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伊甸之东
- (美)约翰·斯坦贝克
- 15271字
- 2025-05-22 14:42:13
1
亚当·特拉斯克出生在康涅狄格州某个大城市附近一个小镇郊外的农场。他是家中独子,一八六二年,他父亲被征召进康涅狄格州兵团后的六个月,他出生了。他的母亲经营农场,生下亚当,竟还有时间去信奉一种原始的神智学[1]。她感觉丈夫肯定会被狂暴野蛮的叛军杀死,所以她要做好准备,在所谓的死后世界与丈夫取得联系。亚当出生六个星期后,她的丈夫回来了。他右腿齐膝截断,只能借助一条自制的粗糙的山毛榉木假肢到处走动。那假肢都开裂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铅弹,放在客厅桌上,那是他们在截掉他受伤的腿时,让他咬在嘴里的。
亚当的父亲塞勒斯算是个恶魔——他一直很疯狂——他飞快地驾着两轮马车,想办法让自己的假肢看起来既神气又性感。他很享受军旅生涯,虽然它乏善可陈。他天性不羁,喜欢那段短暂的受训期以及其间吃喝嫖赌的日子。后来,他随一支接替的军队向南进发,他也喜欢那段时光——看看乡野风光,偷偷鸡摸摸狗,把叛军那边的姑娘们赶进干草堆。他没有经历旷日持久、令人压抑绝望又疲惫不堪的演习和对战。他第一次看到敌人是在一个春日的早晨八点,到了八点半,他就被一枚沉重的子弹击中了右腿,腿骨碎裂,无法治愈。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幸运的,因为叛军撤退,战地军医立刻赶来。在他们切除残肢、锯断腿骨、灼烧伤口的时候,塞勒斯·特拉斯克度过了恐怖的五分钟。子弹上的牙印可以证明。在当时医院格外容易感染的条件下,伤口的愈合过程相当痛苦。不过塞勒斯有的是活力和生机。他还在雕刻山毛榉木的假肢,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四下走动时,便从一个黑人女孩那儿感染了致命的淋病。当时,那女孩在木柴堆下冲他吹起口哨,并收了他一毛钱。他装上新腿后,痛苦地得知了自己的病情,他蹒跚着到处寻找那个女孩,找了好多天。他告诉跟他睡上下铺的同伴,等他找到女孩以后他要怎么做。他要用小刀割掉她的耳朵和鼻子,还要把钱讨回来。他用刀在自己的木腿上削刻着,向朋友们展示他会如何对女孩下手。“等我收拾完她,她的样子可就好笑了,”他说,“我要让喝醉了的印第安人都不想碰她。”他的爱情之光一定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因为他再也没有见到她了。等塞勒斯出院、从军队退役时,他的淋病已基本好转。等他回到康涅狄格州的家里时,剩下的病毒只够传染给他的妻子了。
特拉斯克太太是个苍白内向的女人。太阳的光热从未能晒红她的脸颊,旁人的开怀大笑也从未牵动过她的嘴角。她把宗教当作解药,用来治疗这世界和自己的病痛,并改变它以适应各种病症。当她发现自己发展起来、本打算用于和死去丈夫交流的神智学已无用武之地时,她开始物色新的悲伤。她的寻找很快有了回应,那就是塞勒斯从战场带回家的传染病。她一察觉到身体有了症状,便立刻想出一种新的神学。她原本用来交流的上帝变成了复仇的上帝——对她而言,这是她到目前为止想象出来的最令人满意的神灵——结果证明,也是最后一个。她轻易地将自己的病症归咎于丈夫离家期间她做过的某些梦。可这病还不足以惩罚她在夜晚梦中的淫乱。她的新上帝是惩罚专家。上帝要求她做出牺牲。她绞尽脑汁,寻找羞辱自己的合适方法,并几乎是愉快地得出结论——她要牺牲自己。她花了两周时间写遗书,反复修改,改正错字。在遗书中,她坦白了自己不可能犯下的罪孽,承认了远超出她能力范围的错误。接着,她穿上偷偷做好的寿衣,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走出家门,将自己浸没在池塘里,池塘的水是那么浅,她只好双膝跪在淤泥中,把头埋在水下。这样做需要强大的意志力。当那温暖的昏迷状态终于向她袭来时,她略为烦躁地想,等到早上,他们把她从水里拉起来时,白色的细麻布寿衣胸前只怕都是泥巴了。事实也确实如此。
塞勒斯·特拉斯克用一小桶威士忌和三位军中老友完成了对妻子的哀悼,那三人是在回缅因州老家的途中顺便来访的。守灵刚开始,小婴儿亚当便哭个不停,因为哀悼者们都不知道如何照顾婴儿,忘了喂他。塞勒斯很快解决了这个问题。他用一块破布蘸上威士忌,给孩子吮吸,蘸了三四回之后,小亚当睡着了。吊唁期间,他又好多次醒来哭闹,但都只得到蘸了酒的破布,接着又睡了。孩子醉了两天半。不管这对他发育中的大脑可能造成什么影响,事实证明,这对他的新陈代谢倒是有益的:在那两天半的时间里,他获得了钢铁般的健康体格。到了第三天,他的父亲终于出去买了头山羊,亚当贪婪地喝着羊奶,呕出来,又喝下更多,然后便适应了。父亲并没有对这反应感到不安,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的。
在一个月时间里,塞勒斯·特拉斯克的选择落到了邻居一户农民家十七岁的女儿身上。求爱的过程迅速且实际。没有人怀疑他正当合理的意图。女孩的父亲支持他的求爱。那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爱丽丝十七岁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向她求婚。
