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姬被掳到胡地,成了左贤王帐中的囚鸟。
>她教胡女织布时,左贤王砸了她的织机:“草原儿女,岂能学汉人机巧?”
>她开垦荒地种粟米,他纵马踏平青苗:“牛羊的草场,容不下软弱的庄稼!”
>直到那夜她染了风寒,左贤王彻夜守在她榻前。
>他抚过她滚烫的额:“你若死了,本王烧光所有诗书为你殉葬。”
>蔡文姬病中一笑:“不如…让诗书活着?”
>后来她教胡人孩童读诗,顽固老臣提刀闯入学堂。
>左贤王一刀斩下老臣头颅,血溅《诗经》:“从今往后,她的规矩,就是草原的规矩!”
>当孩童用胡语诵出“死生契阔”,他当着全族将她拥入怀中。
>“文姬,”他的呼吸灼热,“你教我的这句汉话——‘心悦君兮’,究竟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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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着王帐厚重的毡壁,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呜咽。帐内,兽脂灯昏黄的光晕摇曳不定,勉强驱散着从缝隙里顽强渗入的刺骨寒意。蔡文姬裹着一件半旧的羊皮袄子,坐在铺着粗糙毛毡的地上,膝上横着父亲留下的焦尾琴。冰凉的指尖拂过琴弦,却没有拨响,只是微微颤抖着。这塞外的冬,漫长酷烈得仿佛没有尽头,琴弦冰冷的触感,像一条条细小的冰蛇,缠绕着她的指尖,一直冷到心窝里。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裹挟着雪沫的寒气凶悍地撞了进来,吹得灯焰剧烈地跳动,几乎熄灭。侍女萨仁跌跌撞撞冲进来,小脸煞白,气息急促,带着哭腔:“夫人!不好了!您、您织布的那些木头架子…被…被大王带人,砸…砸了!”
蔡文姬指尖的颤抖骤然停止,按在了琴弦上。琴弦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仿佛一声压抑的呜咽。她抬起头,眼底深处那点因琴而生的微光瞬间熄灭,只余下一片沉静的、冻住的湖。她缓缓放下琴,站起身,羊皮袄子滑落在地也浑然未觉。冰冷的空气立刻包裹了她单薄的衣衫,可她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坠在心头。
“砸了?”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枯草上,轻得几乎要被帐外的风声吞没。
萨仁用力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都、都碎了!大王说…说草原的女儿,就该骑马射箭,学汉人这些机巧玩意儿,是…是丢祖宗的脸!”
蔡文姬沉默着,弯腰,轻轻抱起地上那架承载了她无数日夜心血的焦尾琴,指腹划过冰冷的琴身,像在安抚一个沉默的伙伴。然后,她迈步走向帐门。脚步很稳,仿佛踩着的不是摇晃的毡毯,而是洛阳城朱雀大街上平整的青石板。萨仁惊惶地跟在后面,想劝阻,却又被蔡文姬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静到极致的寒气慑住,不敢开口。
帐帘再次掀开,凛冽的风雪如同冰刀般劈面而来。蔡文姬微微眯起眼,抱着琴,挺直了脊背,一步步踏入那片刺眼的白茫之中。
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砸落,几乎让人睁不开眼。营地的空地上,一片狼藉。那些她亲手削制、打磨、拼接起来的织机部件,曾经像骨骼般精巧支撑着经纬,如今已彻底散架。坚韧的麻线被粗暴地扯断,纠缠着碎裂的木头,散乱地埋在被马蹄和人脚践踏得污浊不堪的雪泥里。几个胡人侍卫站在不远处,神情有些无措,目光躲闪着不敢看她。
空地中央,一个高大剽悍的身影像铁塔般矗立。左贤王阿提拉,她的主人,这片草原上最锋利的刀。他刚刚归来,肩头还扛着一匹几乎被冻僵的灰狼尸体,狼血已经凝固成暗紫色,在白雪上留下刺目的痕迹。他宽阔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喷吐出大团大团的白雾,浓黑的眉毛和胡茬上结满了细碎的冰晶,眼神却比这塞外的风雪更冷硬、更狂野,带着未散的杀戮戾气,如同盯住猎物的头狼。
他随意地将肩上沉重的狼尸掼在雪地里,发出沉闷的“噗”声,溅起一片肮脏的雪沫。那具残破的织机就在他脚边不远处。他看也没看那堆残骸,目光像两道冰锥,直直刺向抱着琴、站在风雪里的蔡文姬。她的脸冻得毫无血色,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只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漫天的风雪和他狂怒的身影。
“哼!”阿提拉从鼻腔里重重喷出一股白气,声音粗嘎,如同砂石摩擦,“蔡文姬!本王说过多少次?草原的儿女,筋骨里流淌的是风,是野马的血!弓马刀箭,才是我们的命!”他猛地抬起穿着厚重皮靴的脚,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踩向脚边一块还算完好的织机底板。
“咔嚓!”一声刺耳的碎裂脆响,在风雪的呜咽声中格外清晰。那块精心刨平的厚木板,瞬间四分五裂,木屑飞溅。
他盯着她,眼神凶狠,带着一种摧毁异己的、不容置疑的蛮横:“这些汉人的机巧玩意儿,软绵绵,慢吞吞,像被拔了牙的羊!它只会磨掉我族人的野性,磨钝他们的爪子!再让本王看见你弄这些破烂——”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怀中紧紧抱着的焦尾琴,嘴角咧开一个近乎残酷的弧度,“下一个碎的,就是它!”
