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弥天巨谎

“首先,立刻写奏章塘报,抢先为此事定性!”钱启运语速快如连珠:

“你、我加上郭卫帅三个衙门的主官一起署名!八百里加急!我现在就起草!”

钱启运一边说着,一边几步抢至书案前,铺开雪白的题本纸,开始构思起来。

“我来给你磨墨!”王茂才应了一声,走到书案旁磨起墨来。

一时间,暖房内只剩下了砚台和墨块摩擦的沙沙声。

钱启运闭目略微沉思,旋即睁眼,抓起饱蘸浓墨的紫毫笔,手腕沉稳,落笔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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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两淮都转运盐使王茂才、扬州卫指挥使郭晟、扬州知府钱启运,谨以万死泣血顿首百拜,叩奏天听:

惊闻巨变,五内俱焚!

巡盐御史杜延霖奉旨南来,催缴盐课本为赈陕,然其年刚及冠,少负意气,未谙两淮盐政积重沉疴之实。

甫至淮扬,未及旬日,即罔顾臣等再三泣谏,一意孤行,专行峻法,催征苛求,立逼历年积欠!

其法酷烈,不分豪商巨贾、穷苦灶丁,尽行锁拿系狱,严刑追比。以至民怨沸腾,如置鼎镬!

至正月初三,积怨爆发,刁顽灶丁受人煽惑,聚众千人,以‘抗粮’为名,啸聚为乱!凶徒丧心病狂,竟直扑钦差行辕仪征官驿!

彼时臣等闻讯,肝胆俱裂,虽竭力调兵遣将,星夜驰援,奈何乱势已成,贼焰滔天...

凶徒纵火焚驿,烈焰腾空...杜御史身陷火窟,左右虽冒死抢救,终因火势猛烈...竟致...竟致罹难!

呜呼!朝廷柱石,殒于宵小之手!

臣等痛彻心扉,伏惟杜御史本为救陕心切,然其行事刚愎,拒谏饰非,操切失度,终酿此泼天大祸!

附杜延霖亲笔签署之文书为证,其责专断,盐司无从置喙...臣等虽百般劝谏,惜乎未能回天!

今逆贼虽暂被官军驱散,然地方糜烂,士绅惊恐,黎庶惊惶,秩序荡然!

更可虑者,倭寇闻风而动,竟趁此巨变,突袭扬州东郊,臣等勠力同心,血战竟日,阵斩贼众六百余级,方保城池不失!

然倭患未靖,乱民犹存,伏乞陛下速遣重臣,整饬盐政,抚绥地方,并治臣等弹压不力、救护钦差失职之罪!

臣等待罪惶恐,不胜战栗屏营之至!谨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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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最后一个字,钱启运掷笔于案,他拿起题本,吹干墨迹,又拿起那份杜延霖签字的文书抄本,一并塞入加急奏匣。

“王盐台,用印!赵运同,副署!”钱启运的声音不容置疑。

王茂才捧出盐运使司沉甸甸的铜印,蘸满鲜红的印泥,在题本和附件上重重钤下。

赵汝弼也慌忙找出自己的同知官印盖上。

“光有这份文书还不够!”钱启运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继续飞快说道:

“立刻派人,不!赵运同,你亲自带几个心腹,速去盐场!去那些被催缴过的灶户家里!威逼利诱也好,严刑拷打也罢,务必弄到几份‘血泪控诉’杜延霖催逼的‘供状’!找几个看起来老实巴交、家中有伤亡的灶丁,让他们画押!记住,要快!”

“明白!我这就去!”赵汝弼也来了精神,急忙应道。

“弄到供词后,直接去卫司衙门找郭卫帅!”钱启运对着赵汝弼仓皇的背影又补了句。

赵汝弼背对着两人摆了摆手,表示知晓,随后夺门而去。

钱启运又看向王茂才:“王盐台,咱们立刻去卫司衙门!下面的棋该怎么下,得看郭卫帅的了!”

王茂才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两人刚要动身,暖房的门突然被急促叩响了。

“谁?!”王茂才厉声喝问。

“王盐台,是...是郭卫帅来了。”外面传来之前那名报信的盐司小吏的声音。

“哦?”王茂才和钱启运对视了一眼——说曹操曹操到,郭晟来的正好。

“快请!”王茂才连忙道。

门被推开,郭晟一身戎装,甲叶上还带着泥点,就这样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他看也不看地上的狼藉,劈头就问:

“外面都闹翻天了!仪征馆驿被烧成了白地,姓杜的被烧的只剩一截黑炭!老子听到消息,点齐亲兵就杀了过去,硬是从乱民脚底下把那截焦尸抢了回来!但城外面仍有不少乱民,还有——”

郭晟看向王茂才,声音陡然拔高:

“王盐台,你先前托我联系的那伙倭寇,还要不要动手?人已经在半路上了!我郭某人丑话说在前头,这伙亡命之徒,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想打发走他们,你们盐司库房里得大放血了!”

“另外,你们盐司衙门捅了这么大的窟窿,到底想怎么收场?!”

“郭卫帅,且听我说。”王茂才强作镇定,上前一步,语速飞快地将方才与钱启运议定的毒计向郭晟简要说明了一遍。

郭晟听完,双眼瞪得溜圆:“嘿!还是你们读书人心脏啊!”

说着,他猛地一拍大腿:

“干!就这么办!老子一早就看那姓杜的不顺眼,死了活该!倭寇那边,我这就差人去知会井上小七郎,让他放开手脚杀!”

“郭卫帅深明大义!”王茂才松了口气。

“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事,”一直站在旁边未曾开口的钱启运突然沉声接话道:

“那就是找到钱禄、何和颂!此二人干系极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顿了顿:“立刻发动府衙、盐司、卫司所有能用的班头、衙役、兵丁,秘密搜寻。活捉最好!若已死,他们就是被乱民所害的‘忠烈’,是杜延霖暴政的牺牲品!他们的家人,优加抚恤!若是寻到活口——”

钱启运说到此处,眼中寒光闪过,右手做了个下切的手势:

“那他们是杜延霖暴政的爪牙,是‘欺上瞒下、额外勒索、激化矛盾’的罪魁祸首,待‘倭乱’平息,就拿他们开刀,明正典刑!就用他们的人头给朝廷、百姓一个‘交代’!”

钱启运说着又看向郭晟:“还有一事,郭卫帅务必留心。”

“你说!”

“今夜倭寇屠戮之时,扬州卫官兵要在外围奋力‘剿杀’,做足样子!更要确保这股倭寇,在抢够、杀够之后,必须被我们‘全歼’在海上或滩涂!倭寇凶顽,所以一个俘虏都没有!参与‘围剿’的心腹官兵,事后重赏!若有管不住嘴的...”

钱启运再次做了那个手势。

王、郭二人同时深吸了一口气,重重点头:

“钱府台思虑周祥,就照此办!”

钱启运最后看了一眼窗外染上暮色的扬州城,声音低沉而肃杀:

“诸位,我等已行至悬崖,退一步已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唯有勠力同心,行此雷霆手段,或可挣得一线生机!功成,则杜延霖遗臭万年,我等‘驱倭安民’有功,或会因失察小惩,但根基犹在!事败...那就黄泉路上,再论是非吧!”

暖房内,炭火渐熄,一场颠倒黑白的弥天巨谎在这炭火的余烬中就这样被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