塞勒斯想找个女人照顾亚当。他需要有人操持家务、洗衣做饭,而请用人是要花钱的。他是个精力旺盛的男人,需要女人的身体,而这也是要花钱的——除非你跟那女人结婚。在两周时间里,塞勒斯向姑娘求了爱,跟她结了婚,上了床,并让她怀了孕。邻居们并不觉得他行事仓促。在那个时代,一个男人在普普通通的一生中,消耗三四个妻子是很正常的事。
爱丽丝·特拉斯克有不少令人敬佩的美德。她在家进行深入的刷洗,把每个角落都扫得干干净净。她不是很漂亮,所以不需要时刻看管着她。她的眼睛是灰白色的,皮肤蜡黄,牙齿扭曲,可她相当健康,怀孕时也从不抱怨。她到底喜不喜欢小孩,没人知道。从没人问她,而如果别人不问,她是永远不会主动说任何话的。在塞勒斯看来,这大概是她最大的优点。她从不发表看法或评论,男人说话时,她做她的家务,但又让人隐约感觉到她是在听的。
爱丽丝·特拉斯克的年轻、缺乏经验和沉默寡言都转变为塞勒斯的资本。当他像邻居们一样继续经营自己的农场时,他还开启了一项新的事业——那就是充当老兵。曾让他狂野不羁的那种精力如今让他开始了深入的思考。出了战争部,没人知道他服役的质量和时间。他的假肢立马成了他军旅生涯的证明和无须再从军的保证。他开始胆怯地跟爱丽丝讲述他参加的战役,随着他叙述技巧的成熟,他经历的战役也更多了。最开始,他很清楚自己在撒谎,可没过多久,他也确信自己讲的每个故事都是真的了。在参军之前,他对战争毫无兴趣;而现在,他买来每一本关于战争的书,看了每一篇关于战争的报道,订阅了纽约的报纸,并仔细研究地图。他原本对地理一无所知,对战事一窍不通;可现在,他成了权威。他不仅知道各次战斗、运动和战役的情况,还知道参与它们的部队,详细到哪一个军团、团长是谁、在何处创建。他越说越相信自己是亲身经历过的了。
所有这些都是逐渐发展的过程,在它发生期间,亚当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相继长大。当父亲解释每一位将军是怎么思考、怎么计划、在哪些地方犯了错误、又应该怎么做的时候,亚当和小查尔斯都会静静坐着洗耳恭听。父亲在当时就认清了形势——后来,他还告诉格兰特[2]和麦克莱伦[3]他们错在哪儿,恳请他们参考他对时局的分析,他们却总是拒绝他的建议,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了他是对的。
有一件事塞勒斯是不会做的,这也许正是他的聪明之处。他从不给自己虚构军衔。他一开始是列兵[4]特拉斯克,一直也都是列兵特拉斯克。总的来说,他是战争史上最活跃和无处不在的列兵。最多的时候,他需要同时出现在四个地方。不过,也许是出于直觉,他从不把这些故事放在一起讲述。爱丽丝和儿子们对他形成了完整的印象:一位骄傲的列兵,不仅碰巧出现在每个重大的行动场合,而且还能自由出入参谋会议,参与将军们的决策过程并发表异议。
林肯的死给塞勒斯带来极大的震撼。他永远记得他刚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每当他提及或听闻此事,泪水总会立马涌上眼眶。虽然他从未亲口说过,但大家都有种牢不可破的印象:列兵塞勒斯·特拉斯克是林肯最亲密、最要好、最信任的朋友之一。每当林肯先生想要了解军队的情况时——真正的军队的情况,而不是那些穿着金穗制服、神气活现的笨蛋们的情况——他就会找列兵特拉斯克。塞勒斯如何不直说而让大家心知肚明,是暗示艺术的胜利。谁也不能说他是骗子。这主要是因为那谎言就在他脑中,所以从他嘴里说出的任何真话也带着谎言的色彩。
他很早便开始写信,接着写关于战争的文章,他的结论颇有见地,令人信服。实际上,塞勒斯培养了出色的军事思维。他对排兵布阵和军队组织现状的批评意见深刻得让人无法反驳。他在多家报刊上发表的文章都引起了广泛关注。他写给战争部的信件同步刊登在报纸上,并对军队决策产生了直接影响。要是共和国大军[5]在当时还没有取得政治力量、没有找到正确方向的话,那华盛顿方面可能还不会如此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但一个将近百万人队伍的代言人的声音,是没人能够忽视的。塞勒斯·特拉斯克正是这个队伍的军务发言人。大家来征询他对军队架构、军官关系、人事和装备等问题的意见。在每个聆听过他高见的人看来,他的专业权威性显而易见。他是有军事天赋的。不仅如此,他还和其他人一起负责了共和国大军的组织工作,让它发展为国家生活中一股团结而强大的力量。他先担任了一些没有报酬的职务,后来又成为有报酬的秘书,且一干就是一辈子。他走遍全国,参加大小集会和露营。这些便是他的公共生活。
他的私人生活当然也贯穿于他的新职业之中。他是个全心全意的人。他按照军队模式组织自己的家庭和农场。他要求家庭经济状况必须向他汇报。爱丽丝大概也喜欢这样。她不爱说话。对她来说,简明扼要的报告是最容易的了。她忙着抚养儿子、打扫房间、洗刷衣物。而且,她要保存体力,尽管她从不在汇报中提及这一点。她会突然全身无力,只能坐下来等体力恢复。到了晚上,她会大汗淋漓。她很清楚,她得了所谓的肺痨,即便没有让她精疲力竭的剧烈咳嗽,她心里也很清楚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有些人能拖好多年。这没什么规律可言。她不敢对丈夫提及自己的病情,因为丈夫有一套类似惩罚的治疗方法。肚子疼就清肠,其程度之残暴,只有靠奇迹才能撑过去。要是她提起了自己的病,塞勒斯给她的治疗只怕会比肺痨更快结束她的性命。此外,随着塞勒斯的行为变得越来越军事化,他的妻子也学会了士兵得以生存的唯一技能。她从不让自己引人注意,除非有人跟她说话,否则她绝不主动开口,她只做该做的事情,从不试图获得提升。她成了最低等的列兵。这样反而容易多了。爱丽丝隐退到了背景之中,直到别人几乎看不见她。