威胁的话语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寒气,扑面而来。蔡文姬抱着琴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冰冷的琴身硌着她的肋骨,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她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弯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她没有反驳,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愤怒的表情流露。只是沉默着,在阿提拉灼灼逼人的目光和侍卫们无声的注视下,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前。
她走到那堆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残骸前,风雪卷起她单薄的衣袂。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焦尾琴放在一旁干净的雪地上。然后,伸出冻得通红的、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开始在那片狼藉中翻找、捡拾。她捡起一根被踩断的梭子,断裂处尖锐的木刺深深扎进了她的拇指指腹,鲜红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开一点刺目的红。她只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那痛楚不是她的。她继续捡拾,动作专注而轻柔,像是在废墟中寻找失落的珍宝。一根根断裂的经轴,一块块碎裂的撑板,甚至一小段沾满泥污的麻线……她将它们仔细地拢在一起,抱在冰冷的怀里。
阿提拉看着她沉默地捡拾,看着她指间的鲜血滴落在雪地上,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在风雪中显得那么渺小又那么固执。他胸中那股摧毁后的快意,不知怎的,竟像撞上了一堵无声的冰墙,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憋闷得更加厉害。他浓黑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像两把纠结的刀,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一个字:“哼!”猛地转身,像一阵裹着血腥味的狂风,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王帐,厚实的皮靴在雪地上踩出沉重而烦躁的闷响。那几个侍卫也慌忙跟了上去。
空地上,只剩下蔡文姬,和呼啸的风雪。她抱着那一小堆冰冷的、沾着泥污和血迹的木头碎片,慢慢站起身。风雪瞬间吞没了她单薄的身影。她低头,看着怀中这些破碎的、代表着另一种秩序和温暖的“骸骨”,又抬眼,望向灰蒙蒙的、无边无际的铅色天空。
春天终于以一种近乎暴烈的方式,撞开了塞北冰封的大门。连续几场暖湿的南风,像一只只无形而巨大的手,蛮横地撕扯着覆盖草原的厚重雪被。枯黄僵硬的大地贪婪地吮吸着融化的雪水,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无数嫩绿的新芽便以惊人的力量顶破板结的冻土,在阳光下舒展着柔韧的身姿。空气里弥漫着湿润泥土的腥甜气息和万物勃发的生机。
营地边缘,一片向阳的缓坡上,一小片新绿格外引人注目。那是蔡文姬带着几个心思灵巧、对汉地事物有些好奇的胡人女子,费尽心力开垦出来的一小块田地。土壤被她们用简陋的石锄和骨铲翻得松软,精心地分成了几垄。此刻,嫩绿的粟米苗已经破土而出,在微风中舒展着两片细小的、近乎透明的叶片,怯生生地,却又无比顽强地指向蓝天。叶片上还滚动着清晨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蔡文姬蹲在地边,指尖轻柔地拂过一片柔嫩的叶芽,冰冷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如同初春冰层下悄然涌动的一缕暖流。
“夫人,你看!”一个叫其其格的年轻胡女指着另一垄里刚冒出头的几株绿苗,兴奋地压低声音,“那些…那些菜籽,也活啦!”她的汉话还有些生涩,但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发现新生的喜悦。
蔡文姬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点了点头。她刚想开口,教她们辨认这些不同作物的幼苗——
“轰隆隆——!”
远处,骤然响起一阵沉闷如雷的声响,迅速由远及近,大地也随之微微震颤。那绝不是春雷!蔡文姬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猛地站起身,循声望去。
只见营地西侧,烟尘滚滚!几十匹雄健的胡马如同脱缰的狂暴洪流,正朝着这片脆弱的绿色倾泻而来!为首的一匹漆黑神骏,马背上那个高大的身影,正是阿提拉!他穿着轻便的猎装,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放纵的、属于征服者的狂野笑容,手中的长鞭在空中甩出响亮的脆响,仿佛在驱赶着无形的猎物。他身后的骑士们也发出粗犷兴奋的呼哨声,马蹄翻飞,卷起大片泥块和草屑。
他们的目标无比明确——这片刚刚萌发生机的粟米地!
“不——!”蔡文姬的心猛地沉入冰窟,失声惊叫,下意识地就要往前冲。
“夫人!危险!”其其格和另外几个胡女惊恐万分,死死拽住了她的胳膊。她们的力量很大,带着不容挣脱的草原女子的悍勇。
眨眼间,那黑色的洪流已至眼前!
“哈哈哈!让开!”阿提拉洪亮的大笑声在风中炸开,充满了酣畅淋漓的破坏欲。他座下的黑马高高扬起前蹄,碗口大的铁蹄带着千钧之力,重重踏下!
“噗嗤!”“咔嚓!”
