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循丝追迹

正月初十,南京城。

浙直总督行辕,西花厅。

杨宜枯坐在紫檀圈椅里,眼窝深陷,眼下是浓重的乌青,看来是连着好几天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窗外庭院里,几株老梅虬枝盘结,在惨淡的日头下投出张牙舞爪的暗影,一如这金陵城下涌动的暗流。

案几上,摊开着几份刚刚送来的文书:

一份是火场初步勘验的结果,言明起火点位于架阁库深处,确系人为纵火,使用了猛火油等助燃物;

另一份是这几天提审赵文谦等人的记录,这位浙江清吏司郎中在总督标营的“伺候”下,已然精神崩溃,语无伦次地哭喊着“不知道”、“冤枉”,却始终不敢攀咬孙应奎,只反复强调自己“恪尽职守”、“阻拦杜延霖是怕他乱翻旧账”。

其余人等提审结果,同样是一问三不知。

“废物!”杨宜烦躁地将赵文谦的口供扫落在地,纸页纷飞。一股深重的无力感攫住他,骨髓里都透着寒意。

虽说那日杜延霖神之一手,暂时稳住了吕法的态度。

但吕法看似退让,实则划下的红线如同冰冷的枷锁,让他和杜延霖根本无法施展手脚。

孙应奎在府中“静养”,闭门谢客,但南京城中暗流涌动,替他说情、施压的帖子雪片般飞来,甚至不乏威胁他杨宜在南京根基浅薄,莫要自误之语。

更令他心惊的是,这几日派去核查焦尸身份的心腹回报,户部几个可能知情的老吏要么“突发急病”,要么“告假还乡”,线索似乎正被人为掐断。

他这浙直总督的虎皮,在金陵这潭深水里,竟显得如此单薄。

“杨制台,焦尸身份可有进展?”杜延霖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像一泓深潭。

杨宜抬头,看着走到他身旁的杜延霖,心头莫名稍安。

他指了指案上那份勘验文书,疲惫道:

“人为纵火,猛火油助燃,确认无疑。但焦尸…下面的人还在查,暂时没有头绪。赵文谦那边,屁都没问出来!”

杜延霖伸手拿起勘验文书仔细看了看,指尖在“猛火油”三个字上轻轻划过,若有所思。

他并未在意赵文谦的口供,这本就在预料之中。

“无妨。赵文谦不过是个小卒,撬开他的嘴,也问不出什么。”杜延霖放下文书,目光转向杨宜:

“何和颂密账呢?里面提到的那几笔巨额‘炭敬’、‘节敬’与‘冰敬’,指向南京的流向,可有眉目?”

杨宜仍是一脸阴霾:

“何和颂区区八品大使,那密账本是为防王茂才翻脸而备,多是扬州旧账。真正涉及南京的,线索皆是雾里看花。”

“杨制台,”杜延霖放下文书,眼中锐光一闪:

“户部这把火,烧断了明面上的账目。但通倭大案,岂能囿于扬州一地?倭寇能悄无声息深入运河,直抵扬州东关码头,其背后必有更深的勾连与庇护!”

杨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坐直了身体:“沛泽的意思是?”

“倭寇横行东南,其行踪、规模、劫掠目标,南京兵部职方司必有详细记录存档。”杜延霖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扬州倭寇登陆,绝非孤例!要彻底厘清此案,揪出所有通倭蛀蠹,必须调阅南京兵部职方司历年倭患卷宗,尤其是涉及运河、长江水道及扬州府周边的倭寇活动记录!”

“唯有将扬州此案置于整个东南倭患的大局中审视,前后印证,方能梳理出规律,揪出内应,甚至……发现一些被刻意掩盖的‘意外’!”

他在“意外”二字上稍作停顿,目光扫过杨宜。

杜延霖此行南京,手中其实还掌握着一条线索,就是大火灰烬里的扬州顾氏破产案!