真正承受一切的是小男孩们。塞勒斯认定,军队虽不完美,但仍是男人唯一体面的职业。因为假肢,他终身无法再从军,他为此哀痛,而除了军队,他想象不到儿子们还能选择什么职业。他觉得,男人就应该跟他一样,从士兵学起。这样他们才能从经验,而不是从图表和教科书中知道当兵是怎么回事。孩子们刚会走路,他就教他们操练武器。等他们上了小学,列队演习已成了像呼吸一样自然、像地狱一样可恨的东西。他通过锻炼让他们变得强壮,他用棍子敲着自己的木腿打出节奏,让他们背着装满石头的背包步行数英里,练出结实的双肩。他时常让他们在屋后的小树林里练习射击。
2
当一个孩子第一次看穿成人时——当他严肃的小脑袋里第一次意识到成人并没有神一般的智慧、他们的判断并不总是英明、他们的想法并不总是正确、他们的裁决也并不总是公正时——他的世界便在惊恐中崩塌了。神灵坠落,安全感消失。有一件事是确定的:神灵不是一点点坠落的,而是猛然坠毁,摔得粉碎,深深地陷进了绿色的马粪堆里。把他们再次树立起来是件冗长无趣的事;他们再也不会重现昔日荣光了。孩子的世界也永远不再完整。这是一种令人痛苦的成长。
亚当就看穿了他的父亲。不是因为父亲变了,而是因为某种新的特性找上了亚当。他跟所有正常的动物一样,痛恨严厉的纪律,可纪律就像麻疹,是正当的、真实的、不可避免的,不能否认、不能诅咒、只能痛恨。可突然间——这个过程很快,就像脑子里的灵光一闪——亚当想明白了,至少对他而言,父亲的这些做法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系,仅仅只和父亲自己有关。那些技巧和训练压根就不是为了儿子们,而只是为了让塞勒斯成为一个伟大的人。这脑中的灵光一现还告诉亚当,他的父亲并不是什么伟大的人,实际上,他只是一个意志极其坚定、注意力高度集中、戴着巨大毛皮军帽的小男人。谁知道这是由什么引起的呢?是一个眼神、一个被揭穿的谎言,还是一瞬间的犹豫?孩子脑中的神灵便轰然倒塌了。
年幼的亚当一直是个顺从的孩子。他心里害怕暴力,害怕争吵,害怕那种能将一个家生生撕裂的紧张沉默。他渴望安静,所以他从不使用暴力、从不争吵,为了做到这样,他必须隐藏自己,因为每个人身上都会有些暴力的因素。他用一层模糊的面纱遮掩自己的生活,但在他安静的双眸背后,丰富充实的生活仍在继续。这不能保护他不受攻击,但能让他获得一种免疫。
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查尔斯只比他小一岁多,从小在父亲的独断专行中长大。查尔斯是个天生的运动员,在时间和协调性方面拥有天生的直觉,也有要赢过别人的竞争意识,这些都是在社会上成功的关键。
无论是需要技巧、力量还是反应速度的比赛,年幼的查尔斯总能赢过亚当,而且赢得轻而易举,于是,他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不得不找其他孩子当对手。两个男孩之间逐渐生出一种情感,更像是兄妹之间的而不是兄弟之间的。别的男孩胆敢挑战或诋毁亚当,查尔斯就会揍他们,并且往往都能打赢。他用撒谎甚至是帮亚当背黑锅的方式,保护亚当不受父亲的严厉责罚。查尔斯对哥哥的感情就像人们对柔弱无助者的感情一样,比如对瞎了眼的小狗或新生的婴儿。
亚当透过如隧道般幽深的双眼——从封闭的头脑向外打量这个世界的人们。他的父亲一开始像某种只有一条腿的自然力量,他的存在只是为了让小孩子感觉自己更加渺小,让蠢孩子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后来——神灵坠毁——亚当又将父亲视作天生的警察,一个可以回避、可以愚弄,但绝不可以挑战的长官。透过深邃的双眼,亚当把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查尔斯视作另一个聪颖机敏的物种,天生拥有强健的肌肉和骨骼,有迅速而敏捷的行动能力,是完全不同的一种人。亚当羡慕他,就像人们羡慕身形优美、慵懒而危险的黑豹,但绝无可能将自己与其相比。亚当从未想过向弟弟倾吐心声——内心的渴求、灰暗的梦境、隐藏在深邃双眼里的计划与无声的喜悦——这些想法与其告诉弟弟,还不如和一棵可爱的大树或一只逃跑的野鸡分享呢。亚当对查尔斯的喜欢如同女人对大钻石的喜欢,他对弟弟的依赖也和女人对钻石的依赖一样,依赖它闪闪发光的外观以及因为它的价值而产生的安全感;至于爱、情感或共鸣,那是无法想象的。
对爱丽丝·特拉斯克,亚当隐藏着一种类似温暖又羞愧的感情。她不是他的母亲——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别人跟他说过很多次。不是从他们直接说的话中,而是从他们说其他事的语气中,亚当知道了自己曾经有个妈妈,她做过一些丢脸的事,比如,忘了喂鸡,或是在小树林里没有打中靶子等。正是由于她的过错,她现在不在这儿。有时候,亚当想,要是能知道她犯的是什么罪过就好了,哎呀,他也要犯下那些罪过——这样他就也可以不在这儿了。