令人心碎的闷响和清脆的断裂声密集地响起!嫩绿的、充满希望的粟苗,在那沉重的铁蹄下,脆弱得不堪一击,瞬间被碾入泥泞!泥土混合着破碎的绿叶汁液四溅开来!后面的马队紧随而至,如同狂暴的碾轮,无情地践踏、蹂躏着这片小小的绿色。烟尘弥漫,新鲜的泥土气息被粗暴的汗味、马匹的膻味以及青苗被碾碎的、带着一丝清苦的汁液气味所取代。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那片承载着汗水和希望的嫩绿,已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狼藉的、被马蹄深深刨开的泥泞土地,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马队旋风般掠过,留下肆意的狂笑和呼哨声,朝着更广阔的草原深处奔去,继续他们征服与破坏的狂欢。阿提拉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片被他亲手摧毁的田地,仿佛那只是马蹄下微不足道的一丛野草。
烟尘渐渐散去。蔡文姬僵硬地站在原地,脸色比融雪后的冻土还要惨白。其其格她们的手还紧紧抓着她,此刻却变成了冰冷的枷锁。她定定地看着那片被彻底践踏、生机断绝的泥泞,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口那被生生撕裂般的钝痛。喉咙里堵着什么,又腥又涩。她猛地挣脱开侍女们的手,踉跄着扑到那片被蹂躏的土地边缘。
她蹲下身,颤抖的手指在冰冷的泥泞中徒劳地摸索、翻找。指尖触碰到的东西,是断裂的、沾满污泥的细小茎秆,是被踩得稀烂的、再也辨认不出形状的嫩叶碎片……她挖得越来越深,泥水浸透了她的袖口,冰寒刺骨。终于,在翻开的、散发着土腥味的泥块下,她触碰到了一颗小小的、尚未发芽就被马蹄深深踏入地底的粟米种子。它那么小,那么硬,像一粒冰冷的石子。
蔡文姬紧紧攥住那颗沾满污泥的种子,冰冷的泥水从指缝间渗出。她将它死死地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那是唯一残存的一点温度。她低下头,整个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深处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破碎而绝望,瞬间被旷野上呼啸而过的春风撕扯得七零八落。
塞外的天气,如同喜怒无常的神祇。昨夜还是星辉满天,后半夜却骤然变脸,凛冽的寒风不知从哪个豁口灌入,卷着冰晶般的雪粒,狠狠抽打着王庭的每一顶毡帐。蔡文姬本就单薄的身子骨,被那场粟田被毁后郁结于心的寒气侵扰,如同被蛀空的朽木,终于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里轰然垮塌。
高烧像无形的火焰,从骨髓深处凶猛窜起,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意识在滚烫的熔岩和冰冷的雪原之间反复沉沦。时而觉得置身于洛阳城夏日的灼灼烈日之下,焦渴难耐,连呼吸都带着火星;时而又仿佛被抛进了北海的万丈冰窟,冻得牙齿格格作响,每一寸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气。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她的胸腔,每一次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震碎呕出来。昏沉中,她似乎听到侍女萨仁带着哭腔的呼唤,听到匆忙杂沓的脚步声,还有那带着浓重口音、惊慌失措的胡语喊叫……但这些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滚烫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不知在炼狱中煎熬了多久,一股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息猛地钻入她混沌的意识——那是汗味、皮革味、烈酒味,还有一种属于强大雄性猎食者特有的、带着铁与血的霸道气息。这气息像一把烧红的烙铁,蛮横地烫穿了包裹着她的迷雾。
一只粗糙、滚烫、带着厚厚茧子和几道新鲜划痕的大手,猛地覆上了她烧得滚烫的额头。那手掌的温度,竟比她体内的火焰还要灼人,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压住了她因痛苦而不停晃动的头颅。
“蔡文姬!”一个低沉、沙哑,仿佛被砂石反复磨砺过的声音,在她耳边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暴躁的焦灼,“睁开眼!看着我!”
这命令般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意识里厚重的阴霾。蔡文姬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很久,才勉强聚焦。摇曳的昏暗油灯光晕里,一张放大的、棱角分明的脸占据了她全部的视野。是阿提拉。
他离得很近,近得她能清晰地看到他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看到他紧锁的浓眉下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瞳孔深处翻涌着她完全看不懂的、激烈而混乱的情绪——愤怒?恐惧?还是某种近乎毁灭的狂暴?他身上的皮袍带着室外的寒气,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粒,显然刚从外面疾驰归来。那股混合着风雪、汗水和烈酒的浓烈气息,正是来源于他。
他覆在她额头的手掌滚烫,力道大得让她有些疼痛。蔡文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发出嘶哑破碎的抽气声,随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该死的!”阿提拉低吼一声,那声音像困兽的咆哮。他猛地收回手,却又在下一刻,用更快的速度,一把攥住了她因咳嗽而紧抓住胸前衣襟的手腕!他的手指如同铁钳,几乎要捏碎她纤细的骨头。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灼热的呼吸带着浓重的酒气,喷在她的脸上。
他死死盯着她咳得满是泪水的、烧得通红的眼睛,那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一字一句,从齿缝里狠狠迸出来:“听着!你这该死的汉女!你若敢死在这张榻上——”他猛地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滚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本王就一把火,烧光你带来的所有书!烧光你写的那些鬼画符!烧光你念念不忘的什么狗屁诗书礼乐!让它们都化成灰,给你殉葬!听见没有?!”
