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药

如果一定要让冯春从前世的回忆里选一个命最苦的女人,除了自己的奶奶,他可能首先选的就是东厢房的刘婶。

此刻听到声音,确定刘婶在家,冯春提起麻袋。

“我去找刘婶一趟。”

范老太纳鞋垫儿的手停下,“人家不容易,能让她多赚点最好。”

“明白。”

扛着半麻袋的布料,冯春几步走到东厢房门口,轻轻敲了几下。

屋里的呼喝声陡然停下。

冯春看没人开门,低声说道,“刘婶,是我,冯春。”

门忽然开了,一个干瘦的女人露出头来,朝冯春身后看看,确定没人,才让开门,等冯春进来又赶紧关上。

昏暗的屋里是一股浓浓的怪味。

堂屋的桌子上点着一个煤油灯,王宝器正面对着半碗黑黢黢的汤药面露难色。

刘婶后退两步,盯着冯春,声音沙哑,“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眼前的刘婶大名叫刘敏,最是麻利能干,只可惜运道太差,人到中年,先是王宝器打了一针,成了个半聋,一家人治来治去不见成效。这也就罢了,谁成想家里的顶梁柱、王宝器他亲爹王合又查出来得了肿瘤,两三年的功夫就撒手人寰。

前后不过六七年功夫,家里两个人成了药罐子,丈夫更是往返各处治病,把积蓄花了个精光。

刘敏借遍了亲戚朋友给丈夫治病,依旧落得个人财两空,还背上了一堆债。

冯春跟王宝器打了个招呼,才笑着跟刘婶开口道,“婶,我弄了点布料,想把它们做出一批纱巾,您看……”

刘敏听说是找她干活,神色顿时放松下来。

她接过麻袋,从里面翻出冯春叠好的布料,展开一看。

“雪纺纱?这个做纱巾倒是没问题……就是素了点。”

“所以才找您呀!”冯春恭维,“都知道您缝纫机绣花一绝,我弄了两个样式,您看看?”

说罢,他从怀里抽出两张硬纸板,上面画了两种花样。

刘敏接过来,凑到煤油灯底下细细的观察了一番。

“这花画得漂亮,不俗气,你找谁弄的?”

冯春也没说是自己弄的,只说是朋友。

刘敏麻利地盘算起来,“七十公分宽,对角绣花,锁边,对吧?”

“没错!”

冯春把布料都拿出来,“两种料子,两种花色,都这样做,估摸着大约能做二十多条?”

刘敏估量了一下长度,摇摇头,“还得做样,再加上可能做坏的,也就能保证做出二十条来。”

“那行!”冯春也没有多问,“绣线我不懂,您帮忙买吧,反正做出一条来我算您五毛钱,怎么样?”

“五毛钱!”刘敏有些惊讶。

“您别嫌少,”冯春笑得真诚,“要是卖得好了,到时我再给您补点?”

“不用不用,我是觉得有点多。”

刘敏有些不好意思,“这些东西,我最多做两个晚上,哪用得了10块钱这么多?”

“行了您别让了,就十块吧。”

冯春说的坚决,刘敏沉吟片刻,没再推辞,“那阿姨谢谢你。”

冯春又交代了一番图样的颜色搭配,说好了细节,正要起身离去,刘敏却按住他。

“你稍等一会儿,我家里有些线,我先给你弄个样子你看看。”

说罢,她拿尺裁了布,对着冯春的花样在雪纺纱上用铅笔在两个对角画出线条,又点起一盏油灯,摆在北面墙根的缝纫机前,埋头工作起来。

缝纫机摇得嘎吱作响,冯春坐在桌前跟王宝器打眼瞪小眼。

冯春干脆要过纸笔,写起了字。

【你讨厌喝药?】

王宝器看看埋头工作的亲妈,缩缩脖子,也选择了写字。

【这不是药。】

冯春愣了。

【那是什么?】

【蝎子汤,这是……】

王宝器继续在稿纸上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了半天,冯春看的直咂舌。

原来王宝器喝的这玩意是用49只全蝎与生姜一同炒干,研磨成碎末,然后用水煮开制作成的聪耳汤。

蝎子加姜,这……怪不得屋子里的味道这么奇怪。

饶是如此,恐怕成本还不会太低。

冯春有些好奇。

【这汤管用吗?】

王宝器这下连字也不写了,只是皱着眉摇头。

【那为什么不吃药?】

还是摇头。

冯春恍然大悟,眼前这一副汤药,恐怕只是刘敏对于治好孩子耳聋的精神寄托。

想来也是,治疗这么多年,花了这么多钱,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有效果早就该有了,事到如今还在坚持,只不过是不肯认命罢了。

俩人笔聊半天,王宝器看看面前的蝎子汤,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端起碗来,眼睛一闭,咕咚咕咚一口气全喝了下去。

刚喝完他就急不可耐地把碗往桌上一摔,表情痛苦,伸着舌头想要干呕。

真腌心啊……冯春选择扭头不看。

良久,王宝器终于理顺了气,用手擦了擦嘴边的涎水,从书包里翻出课本,开始复习功课。

这时刘敏也打好了样,举着灯递过来让冯春看。

纱巾拿在手上轻盈得恍若无物,细密的针脚把四个边缘锁得舒展细致,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出来。

再看看对角的两朵花,彩色的线不算上乘,但是胜在颜色搭配尤其优秀,浮凸的手感下,鲜嫩的叶片和渐次绽放的花朵形状都刻画得挺好。

而且正反两面都是一样,看不出针脚。

“您这手艺,真没得挑!”

冯春把这份样品叠起来收起,给刘敏比出个大拇哥。

刘敏笑了笑,“你要觉得行呢,这两天我就集中加工。”

冯春点点头,知道这已经是快得没边了。

眼前这位刘婶可是白天要去街道的小工厂糊纸盒,下午还要去裁缝铺打零工。

一天做两份工,到家再给自己做这些,能承诺两天做完已经很不容易。

“稍微慢点也没事儿。”

他安慰一句,说罢又掏出十块钱递过去。

“你看你!哪有先给钱的!再说了,我当年借你奶奶二十块钱,现在还没还上呢!我不能收你钱!”

刘敏把钱推回去,竖着眉毛坚决不要。

“行啦!刘婶,咱们一码归一码,您欠我奶奶的,她不着急要,您也甭着急还,总之这钱您先拿着,赶明儿买线不也得花钱?”

冯春干脆把钱往王宝器手里一塞,自己关上门溜之大吉。

王宝器也没听清楚怎么回事,看到突如其来的钱,只是捏着这张大团结,一脸懵逼地看着刘敏。

“妈?”

刘敏闻言有些沉默,看着桌上的空碗,长叹一声,似乎突然失去了力气。

翌日的风沙愈加喧嚣。

冯春早晨一出门就看到了橙黄色的天空,这场景仿佛到了《银翼杀手2049》的片场。

范老太拍过来一双鞋垫,嘱咐冯春试试,歪头看看外面。

“这天你也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