爱丽丝平等对待两个孩子,给他们洗澡、做饭,至于其他的,都交给了他们的父亲。父亲已清楚明白且不容置疑地说过,对孩子进行体能和精神上的训练是他的专属职责。就连表扬和批评他都不会假手他人。爱丽丝从不抱怨、争吵,从来不笑也不哭。她的嘴被训练得总是抿成一条缝,既不遮掩什么,也不透露什么。不过,在亚当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他悄悄走进厨房,爱丽丝没有看见他。当时她正在补袜子,而且,她在微笑。亚当偷偷退出来,走出屋子,来到小树林里他很熟悉的一个树桩后的隐蔽处,躲在能保护他的树根深处。亚当震惊了,仿佛是撞见了她没穿衣服。他激动地喘着粗气,喉咙发紧。爱丽丝就是没穿衣服啊——她是在微笑啊。他不知道她为何敢如此放肆。他对她生出一种激动而热烈的渴求。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而他长久以来从没有被人抱在怀里、轻轻摇晃、温柔抚摸过,他渴望温暖的乳房、轻柔的怀抱、慈爱的声音和甜蜜的关心——所有这些都存在于他的情感中,他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他之前压根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那么又怎么会怀念它们呢?
当然,他也想过,可能是他看错了,可能是扭曲的影子遮住了他的脸,影响了他的视线。于是他回忆起脑海中那个清晰的画面,分明看到那双眼睛也在微笑。光影也许会让他看错这个或那个地方,但不可能同时看错吧。
从那以后,他开始像做游戏一样跟踪她,就像以前,他如同一颗小石头,日复一日、纹丝不动地趴在土丘上,观察土拨鼠小心翼翼地带着幼崽们出来晒太阳。他偷偷从眼角打量爱丽丝,不让旁人察觉。她是真的会微笑。有时候,她一个人独处并且知道没有旁人时,便会允许自己在想象的花园中玩耍,不由得面露笑容。而当她像土拨鼠把幼崽赶回洞穴一样,迅速收起笑容时,亚当总觉得很神奇。
亚当把这珍贵的情感藏在深邃的眼底,可他还是忍不住用一些东西来表达自己的喜悦。爱丽丝开始在针线筐里、在破旧的荷包中、在枕头下发现各种各样的礼物——两块粉色的肉桂皮、一根蓝鸟的尾羽、半截绿色的封口蜡或一条偷来的手帕。一开始,爱丽丝很惊讶,但很快便习惯了,她找到出乎意料的礼物时,脸上总会闪现那仿佛在花园中玩耍时的笑容,可那笑容又如同在池塘里游过一缕阳光的鲑鱼,飞快地消失。她不问任何问题,不做任何评价。
到了晚上,她咳得很厉害,咳嗽声那么吵、那么烦人,塞勒斯最后只好让她睡到另一个房间去,要不然他也别想睡着。不过,他还是经常去找她——他用手扶着墙壁,赤着脚,用一条腿跳过去。当他跳着往返于爱丽丝床前时,孩子们能听到并感觉到他的身躯在屋子里的震动。
随着亚当渐渐长大,他对一件事的恐惧超过了其他一切。他害怕有一天他会被征召入伍。父亲从没让他忘记过那一天终将到来。他不断说起这件事。亚当需要参军,才能长成男子汉。查尔斯已经快是个男子汉了。尽管当时亚当十六岁,查尔斯还只有十五岁,但查尔斯已经是个男人,是个危险的男人了。
3
两个孩子的感情随着岁月渐增。查尔斯的感情带着一些轻蔑,但这是一种以守护者自居的轻蔑。一天傍晚,两人在门前小院玩一种叫皮威的新游戏。他们把一根尖尖的小棍放在地上,用棒子击打小棍的一端。小棍飞到空中后,再继续用棒子打,打得越远越好。
亚当不擅长游戏。可因为他碰巧看得准,时间也算得好,竟然赢过了弟弟。他有四次都比查尔斯打得更远。这对亚当来说,是史无前例的,狂喜涌上心头,使他忘了像平常一样去观察和揣测弟弟的情绪。第五次时,他把小棍打得像只嗡嗡飞舞的蜜蜂,飞向了远处的田野。他开心地朝查尔斯转过身,心却突然凉了。因为查尔斯脸上的恨意让他害怕。“我看只是个巧合,”他胆怯地说,“我肯定再也打不出来了。”
查尔斯放好自己的小木棍,挥棒击打,木棍飞到空中,他再次挥棒,却没有打中。查尔斯朝亚当缓步走来,眼神冰冷,不置可否。亚当惊恐地悄悄躲开。他不敢转身逃跑,因为弟弟肯定能追上他。他只是慢慢地往后退,眼神慌乱,嗓子发干。查尔斯走近后,用木棒打向他的脸。亚当双手捂住流血的鼻子,查尔斯再次挥棒,打向他的肋骨,让他一时无法呼吸,接着,查尔斯又挥棒砸向他的脑袋,把他打晕了。亚当昏迷在地上时,查尔斯还用脚重重踢了他的肚子,然后扬长而去。
过了一会儿,亚当恢复了意识。胸口剧痛,他喘着粗气。他努力想要坐起来,可腹部肌肉撕裂般的疼痛又让他倒了下去。他看见爱丽丝在向外张望,她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他不知道那算是什么,不是温柔,也不是软弱,大概是仇恨吧。她看到他正看着自己,便放下窗帘,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了。等亚当终于从地上爬起来,弯着腰,挪进厨房时,他发现有人已为他准备好了一盆热水,旁边还有条干净的毛巾。他听到了继母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咳嗽。
查尔斯有一个特点,他从不道歉——从不。他再没有提过打亚当的事,显然是再没有想过了。可亚当也确保自己再也不会赢他了——不管是干什么。他一直觉得弟弟很危险,可现在他明白了,他永远不能赢查尔斯,除非他已做好杀死他的准备。查尔斯是不会后悔的。他只会满足自己。