烧光诗书……殉葬……
这疯狂而暴戾的宣言,如同冰水浇头,竟让蔡文姬混乱滚烫的头脑有了一瞬间病态的清明。剧烈的咳嗽奇异地平息了片刻。她艰难地喘息着,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看着眼前这张因暴怒和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恐惧而扭曲的、近在咫尺的脸。那眼神里的狂暴,此刻在她眼中,竟透出一种笨拙到极致的……虚张声势?
一个念头,带着高烧赋予的奇异勇气和清晰,如同暗夜里的流星,骤然划过她混沌的心海。
她烧得干裂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却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她苍白如纸、烧得通红的脸上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那笑容虚弱到了极致,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了什么的奇异平静,甚至……有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嘲讽?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燃烧着混乱火焰的双眼,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声音嘶哑微弱,像风中残烛,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字送入他耳中:
“烧了……多可惜……”她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着破碎的风箱,“不如……让它们……活着?”
阿提拉浑身猛地一震!
攥着她手腕的铁钳般的手指,力道骤然松脱,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烫到。他死死地盯着她脸上那抹虚弱却刺眼的笑容,盯着她眼中那点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如同寒星般的光芒。那光芒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荒诞的平静提议。
“活着……”他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如同梦呓。狂怒和毁灭的火焰在他眼底深处剧烈地摇曳、碰撞,最终被一种更深沉、更混乱的漩涡所吞噬。他维持着那个俯身凑近的姿势,僵在那里,如同一尊被风雪瞬间冻住的石雕。帐内只有油灯燃烧的哔剥声和她艰难而急促的喘息。
那场几乎夺去性命的风寒,如同草原上狂暴的掠食者,在蔡文姬身上肆虐过后,终于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去,留下了一地狼藉般的虚弱。她像是被抽去了大半筋骨,原本就纤细的身体更显单薄,脸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唇色淡得几乎没有,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的薄瓷。每一次起身,都伴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深入骨髓的乏力。她大部分时间只能倚在铺着厚厚毛毡的榻上,望着小小的帐窗格子里那一方狭小而灰白的天空出神。
然而,阿提拉那夜如同困兽般的咆哮——“让它们活着”——却像一颗奇异的种子,带着某种近乎蛮横的许可,在这片曾被铁蹄踏碎希望的土地上,悄然扎下了根。
最先活过来的,是声音。
不再是织机被砸碎的刺耳裂响,也不是青苗被践踏的绝望呜咽。而是另一种声音,一种清越的、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吟哦声,如同山涧清泉,小心翼翼地流淌在左贤王庭营地的边缘。
就在蔡文姬养病的毡帐不远处,一顶稍大些、原本堆放杂物的旧毡包被清理了出来。门口挂上了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是蔡文姬用烧焦的树枝,一笔一划写下的两个端正的汉字——学堂。字迹清隽,带着久违的墨香。
起初,只有零星几个胆子大些、或者家中母亲受过蔡文姬一点恩惠的胡人孩童,带着懵懂的好奇,怯生生地掀开那沉重的毡帘。他们穿着臃肿的皮袍,小脸被塞外的风吹得红扑扑,带着牧民特有的腼腆和野性,盘腿坐在铺着陈旧毛毡的地上。蔡文姬裹着厚厚的羊皮袄子,坐在他们对面。她脸色依旧苍白,说话的声音也带着病后的沙哑和虚弱,但那双眼睛,却像是被重新点燃的星辰,亮得惊人。
她没有急于教授深奥的典籍。只是用她依旧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一遍遍地念着一些简短而优美的句子,如同哼唱古老的歌谣。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毡帐。
孩子们瞪大眼睛,努力模仿着那陌生的音节,稚嫩的童声参差不齐地跟读:“关…关…居酒?在…喝粥?”
蔡文姬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极淡的笑意,耐心地纠正:“雎鸠,一种鸟。洲,水中的小块陆地。”
“鸟?水里的小土堆?”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女孩歪着头,努力想象着。
“对,”蔡文姬点头,指尖在粗糙的地面上轻轻划着,“想象一下,美丽的鸟儿在河边的小沙洲上歌唱,是不是很美?”
