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暗流涌动

席上,扬州知府钱启运满口应道:

“杜秉宪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只要能帮上忙,本府绝不推辞。”

杜延霖轻轻点了点头,说道:

“如今两淮盐商捐银在即,待银钱入库后需立即采买赈灾粮。钱府台在扬州为官多年,治下扬州又是漕运枢纽,还望府台居中联络各府县粮商,以官府的名义出面购粮。”

钱启运抚了抚须:“联络粮商容易,只是此次购粮,采买量巨大,就怕粮商们就地起价...”

“《大明律》明文规定,灾年粮价须按常平仓平粜价核算。”杜延霖轻轻摇头:

“府台只需引荐粮商,余事本官自会料理。“

“既如此,本府自当尽力斡旋。”

“有劳钱府台了。”说着,杜延霖又朝扬州卫指挥使郭晟拱手道:“郭卫帅掌扬州卫五千军户,本官还有件要紧事需卫帅相助。”

郭晟此时正换了只烧鹅在吃,闻言他抹了抹嘴,酱汁顺着络腮胡滴到蜀锦中衣襟口:

“盐司衙门的账按理说和我扬州卫关系不大,杜秉宪莫非要本帅清点历年倭寇劫掠账目?”

“倭寇侵犯涉及盐课的,盐司衙门账簿也有记录,此事无需劳烦卫帅。”杜延霖摇了摇头,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杜某前日途径淮安时曾拜会王制台,王制台有手书给卫帅。”

他指尖在漕运总督的火漆印鉴上稍作停顿,然后将它递给郭晟:“卫帅阅后便知。”

“哦?”郭晟粗眉高挑,他站起身来,沾满油的手随意地在官袍上抹了抹,然后伸手接过信,沾满油腥的拇指径直戳破火漆。

“原来是要本帅稽查私盐。”郭晟三两眼扫过信,然后顺手将信丢给自己的亲兵:

“既然王制台有手书,本帅明日便派人在运河闸口设卡。”

“有劳卫帅了,依杜某拙见,除运河闸口外,扬子江各沙洲暗汊也需布设火铳哨船——”

“不劳秉宪教我,”郭晟腮帮横肉抽动两下,蒲扇大手顺手抓起整坛女儿红仰颈灌尽:“本帅执掌扬州卫二十年,如何稽查私盐本帅比你清楚。”

杜延霖闻言不以为忤:“郭卫帅世代执掌扬州兵事,本官岂敢越俎代庖?既然如此,稽查私盐的事就拜托卫帅了。”

郭晟鼻腔里挤出一道哼声,然后继续坐下自顾自地吃酒。

酒阑人散时已近戌时,王茂才派人将杜延霖送回了驿馆。

待最后一顶暖轿的帘帷没入夜色,王茂才屏退所有侍从,熙春台十二扇朱漆槅扇重重落下。

此时房间内只剩下了王茂才、赵汝弼、钱启运、郭晟以及周广麟五人。

烛影在五人面庞上摇曳不定,王茂才屈指轻扣案几,率先开口道:“赵运同觉得杜延霖此人若何?”

“倒不似传闻中那般锋芒毕露。”赵汝弼抚了抚须,说道:

“我按小阁老信中吩咐的,在码头上布下那出灶丁喊冤的戏码,但那杜延霖竟无动于衷。”

“迂阔之辈方能做出凿壁窥天的蠢事,”王茂才将梁冠掼在案头:

“他给皇上上那样一封奏疏,按理说此人应当是个迂直之辈。但若说他是个酸儒,又怎么会面对灶丁喊冤而无动于衷?这倒叫本官有点看不明白。”

“我倒觉得此人胸有丘壑、城府极深,”钱启运仍然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幽幽接过话来:

“诸位可记得他在席间如何拿捏周会长?三言两语便逼得周会长吃了个闷亏。”

周广麟闻言面色微僵,旋即抚掌苦笑:

“钱府台所言甚是。那杜延霖明面上倡言自愿捐银,却搬出朝廷立碑的阳谋。这样使得各商号都骑虎难下,怕是连周某都要被同行暗骂吃里扒外。”

扬州卫指挥使郭晟不屑地哼了一声:“管他酸儒还是什么,他一个七品的御史在这扬州城难道还能翻了天不成?咱们就按小阁老信中说的办就是了。”

“郭卫帅所言极是,”赵汝弼站起身来,在房内踱着步子:

“小阁老特意嘱咐,此人乃圣上钦点,朝廷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因此能顺着毛捋就顺着毛捋。今日他既未追究灶丁喊冤之事,又对历年盐课积弊轻轻放过,可见所求不过筹粮政绩。”

钱启运捻须冷笑:“只怕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周广麟轻叩茶盏,接言道:

“今日我见他腰间别着腊梅回来,分明是在暗中讥讽我等。此等自命清流之辈,不可掉以轻心。盐司衙门明天不是要送账簿过去?等那杜延霖查完帐观其动向不就明了?”

“周会长当真是旁观者清!”王茂才闻言眼前一亮,旋即抚掌大笑:

“两淮盐场八百里,灶户十万户,按本官给他准备的账簿,那些盐课积欠的大部分都会落在那些灶户头上。若他真按那些账簿追缴,每追一钱银子就得从灶户骨缝里榨油。到时候就看他究竟还敢不敢追!”

“王盐台高见。”钱启运、赵汝弼、周广麟等人一起起身朝王茂才拱手。

王茂才喉间溢出一声矜持的轻咳,端起茶盏正要说两句谦辞,周广麟忽然轻叩案几:

“周某倒是想起一桩要紧事——马上就要过年了,今年阁老府上的拜年礼,可还要按往年的例备着?”

“小阁老倒在信中三令五申,叫我们最近谨慎些,别被杜延霖抓住了把柄。”王茂才闻言撂下茶盏,有些犹疑:

“可是严阁老执掌中枢十余载,这冰敬、炭敬、节敬哪年断过?我看这节敬还是照常备着吧,不过往年那些丝绸绫缎什么就免了,全部换成银票,这样好掩人耳目。”

“成,周某这两日便着人备妥。”周广麟点了点头:“按往年旧例,四位大人每人备上三万两的节敬,十二万两的银票定当在除夕前准备齐全。”

“呵呵,”这下除了周广麟,剩下四人同时站起身来拱手,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那就有劳周会长破费了。”

“折煞周某了!”周广麟连忙起身深揖及地,“若非严阁老、小阁老以及诸位大人照拂和庇佑,周某哪里有今天这般风光。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烛火摇曳间,五道影子在描金屏风上被拧成了狰狞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