,竟在书房里扬起阵阵回音:

“严东楼此计,狠则狠矣,其格何在?其局何存?这是逼东翁行秦桧之事!”

他倏然踏前一步,浑身气魄如激浪排空,竟逼得胡宗宪下意识后仰半分:

“杜延霖此人,文长虽未缘识荆,然观其行止——”

徐渭的声音陡转昂扬,节奏铿锵,如惊涛拍岸:

“敢以区区七品卑躯,犯颜直谏,真忠骨也!真肝胆也!”

“能于龙潭虎穴,破得惊天通倭巨案,真干才也!真霹雳手段也!”

“身处惊涛骇浪,犹自心系盐课亏空、念兹在兹于灾民口粮,真任事也!真为民请命也!”

连珠炮般的评语骤然收束,徐渭目光如炬,直抵胡宗宪魂魄深处:

“如此刚勇任事、砥柱中流之人物,岂非国之宝器?!今日若为区区党争私怨而杀之自损,非但令国家折一柱石,更令天下忠良扼腕心寒,士林清议侧目同仇!”

“最要命者,东翁您一生清誉、万世名节,将因此蒙垢玷污!纵然此刻讨得严氏欢颜,他日史家铁笔,浓墨书写‘戕害忠良’四字悬于史册,东翁将何以自处?!此乃自毁长城、掘墓清名之第一害!”

他略一停顿,语速陡然加快,更添锋芒:

“其二,纵虎归山,养痈遗患!”

徐渭几乎字字咬钉嚼铁,锋芒凛冽:

“扬州一案,实乃附着于我东南心腹之上毒瘤七寸!盐政积弊,倭寇暗渠,皆深植于此!此时若不借机尽拔其根须,不荡清所有通倭巨蠹,他日东翁剿倭,便如扬汤止沸,耗损国帑而难除根本!此案若因杜之一死而案断线崩,则此毒疮反噬,脓血四溢,东南半壁恐将糜烂不堪!此乃自陷泥沼第二害!”

“其三——”徐渭的声音骤然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讥诮:

“严东楼为何如此欲除杜延霖而后快?他惧的真是杜某劾奏严党、稽查扬州?非也!他惧的是杜延霖咬着不放,顺藤摸瓜,直捣黄龙!杜延霖活着追查下去,于某些人头顶自是悬着的一柄夺命利剑,然于我辈……”

徐渭眼中倏地闪过一抹洞达世故的灵光,语调转而激越:

“却是搅浑这潭死水的天赐良机!甚至…是东翁您,在东南真正立威、摆脱某些掣肘的契机!”

胡宗宪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

徐渭这番话,字字如重锤擂鼓,狠狠砸在他心头那杆摇摆不定的秤上。

严党的提携之恩是阶梯,也是枷锁;

杜延霖此刻是引火烧身的火种,却又可能是焚尽污秽、廓清寰宇的关键!

良久,胡宗宪面色肃然,重重颔首:

“文长之言,字字如棒喝,醍醐灌顶,正乃吾之肺腑所念!但东楼之严命,如芒在背,如鲠在喉!若公然违逆,恐祸不旋踵。文长……可有破局之谋、两全之策?”

“有!”徐渭抚掌大笑,朗声应道:

“何须繁复?一字足矣——拖!”

“拖?”胡宗宪眉峰一挑。

“正是!”徐渭斩钉截铁,“严东楼要杜死案消,我偏要杜活案成!且要办成铁案!铁案一成,如山岳镇河,众口自然缄默,宵小自然畏忌!”

“愿闻其详!”胡宗宪身体不觉前倾,如待宝箴。

徐渭眼中精光闪烁:

“东翁可即刻行文沿海诸卫!言接绝密军报,倭寇主力异动,图谋大举进犯江浙!此乃军国重务,令各卫严备详查,每日飞骑急报!”

“同时,以总督名义,再飞札南京六部堂官并应天府衙门:直言东南抗倭一线军情危如累卵,刻不容缓,东翁需亲自赶赴前沿大营坐镇调度指挥,一切繁缛交接礼仪,一律押后!此一举,以军国急务堵严东楼催逼之口,正大光明,任他严东楼爪牙密布,也无缝可叮!”

“再者,”徐渭声音更低,带着运筹帷幄幄的笃定:

“东翁可行文南京三法司,严词晓谕:此案牵涉抗倭全局要害,动摇社稷安危根基!限期火速提审一干人犯核心,签字画押,形成铁卷!届时,东翁您再‘奉旨’接手,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严东楼纵有雷霆之怒,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妙!大妙!”胡宗宪击案而起,眼中阴霾尽扫:

“文长此计,阳奉阴违,刀切豆腐两面光!深得吾心!”

然而喜色稍纵即逝,他眉间忧色复聚,忧虑更深:

“然……文长计策虽妙,然那杜延霖身陷漩涡中心……严东楼欲除此人,必是多管齐下,岂会只指望我胡汝贞一人?此子……恐危在旦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