“美!”孩子们似懂非懂,但被那声音里的韵律和老师描绘的画面所吸引,用力点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继续念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悠远的温柔。
“咬咬…叔女?军子…好球?”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念得磕磕绊绊,引来同伴一阵善意的哄笑。
蔡文姬也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几声,嘴角却弯了起来:“是‘窈窕淑女’,指美丽贤淑的女子。‘君子好逑’,是说品德高尚的男子会喜欢她,追求她。”
“哦!”孩子们恍然大悟,小脸上露出兴奋的光彩,“就像我阿爸追我阿妈那样吗?”童言无忌,引得帐内响起一片快活的叽喳声。
这清泉般的读书声,起初细弱,却异常坚韧。它流过被马蹄踏碎的田地边缘,流过营地里飘着奶腥味的炊烟,甚至偶尔能穿透呼啸的风声,飘向王庭深处那顶最威严的毡帐。
阿提拉坐在铺着完整虎皮的王座上,面前摊开着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上面用炭笔画着部落迁徙的路线和邻近敌对部族的标记。一个侍卫正躬身向他汇报着什么。阿提拉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坚硬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似乎在专注地听着,浓黑的眉毛紧锁着,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盯着地图上某个代表敌对势力的标记。
“……巴图他们的人马已经按您的吩咐,在秃鹫山口设下了埋伏,只等……”侍卫的声音清晰有力。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极其微弱的声音,如同风中飘散的丝线,极其顽固地钻进了阿提拉的耳朵。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那声音很轻,很细,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属于草原的韵律感,断断续续,却像最柔韧的藤蔓,缠绕上他紧绷的神经。
阿提拉敲击扶手的手指猛地顿住!鹰隼般锐利的眼神瞬间从地图上移开,射向帐门的方向,仿佛要穿透厚厚的毡壁,看清那声音的来源。他脸上的肌肉线条骤然绷紧,下颌骨的线条清晰得如同刀刻。
汇报的侍卫声音戛然而止,惊疑不定地看着突然变脸的大王,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阿提拉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足足有五六息的时间。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兽脂灯燃烧的细微哔剥声。他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疑惑?烦躁?一丝被侵扰了绝对权威领地的不悦?最终,那翻腾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化作一声从鼻腔深处发出的、极其沉闷的“哼!”他猛地转回头,目光重新钉死在地图上那个代表敌人的标记上,手指带着更大的力道,重重敲了下去!
“笃!”声音沉闷而压抑,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继续说!”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侍卫心头一凛,连忙收敛心神,继续汇报军情。但阿提拉的眉心,却始终拧着一个无法舒展的结。那缕细微的读书声,如同钻进骨缝里的牛毛针,虽然微弱,却固执地存在着,提醒着某种他试图忽略、却又无法彻底抹除的改变正在营地的边缘悄然发生。
日子在塞北的风沙里无声流淌,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改变着河床的形状。那顶挂着“学堂”木牌的旧毡包,成了王庭营地边缘一道日渐鲜明的风景。清越的童声吟哦,从最初的生涩断续,渐渐变得连贯流畅,甚至带上了一种独特的韵律感。越来越多的胡人孩童被吸引,毡包开始显得有些拥挤了。
蔡文姬的身体依旧单薄如纸,但精神却如同被春风唤醒的种子,焕发出一种沉静的韧性。此刻,她正坐在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中间。午后的阳光艰难地穿透毡壁的缝隙,在浮动的微尘中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她手中捧着一卷边缘磨损的简牍,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玉磬轻击,在安静的毡包里回荡。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她念着,目光扫过孩子们专注的小脸,“‘依依’,是形容柳枝柔软,随风轻轻飘动的样子。就像春天我们营地边那些柳树的新枝条,是不是?”
“是!”孩子们齐声应和,小脸上洋溢着理解的光彩。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她的声音微微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霏霏’,是形容大雪纷飞,连绵不绝的样子。就像去年冬天那场大雪,记得吗?”
“记得!好大的雪!”一个男孩兴奋地比划着,“把我的小羊都埋住啦!”
蔡文姬点点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带着追忆的柔和:“诗人离开家乡时,是杨柳依依的春天;等他历经艰辛回来,却已是雨雪纷飞的寒冬。时间流逝,物是人非……”她顿了顿,看着孩子们懵懂又渴望理解的眼神,将那份深沉的感慨轻轻压下,温声道,“所以,我们要珍惜眼前的光阴,珍惜与亲人在一起的每一刻,对吗?”
“对!”孩子们似懂非懂,却用力点头,清脆的童音充满了整个毡包。
就在这时!
“哐当——!”
毡包那沉重的牛皮门帘被一股极其粗暴的力量猛地从外面掀开!巨大的声响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学堂里宁静而专注的氛围!凛冽的寒风和刺眼的光线毫无遮挡地灌了进来,卷起地上的浮尘。
一个须发皆白、身形魁梧如铁塔的老者,裹挟着一身浓烈的酒气和冲天的怒气,堵在了门口!正是部族中地位尊崇、以顽固守旧著称的老臣巴图。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此刻每一道皱纹里都填满了愤怒的赤红,浑浊的老眼因暴怒而圆睁,死死瞪着毡包中央的蔡文姬,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他腰间佩戴着一柄沉重的胡刀,刀鞘上古老的纹饰在斜射进来的光线下闪着冰冷的幽光。
“妖女!你在这里弄什么鬼!”巴图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炸雷般在小小的毡包里响起,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浓烈的酒气随着他的怒吼喷涌而出。他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直直指向惊惶站起的蔡文姬,也指向她身后那些被吓得瑟瑟发抖、脸色惨白的孩子们。
“用这些汉人软绵绵的鬼话,念这些歪歪扭扭的鬼画符!”巴图的胸膛剧烈起伏,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离他最近的一个孩子脸上,“你想干什么?你想用这些没用的东西,腐蚀我们草原儿郎的骨头,磨钝他们的刀锋吗?!”他猛地踏前一步,沉重的皮靴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如同战鼓擂响。
“长生天在上!我们伟大的祖先,是靠着骏马的铁蹄和锋利的弯刀,才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不是靠这些软趴趴的、连只羊都杀不死的狗屁诗书!”他狂怒地挥舞着粗壮的手臂,仿佛要驱散空气中弥漫的“毒气”,“看看这些孩子!他们的眼神,他们的心,都要被你这些鬼东西弄脏了!变得像汉人一样懦弱!像圈里的羊一样任人宰割!”