查尔斯没有把打亚当的事告诉父亲,亚当也没有说,爱丽丝肯定不会说,可父亲似乎知道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对亚当表现出一些温柔,跟他说话时的语气变得亲切了一点,也不再惩罚他了。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批评亚当,但并不暴戾。只是,这种温柔比暴力更让亚当害怕,在他看来,自己正被训练成为牺牲品,简直如同死到临头前的优待,就像那些要被献祭给神灵的受害者,死之前会有人来拥抱、奉承他们,让他们愉快地走向祭台,免得他们的不幸触怒了神灵。
塞勒斯温柔地向亚当解释士兵的本性。尽管他的见解大都来自研究而非经验,可他确实了解情况,而且了解得很准确。他告诉儿子,士兵拥有的尊严是可悲的,从人类所有的失败经验来看,士兵是必不可少的——他们是对我们弱点的惩罚。也许塞勒斯在讲这些话时,才在自己身上发现了这些弱点。他和年轻时摇旗呐喊、争强好斗的自己完全不一样了。塞勒斯还说,士兵必须受尽屈辱,这样死期来临时,他才不至于过于怨恨这最终的羞辱——毫无意义且肮脏的死亡。这些话都是塞勒斯单独跟亚当说的,不准查尔斯听。
一天下午,临近傍晚,塞勒斯带亚当去散步,他滔滔不绝地说出了他所有通过研究和思考得出的阴暗结论,使儿子陷入深深的恐惧。他说:“我会让你知道,士兵是最神圣的人,因为他接受了最严峻的考验——谁也比不上他。我会告诉你的。你看啊——从古至今,人们接受的教导就是:杀人即犯罪,人是不能杀人的。杀人犯必须被毁灭,因为杀人是滔天大罪,也许还是我们所知道的最深重的罪孽。可我们找来士兵,将杀人武器交到他手里,对他说:‘好好地使用它,明智地使用它。’我们不限制他。去吧,去杀你的同胞中特定的那一类人吧,多杀点。我们会为此奖励你,因为你违背了以前接受过的教导。”
亚当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问又没敢问,但还是试着问了。“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呢?”他说,“为什么?”
塞勒斯大为感动,说话的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我也不知道,”他说,“我研究过,也许能了解到事情是怎样的,可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说的离答案就差得远了。你千万不要指望人们都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很多事都是出于本能,像蜜蜂采蜜,或狐狸把爪子伸进溪水以骗过猎狗。狐狸说不上来它为什么要这么做,蜜蜂也不记得冬天是什么样,更不会知道它什么时候再来。我知道你要走了,我本想着让你自己去探索未来,寻找答案,可后来又觉得,最好还是用我自己那一点点浅薄的见识去保护你。你很快就要参军了——你到年龄了。”
“我不想去。”亚当立刻说。
“你很快就要参军了,”父亲置若罔闻,继续说,“我想告诉你一些事,免得到时候你觉得意外。他们首先会扒光你的衣服,但还会更进一步。他们会把你的尊严践踏得丝毫不剩——你会失去你以为应该有的体面生活的权利和独处的权利。他们会让你紧紧挨着别人过日子、吃饭、睡觉、拉屎。等他们再给你穿好衣服时,你就没法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了。你甚至都不能在自己胸口别块破布或钉张纸条写上:‘我是我——跟别人不同。’”
“我也不想这样呀。”亚当说。
“过了一段时间后,”塞勒斯说,“别人不想的,你也不会想了。别人不说的,你也不会说了。你做的事是因为别人都在做。任何不同都让你觉得危险——对一群想法一致、行动一致的人来说,这就是危险。”
“那要是我不这样呢?”亚当问。
“是啊,”塞勒斯说,“有时候是有这种情况。偶尔有人不愿意按要求做,你知道结果吗?整个机器会不遗余力地、冷酷地摧毁他的不同。他们会用铁棍打垮你的精神和意志、你的身体和思想,直到消灭你身上那种危险的与众不同。如果你还不屈服,他们就会把你吐出去,让你在外面腐烂发臭——既不是他们的一分子,也无法获得自由。所以,你最好跟他们保持一致。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像军队这种强大得毫无逻辑又美好得没有意义的东西,是不允许有任何问题来削弱自己的。在它内部,如果你不把它跟别的东西加以对比,寻找笑柄,那你肯定会慢慢发现它的道理和逻辑,以及一种可怕的美感。能接受它的人往往不比别人坏,有时甚至可能更好。你好好听我的话,因为我思考了很久。有些人经历了痛苦的小兵时期,就被打垮了,投了降,变得毫无个性。不过这些人一开始本就没什么个性。也许你就是那样的人。但还有一些人,经历了低谷,陷入了深渊,再爬起来时却比之前更强大了,这是因为——因为他们失去了那一点点虚荣,而获得了战友和团队的全部优势。要是陷得够深,你就能爬得比想象中的还高,就能体会到一种神圣的快乐,简直像在天堂里与天使相伴。你还能了解人的本质,哪怕他们不善言辞。可若你不经历低谷,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一点。”