顾氏曾经扬州数一数二的大盐商,盘踞两淮百年,根基深厚。

嘉靖三十三年八月,顾氏十船盐在松江府海上“遭倭寇劫掠”,血本无归。

同年八月初九夜,一场“意外”大火,将顾家在港盐船及库房付之一炬,家主顾承弼自此疯癫失踪。

百年盐商巨贾,顷刻间土崩瓦解,产业尽数落入周广麟囊中。

去年腊月二十九,扬州盐铁巷,顾家老宅檐角新结的蛛网,庭院假山石缝间未扫净的痕迹…以及,周广麟那欲盖弥彰的谎言,无不令人感到蹊跷。

这手段,与户部这场“意外”大火何其相似!

王诰接管扬州后,他亲查府衙架阁库,关于顾家案的存档竟只剩语焉不详的寥寥数语!

这分明是有人刻意抹去了痕迹!

当然。

这条暗线,此刻还无需与杨宜和盘托出。

杨宜闻言眉头拧成了疙瘩,脸上阴晴不定。

刚稳住吕法这尊大佛,现在又要去招惹兵部?

南京兵部尚书张鏊,人如其名,老成持重近乎顽固,深谙和光同尘之道。

他疲惫地揉着眉心:

“兵部卷宗…有‘彻查通倭’这杆大旗,加上吕公公金口应允的支持,调取倒非难事。张鏊虽不易说话,本督这点面子尚存。只是…”

他顿了顿,眼中焦虑与无力感几乎溢出:

“…沛泽啊,纵使拿到卷宗,真能如你所言,找到破局之匙?这南京的水,越趟越浑!孙应奎稳坐钓鱼台,赵文谦成了烂泥,焦尸查无可查…光凭这些陈年旧档,如何撼得动铁板一块?”

“事在人为,杨制台。”

杜延霖的目光落在西花厅门外庭院角落,一株在寒冬中犹带零星绿意的老梅树上,语气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盘踞暗处的毒蛇,最是怕被探到真正的七寸所在。扬州之事,看似由王茂才等人操弄,但这‘意外’登陆的倭寇,能如此精准地配合地方、掐断钦差……仅凭扬州一地之力,何以至此?”

他转身,目光如电,直视杨宜:

“钱启运一介知府,郭晟区区卫指挥使,岂能号令偌大漕运河道与沿途卫所为其遮掩?又如何能打通如此多的关节,将一场屠戮做得这般‘干净利落’,事后还能编织‘弥天巨谎’,瞒过我等耳目,险些让他们成了‘救火功臣’?”

“或者说,”杜延霖玩笑般地看向杨宜:“莫非…是杨制台您在背后为郭晟等人行了方便?”

“绝无此事!”杨宜矢口否认,声音带着被冒犯的急切:

“若真是本督谋划,岂会落得如此被动境地?”

这话当然是玩笑话,与杨宜结盟,本就是杜延霖经过重重考量后才落下的一步棋。

杜延霖踱回窗边,看着虬枝老梅,缓缓道:

“根须埋藏极深,寻常手段自然断难拔除。然风起于青萍之末。吕公公要的‘池水清’,首先得让岸上的人,看清楚这‘朽木烂藤’的根,究竟连着什么山,靠着什么石!否则清理起来,也不过是扬汤止沸。”

其实,杜延霖也在等,等着京城的旨意。

扬州通倭案报上去,最好的结果是嘉靖帝满意了,他便能抽身回扬州安心筹粮;

次之,皇帝不满意但下旨支持,他尚可游刃有余;

最坏…便是皇帝既不满意又不予支持,比如下令将王茂才等人移交南京提审。

若是最坏情形,不仅人犯易手,更要命的是——那个被他用半真半假的“密旨”唬住的吕法,定会起疑!

他必须抢在圣旨落地、局势未明之前,多攥住几条线索,为那最坏的棋局,布下翻盘的后手。

杨宜被杜延霖最后那句“扬汤止沸”刺得心头一凛,那点残存的侥幸彻底熄灭。

他猛地站起身,脸上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好!就依沛泽!本督这就亲笔行文,调阅兵部职方司所有相关卷宗!张鏊若敢推诿,本督便亲自去他兵部衙门坐等!”

杜延霖微微颔首:“有劳制台。事不宜迟。写好后,我亲自去南京兵部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