他越说越激动,浑浊的老眼因极致的愤怒和一种捍卫传统的狂热而变得赤红。目光扫过蔡文姬苍白却依旧沉静的脸,扫过她手中那卷被视为“毒物”的简牍,最终定格在离他最近一个孩子手中紧紧攥着的一片写着几个汉字的粗糙木牍上。
“就是这些鬼东西!”巴图怒吼一声,如同被彻底激怒的野牛,猛地探出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腥风,狠狠抓向那孩子手中的木牍!
“啊——!”那孩子不过五六岁年纪,早已被这凶神恶煞的老者吓得魂飞魄散,眼看那布满疤痕和老茧、如同鹰爪般的大手抓来,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下意识地将木牍死死抱在怀里,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这孩童本能的抗拒,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点燃了巴图心中暴虐的火焰!
“不知死活的小崽子!”他暴喝一声,怒发冲冠,另一只手猛地按住了腰间胡刀的刀柄!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那柄沉重的、象征着草原武力和杀戮的弯刀,被他以雷霆之势拔出了一大截!冰冷的刀锋在昏暗的毡包内骤然亮起一道刺眼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寒芒!刀身沉重的弧度反射着门口透进来的光线,如同死神的狞笑,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呼吸!
“不——!”蔡文姬脸色惨白如金纸,失声惊呼,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想要护住那个吓呆了的孩子。她瘦弱的身体在巴图魁梧如山的阴影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堪一击。
毡包内死寂一片。孩子们惊恐的啜泣被死死压在喉咙里。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有巴图粗重的、带着酒臭的喘息声,和他手中那截出鞘弯刀散发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杀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黑色的闪电,挟裹着比塞外寒风更刺骨的杀意,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毡包门口的光影!那速度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极限!
巴图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撞在自己的手臂上!那力量狂暴、精准、带着碾碎一切的意志!他按在刀柄上的手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仿佛被无形的铁锤砸中!
紧接着!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肉骨骼被硬生生斩断的恐怖声响,在死寂的毡包内骤然爆开!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液体,如同泼墨般,毫无预兆地、猛烈地飞溅开来!
几点滚烫的猩红,如同最残酷的烙印,瞬间溅射在蔡文姬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更多的鲜血,如同暴雨般泼洒在她手中那卷摊开的简牍上!古老的竹简被染得一片刺目的暗红,上面端正的墨字在血污中晕开、模糊……那首《采薇》的诗句,瞬间被死亡的猩红浸透。
“哐当!”
一声沉重的闷响。巴图那颗须发怒张、表情凝固在极致惊愕和恐惧中的头颅,像一个沉重的皮球,滚落在铺着毛毡的地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他魁梧如铁塔的无头身躯,在原地僵直了片刻,才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向后栽倒,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埃。
毡包内,死一样的寂静。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酒气,也压过了方才那点微弱的墨香。
阿提拉高大的身影,如同从地狱熔炉中踏出的魔神,矗立在巴图倒下的无头尸身旁。他手中那柄还在滴血的弯刀,刀尖垂向地面,粘稠的血液顺着冰冷的刀锋蜿蜒而下,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染血的毛毡上,发出“嗒…嗒…”的轻响。他胸膛剧烈起伏,浓重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冰雾,笼罩着他周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翻涌着尚未褪尽的狂暴杀意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冰冷。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毡包内每一个惊恐欲绝、如同石化般的面孔——那些瑟瑟发抖的孩子,那几个面无人色的胡人女子,最后,定格在离他最近的蔡文姬身上。
她的脸上沾着他刚才挥刀时溅上的、属于巴图的滚烫鲜血,点点猩红,在她苍白如雪的肌肤上触目惊心。她手中那卷《诗经》竹简,更是被大片的鲜血浸染,字迹模糊。她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的偶人,僵立在那里,只有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瞪着他,瞳孔深处是巨大的惊骇和一片空茫的震悚。
阿提拉的目光在那卷染血的竹简上停留了一瞬,那冰冷的杀意似乎微微凝滞了一下。随即,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如同淬了火的刀锋,扫过整个毡包,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刚刚沾染上的、尚未冷却的血腥气:
“都给我听好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滚过每一个人的心头,震得空气都在颤抖,“从今日起——”
他的手臂猛地抬起,染血的刀尖带着慑人的寒光,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指向了依旧僵立着、脸上血迹未干的蔡文姬。
“——她的规矩,”阿提拉一字一顿,如同在冰冷的铁砧上锤打烙印,“就是这草原的规矩!”