他们走回家时,塞勒斯向左转,进入林间空地,暮色已经降临。亚当突然说:“你看到那根树桩了吗,父亲?我经常躲在那头的树根中间。你惩罚我之后,我就躲在那儿,有时候,也许只是因为心情不好,我也会去那儿。”
“我们去看看吧。”父亲说。亚当领着他走过去,塞勒斯低头看着树根间如巢穴般的大洞。“我早就知道这个地方了,”他说,“有一次你消失了好久,我就想到你肯定有这么个地方,我之所以能找到,是因为我感觉这就是你需要的地方。看到了吗?这些土被压实了,小草也被拔掉了,你坐在这里时,还把小块的树皮撕成了碎片。我偶然走来时,就知道是这里了。”
亚当惊讶地盯着父亲。“可你从来没到这儿找过我。”他说。
“是啊,”塞勒斯回答,“我不会那样做的。谁都不能逼人太甚。我不会那样做的。你必须给人留一线生机。记住这一点!我知道,我猜我给了你很大的压力。但我不想把你逼到走投无路。”
他们心神不宁地走出树林。塞勒斯说:“我想告诉你的事太多太多了。大部分我都会忘记。我想告诉你,一个士兵要放弃很多才能获得一些东西。一个孩子从出生那天起,各种各样的环境、法律、规则和权利,都在教导他保护自己的生命。他带着这种伟大的本能开始生活,周围的一切也都在证实这一点。可他成为士兵后,就必须学着违背这些——他必须冷静地学会在不发疯的情况下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如果你能做到,那你就有了最强大的本领——我提醒你,有些人是做不到的。听我说,儿子,几乎所有人都会害怕,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让自己害怕——是黑影、困惑、无名和不计其数的危险,还是匿名的死亡?可如果你能让自己不去面对黑影,而是去面对真正的死亡——可以描述、可以辨认的死亡,子弹或军刀、弓箭或长矛带来的死亡,那你就永远不需要害怕了,至少不是以前那种害怕了。你就和其他人不一样了,别人可能会在恐惧中哭泣,而你就不会。这就是巨大的收获。也许是唯一的收获。可能这就是污秽中最终的纯洁。天快黑了。我跟你说的这些话,我们都好好想想,明天晚上我还要跟你谈。”
可亚当说:“为什么你不跟弟弟谈?查尔斯也要参军了。他会很出色的,会比我强得多。”
“查尔斯不去参军,”塞勒斯说,“那没有意义。”
“但他会成为更出色的士兵。”
“那也只是表面,”塞勒斯说,“不是内心。查尔斯什么都不怕,所以他永远学不会勇敢。除了自己的事,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永远无法理解我刚刚跟你解释的那些话。把他送进军队,就是把他身上本该约束的东西放松了,可它们是不能放松的。我不敢让他走。”
亚当抱怨道:“你从不惩罚他,你让他过自己的生活,你表扬他,你不让他干重活,现在,你还允许他不参军。”他突然住口了,这些话让他自己也害怕了,害怕它们可能会引起愤怒、轻蔑或暴力。
父亲没有回答。他走出小树林时,脑袋垂得很低,下巴搁到了胸口,他的木腿踩着地面,屁股随之单调地一起一落。每次要抬腿往前走时,木腿都会在旁边画一个半圆。
此时,天完全黑了,金色的灯光从敞开的厨房门里照射出来。爱丽丝走到门口,向外张望着寻找他们,等她听到那不均匀的脚步声越走越近时,又回到了厨房。
塞勒斯走到厨房门廊后,停下脚步,抬起头。“你在哪儿?”他问。
“这儿——就在你后面——就在这儿呢。”
“你问了一个问题。我想我必须回答。回答它也许是好事,也许是坏事。你不聪明。你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没有该有的凶狠劲。你让别人轻易打败了你。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个懦夫,连狗屎都不如。这算是回答你的问题了吗?但我更爱你。一直都是。这话也许不该跟你说,但这是实话,我更爱你。要不然我为什么要费那个麻烦劲揍你?现在,闭上你的嘴,吃你的晚饭。我明天晚上再跟你谈。我的腿痛了。”
4
晚餐时,桌上没人说话。唯一打破沉默的只有咕噜咕噜的喝汤声和吃饭时的咀嚼声。父亲挥着手,想赶走煤油灯罩周围的飞蛾。亚当感觉到弟弟在悄悄观察自己。而当他突然抬起头时,他又捕捉到了爱丽丝闪烁的眼神。吃完饭后,亚当把椅子往后一推。“我想去散散步。”他说。
查尔斯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爱丽丝和塞勒斯看着他俩走出门,爱丽丝罕见地问了一个问题。她紧张地问道:“你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他说。
“你是让他去吗?”
“是的。”
“他知道吗?”
塞勒斯阴冷地盯着敞开的大门外漆黑的夜色。“嗯,他知道。”
“他不会喜欢的。那不适合他。”
“这不重要,”塞勒斯说完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这不重要。”他的语气仿佛在说:“闭嘴。这不关你的事。”他们沉默了片刻,接着,他用几乎是道歉的口吻说:“他又不是你的孩子。”
爱丽丝没有回答。
两个男孩沿着遍地车辙印的昏暗小路走着。他们看到前方村落的所在处布满了点点灯光。
“想去村里小酒馆看看热闹吗?”查尔斯问。
“我没这个想法。”亚当说。
“那你他妈的晚上出来走什么?”