“谁再敢违逆,”他手中的弯刀微微转动,刀锋上未干的血迹反射着森冷的光,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刮过众人惊惧的脸,“下场,如同此獠!”
浓烈的血腥味像粘稠的网,死死缠绕在每个人的口鼻之间。毡包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孩子们被死死捂住嘴后发出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巴图那魁梧的无头尸体倒伏在血泊中,头颅滚落在几步之外,怒睁的双眼空洞地望着毡顶,凝固着生前最后一刻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阿提拉收回染血的弯刀,刀锋归鞘时发出一声冰冷的“锵”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看也没看地上的尸首,布满血丝的锐利目光最后扫过众人惊魂未定的脸,带着一种刚刚行使过生杀予夺大权后的、不容置疑的威压。然后,他猛地转身,厚重的皮靴踩过地上粘稠的血泊,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唧”声,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毡包,身影迅速消失在刺眼的光线中。
毡帘落下的瞬间,仿佛抽走了支撑的脊梁。蔡文姬一直紧绷到极限的身体猛地一晃,手中那卷被血浸透、变得沉重滑腻的竹简再也拿捏不住,“啪”地一声掉落在同样被血污沾染的毛毡上。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矮几上,才勉强稳住身形。脸上那几点属于巴图的、早已变得冰冷的血迹,此刻如同滚烫的烙印,灼烧着她的皮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汹涌而上,她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干呕起来,单薄的肩膀痛苦地耸动着。
“夫人!”侍女萨仁第一个反应过来,带着哭腔扑上来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快!快收拾…”其其格也回过神,声音颤抖着,强忍着恐惧和恶心,指挥着另外几个吓傻了的女子去处理那可怕的现场。孩子们被连抱带拖地迅速带离这个血腥之地,压抑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撕心裂肺地回荡在营地边缘。
蔡文姬被萨仁搀扶着,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弄回了自己那顶相对干净些的毡帐。帐帘隔绝了外面的混乱和血腥,却隔绝不了那浓烈的死亡气息在她脑海中反复翻涌。她瘫软在榻上,身体冰冷,止不住地颤抖。萨仁拧了热布巾,一遍遍擦拭她脸上干涸的血迹,泪水无声地滑落。
“疯子…他就是个疯子…”萨仁哽咽着低语,声音里充满了后怕和不解。
蔡文姬闭上眼,阿提拉挥刀斩下头颅时那冷酷决绝、不带一丝犹豫的眼神,还有刀锋划过血肉时那令人牙酸的闷响,如同最恐怖的梦魇,一遍遍在她眼前回放。那卷染血的《诗经》,巴图滚落的头颅……巨大的冲击和强烈的生理不适,让她整个人都处在一种虚脱般的麻木和惊悸之中。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左贤王庭笼罩在一片异样的死寂之下。巴图的死,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不是滔天巨浪,而是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没人敢公开议论,但那种沉默中蕴含的恐惧和暗流,却比任何喧嚣都更沉重。蔡文姬将自己关在帐中,足不出户。那卷被血浸透的竹简,她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一眼,只用一块干净的布包裹着,塞到了角落。学堂的读书声消失了,营地边缘那顶毡包静悄悄的,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
直到第三天黄昏,帐帘被一只大手猛地掀开。阿提拉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夕阳的余晖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却照不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大步走进来,带着一身风尘和凛冽的寒气,看也不看角落里的蔡文姬,径直走到帐中铺着狼皮的主位坐下,动作带着惯有的力量感,仿佛那场血腥的杀戮从未发生。
“萨仁,”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拿酒来!”
萨仁吓得一哆嗦,慌忙应声,小跑着去取酒囊。
帐内一片压抑的沉默。蔡文姬蜷缩在角落的毛毡里,背对着他,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背上的目光,沉重、锐利,如同实质的探针。她没有回头,只是将身上的羊皮袄子裹得更紧了些。
烈酒浓烈的气味很快在帐内弥漫开来。阿提拉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发出清晰的吞咽声。他放下酒囊,目光依旧钉在蔡文姬单薄的背影上。
“那些小鬼,”他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些平日的冷硬,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还来念书吗?”
蔡文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
“哼。”阿提拉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又灌了一口酒。毡帐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他偶尔吞咽酒液的声音。过了许久,久到蔡文姬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不容置疑的口吻:
“明天,学堂照旧。”
蔡文姬猛地转过身,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惊愕和尚未平复的余悸,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阿提拉没有看她,目光落在手中粗糙的酒囊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囊身。他的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但说出口的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反驳的肯定:
“本王说的话,就是规矩。明天,照旧!”