“我又没有要你来。”亚当说。
查尔斯向他逼近。“今天下午他跟你说什么了?我看到你们一起走的。他说什么了?”
“他就说了说参军的事——都是些老话。”
“我看不是吧,”查尔斯怀疑地说,“我看见他跟你靠得很近,像跟大人说话一样——不是训话,是说话。”
“他就是在训话。”亚当耐心地说。他必须控制自己的呼吸,因为小小的恐惧已经开始让他心头发紧了。他尽可能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压抑住那种恐惧。
“他跟你训什么话了?”查尔斯又问。
“就是军队的事,还有,怎么当兵。”
“我不相信你,”查尔斯说,“我看你就是个油嘴滑舌的死骗子。你在隐瞒什么?”
“什么也没有。”亚当说。
查尔斯无情地说:“你那个疯婆子妈是自己把自己淹死的。说不定就是因为她看了你一眼,所以不想活了。”
亚当轻轻呼出一口气,压下阴郁的恐惧。他保持着沉默。
查尔斯大声喊道:“你是想抢走他吧!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以为自己在干吗呢?”
“没干吗。”亚当说。
查尔斯跳到他面前,亚当只能停下脚步,他的胸口就要挨到弟弟的胸口了。亚当很小心地往后退着,就像人们遇到了蛇往后退一样。
“你看他过生日!”查尔斯咆哮起来,“我花了七毛五分钱,给他买了把德国造的小刀——有三片刀刃和一个开瓶器,刀柄上嵌有珍珠。刀在哪儿呢?你看到他用过吗?他把刀给你了吗?我从没见他磨刀。那把刀在你口袋里吗?他到底把它怎么了?‘谢了’,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这样。从那以后,我再没听他提过那把七毛五分钱的珍珠柄德国刀了。”
查尔斯的语气充满暴怒,亚当感觉恐惧悄然涌上心头;可他也很清楚,他还有片刻时间。他见过太多次这架极具破坏性的机器是如何砍倒一切挡它路的东西的。首先是暴怒,接着是冷漠,好像着了魔;他会露出不置可否的眼神和满意的微笑,他不会大声说话,只会轻言细语。等这种情形出现时,他离杀人就不远了——镇定而娴熟的谋杀,双手的动作精准而微妙。亚当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干燥的喉咙。他想不出说什么话弟弟才会听,因为一旦进入暴怒的状态,弟弟就什么都听不进了,甚至压根不会听见。他阴森森地挡在亚当面前,他比亚当矮,但身材更宽、更厚实,他还没有俯下身。星光下,他湿润的双唇闪着光亮,他的脸上没有笑容,语气仍然愤怒。
“你在他生日那天又做了什么呢?你以为我没看见吗?你有没有花七毛五分钱,甚至五毛钱?你给他带了一只从树林里捡来的小杂种狗。你笑得像个傻子,说它一定能长成优秀的捕鸟猎狗。那狗就睡在他的房间里。他看书的时候会跟它一起玩。他还训练它。可那把刀在哪儿呢?‘谢了’,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谢了’。”查尔斯低声说着,肩膀垂了下来。
亚当绝望地往后一跳,举起双手保护自己的脸。但弟弟的动作非常精准,他让双脚牢牢地踩在地上,一只拳头微妙地划出范围,接着便是残忍有力的出击——重重地挥出一拳,打向亚当的肚子,让他的两只手放了下来;接着又朝头部挥了四拳。亚当感觉鼻子里的骨头和软骨嘎吱作响。他再次抬起双手,查尔斯直冲他的心口而来。在此期间,亚当一直盯着弟弟看,如同死刑犯无助而困惑地看着行刑者。
突然,亚当自上而下疯狂地挥出了一拳,他自己也大吃一惊,这既没有力度也没有方向的一拳没有带来任何伤害。查尔斯猫腰一躲,手臂无力地抱着脖子。亚当朝弟弟伸出双手,紧紧搂着他,啜泣起来。他感觉到弟弟结实有力的拳头正砸着自己的肚子,砸得他恶心想吐,可他仍紧紧抱着。时间仿佛变慢了。他感觉到弟弟侧着身子,迫使他两腿分开。接着,他感觉到弟弟抬起膝盖,划过他的膝盖,擦过他的大腿,顶到了他的睾丸,瞬间爆发的剧痛在体内回荡,仿佛要将他撕裂。他松开了手。他弯下腰,呕吐起来,可残酷的谋杀还在继续。
亚当感觉拳头砸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脸颊上、眼睛上。他感觉自己的嘴唇裂开了,粘在了牙齿上,可皮肤又厚又麻木,仿佛被裹在厚重的橡胶里。他迟钝地想,为什么我的双腿还没有发软,为什么我没有倒下去,为什么我还没有昏迷?拳头还在无休止地继续着。他听见弟弟像抡完大锤般急促地喘着粗气,在星光黯淡的夜色中,他透过眼里涌出的混着泪水的鲜血,看着弟弟,他看到他那不置可否的无辜的眼神,看到了他湿润的嘴唇上浅浅的微笑。就在他看到这些时——光亮和黑暗一闪而过。
查尔斯站在他身边,像条跑得筋疲力尽的狗一样,大口吸着气。接着,他转过身,迅速朝家里走去,一边走一边揉着自己擦伤的指关节。
亚当很快恢复了意识,可这清醒的意识让他害怕。他的思绪在痛苦的迷雾中翻滚。他的身体又重又痛。可几乎是一瞬间,他忘记了伤痛。因为他听到小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鼠般本能的恐惧和狠劲支配了他。他用膝盖支撑着,拖着沉重的身躯离开了小路,爬到那条排水的水沟边。沟里的水大约一英尺深,两旁的草长得很高。亚当悄悄爬到水里,非常小心,没有激起一点水花。
那脚步声走近了,慢了下来,朝前走了一小段路,又回来了。亚当从藏身的地方只能看到黑暗中的一个黑影。那人划亮了一根硫黄火柴,微小的蓝色火苗烧到木杆,从下方诡异地照亮了他弟弟的脸庞。查尔斯举起火柴四下张望,亚当看到了他右手拿着的短柄斧头。
火柴烧完后,夜色比之前更黑了。查尔斯缓步向前,又划亮了一根火柴,继续走,又划亮一根。他搜寻着路上的痕迹。最后,他放弃了。他举起右手,把斧头扔到田里很远的地方,朝闪烁着点点灯光的村庄疾步走去。
亚当在冰冷的水里躺了很久。他不知道弟弟是什么样的心情,不知道等他的暴怒平复下来以后,他是否会惊慌、悲伤、良心不安,或什么感觉也没有。这些是亚当替他感受到的。亚当的良知是他和弟弟之间的桥梁,他要替弟弟痛苦,就像在其他的时候他替弟弟做作业一样。
亚当爬出水沟,站了起来。伤痛让他全身僵硬,脸上的血结成了硬壳。他打算待在外面,等父亲和爱丽丝睡觉了再回去。他感觉自己无法回答任何问题,因为他不知道任何答案,而试图找出答案的行为对受重伤的脑子来说将是严峻的挑战。他额头周围有一种边缘仿佛带着蓝光的眩晕感,他知道自己马上又要晕倒了。
他两腿张得很开,拖着脚步慢慢走在路上。到了家门口,他停下来,往里张望。天花板链条上挂着的吊灯投下黄色的光圈,照亮了爱丽丝和她面前桌上的针线筐。桌子的另一侧,父亲一边咬着木头钢笔,一边往打开的墨水瓶里蘸着墨,往黑色的记事本上写着什么。
爱丽丝抬起头,看到了亚当血肉模糊的脸。她一手捂住嘴巴,手指钩着下排的牙齿。
亚当拖动脚步上了一级台阶,接着又上了一级台阶,支撑着站在门口。
这时,塞勒斯抬起了头。他用疏离又好奇的神情看着。慢慢地,他认出了这个扭曲的人形。他站起身,既困惑又惊讶。他把木头钢笔插进墨水瓶,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塞勒斯轻声问。
亚当试着回答,可他的嘴巴结着血壳,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嘴唇,嘴唇又开始流血了。“我也不知道。”他说。
塞勒斯重重地朝他走来,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疼得他龇牙咧嘴,只想挣脱。“别跟我撒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俩吵架了吗?”
“没有。”
塞勒斯用力扭着他。“告诉我!我要知道。告诉我!你必须告诉我。我会让你告诉我的!他妈的,你总是保护他!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你能耍我吗?现在就告诉我,要不然我对天发誓,我会让你站一整个晚上的!”
亚当寻找着答案。“他认为你不爱他。”
塞勒斯松开亚当的胳膊,跛着脚走回自己的椅子,坐了下来。他摆弄着墨水瓶里的钢笔,茫然地看着记事本。“爱丽丝,”他说,“扶亚当上床去。我看你只怕得把他的衬衫剪开了。帮一下他。”他又站起来,走到房间角落挂在钉子上的外套前,把手伸到衣服后面,拿出了他的霰弹枪。他打开枪膛,确认上了子弹后,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房门。
爱丽丝举起一只手,仿佛要用一根空气做成的绳索把他拉回来。可她的绳索断了,她用表情掩饰了内心的想法。“去你的房间吧,”她说,“我用盆子打点水来。”
亚当躺在床上,把被子拉到胸口,爱丽丝用蘸着温水的亚麻手帕轻轻拍着他的伤口。她沉默了很久,突然,她接着亚当的话头说了下去,仿佛从未有过间断:“他认为他爸爸不爱他。可你爱他——你一直爱他。”
亚当没有回答。
她继续平静地说:“他是个奇怪的孩子。你一定要了解他——你不了解他之前,会觉得他看起来是那么粗暴、那么易怒。”她停下来咳嗽,咳得弯下了腰,咳完以后,她满脸通红,筋疲力尽。“你一定要了解他,”她又重复了一遍,“他一直在给我送各种各样的小礼物,送了很久了,都是很漂亮的东西,你绝对想不到他会注意那些东西。他不是直接送的。他把它们藏在我会发现的地方。你可以观察他好几个钟头,他也不会透露出一丁点迹象,表明是他藏的。你一定要去了解他啊。”
她微笑地看着亚当,亚当闭上了眼睛。
注释
[1]神智学(theosophy),通过直接体验认识上帝的一种学说。
[2]尤利西斯·格兰特(Ulysses Grant,1822—1885),美国军事家、陆军上将、第18任总统,在美国南北战争后期任联邦军总司令,屡建奇功。
[3]乔治·麦克莱伦(George McClellen,1826—1885),美国军事家,在南北战争第一年整编军队,成绩卓著,但由于屡屡不能取得对南部联盟军的优势而被解除军职,后重新获得公正评价。
[4]列兵是级别最低的士兵。
[5]共和国大军(Grand Army of the Republic,G.A.R.),由参加过美国内战的联邦军队中的退伍军人组成,成立于1866年,解散于195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