他说完,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沉重的阴影。他不再停留,抓起酒囊,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厚重的皮靴踏在毡毯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回响。
帐帘落下,隔绝了他的身影,却留下他最后那句话,如同烙印,清晰地刻在帐内凝滞的空气中。
“明天,照旧。”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惨淡的晨曦艰难地刺破云层,营地边缘那顶挂着“学堂”木牌的旧毡包前,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毡帘紧闭着,里面没有传出往日的读书声。几个孩子被母亲牵着手,畏畏缩缩地站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小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犹豫,目光不时惊恐地瞟向毡包门口那片空地——几天前,那里曾浸透了巴图长老的鲜血,虽然已被厚厚的沙土覆盖,但无形的阴影却沉重地笼罩着每一个人。
蔡文姬裹着厚厚的羊皮袄子,独自一人站在毡包门口。寒风卷起她散落在鬓边的几缕发丝,刮在脸上生疼。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的青黑显示着几夜未眠的疲惫。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瑟缩的孩童和她们母亲脸上无法掩饰的忧虑,心口像是压着一块冰冷的巨石。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空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滞涩和心头的沉重。然后,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地、坚定地,掀开了那沉重的毡帘。
一股混合着陈年毛毡气味和一丝若有若无、几乎被沙土掩盖的淡淡铁锈味的空气扑面而来。蔡文姬的脚步顿了一下,指尖微微发凉。她定了定神,迈步走了进去。
毡包里空荡荡的。地上铺着的毛毡依旧,只是有几处颜色明显深暗。矮几还在原地。她走向那个角落——几天前她曾坐过的地方。她缓缓跪坐下来,挺直了单薄却异常坚韧的脊背。毡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寒风偶尔钻过缝隙发出的呜咽。
时间一点点流逝,门外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那压抑的沉默,那无形的恐惧,比巴图的刀锋更令人窒息。蔡文姬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矮几上。那里空无一物,那卷染血的《诗经》被她留在了自己帐中。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矮几表面,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描摹着几个字——那是她曾教过孩子们的,“死生契阔”。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寂静几乎要将她吞没时——
毡帘被一只小手,带着试探和巨大的勇气,轻轻地掀开了一条缝隙。一张小脸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是那个曾被巴图吓坏、死死抱着木牍的小男孩伊稚斜。他清澈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像受惊的小鹿,却又有一丝固执的好奇。
“夫…夫人?”他怯生生地、用刚刚学会不久还带着浓重胡腔的汉话小声唤道。
蔡文姬的心,在这一刻,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她抬起头,对着门口那张惊恐又充满希冀的小脸,努力地、极其缓慢地,绽开一个苍白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微弱阳光,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她轻轻点了点头,用同样清晰而温和的声音回应,声音不高,却足以穿透寂静:“伊稚斜,进来吧。”
如同堤坝被凿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小小的身影,带着迟疑和勇气,掀开毡帘,挤了进来。他们挨着蔡文姬坐下,小小的身体紧靠着她,仿佛从她单薄的身体里汲取着对抗恐惧的温暖和力量。虽然人数远不如前,但学堂里,终于再次响起了细弱却异常清晰的、如同幼苗破土般的声音: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孩子们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生涩,却异常认真地跟读着。那清泉般的读书声,再次小心翼翼地、顽强地流淌起来,流过覆盖着沙土的血痕,流过沉重的恐惧,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带着微弱却不可阻挡的生机,重新滋润着这片曾被鲜血浸透的角落。
蔡文姬坐在孩子们中间,听着这劫后重生的、稚嫩而勇敢的读书声,看着他们脸上渐渐褪去恐惧、重新燃起求知光芒的小脸,连日来压在心头的那块冰冷巨石,仿佛被这声音一点点震碎、消融。她微微仰起头,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滑出眼角,迅速没入鬓边的发丝里。
日子在塞外悠长的牧歌中悄然滑过。当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秋霜,如同天神撒下的盐粒,染白了广袤草原的枯草尖时,王庭中央最大的空地上,燃起了熊熊的篝火。巨大的火堆噼啪作响,跳跃的火焰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将围坐的族人们脸庞映照得红彤彤的。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浓烈的奶酒气息和人们欢聚的喧腾热浪。这是草原上最盛大的秋祭,感谢长生天赐予的丰饶,也祈求着即将到来的寒冬的平安。
喧天的鼓点如同奔雷,震动着脚下的大地。剽悍的胡人勇士们围着篝火,踏着粗犷而充满力量的舞步,口中呼喝着古老的战歌,雄浑的歌声直冲云霄。女人们穿着色彩鲜艳的节日盛装,笑声清脆,穿梭其间,为勇士们递上滚烫的奶茶和烈酒。整个营地沉浸在一种原始而热烈的欢腾之中。
蔡文姬坐在离主位稍远些的地方,裹着一件厚实的、边缘镶着白色羔羊毛的深色皮袍。火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跳跃,映亮了她眼中一丝淡淡的疏离。这震耳欲聋的喧嚣和狂野的舞动,对她而言,依旧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篝火外围那片相对安静些的地方——那里,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围坐在一起,中间是已经长高了些、眉眼间多了几分沉稳的小王子伊稚斜。
伊稚斜清了清嗓子,在周围伙伴们期待的目光中,挺直了小胸脯。他开口了,用的不再是生硬的汉话,而是流利而充满韵律感的胡语。然而,那出口的句子,却带着一种古老而深邃的、不属于草原的意境: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的胡语发音清晰而流畅,将这句古老汉诗的情意与誓约,完美地融入了草原的风声里。周围的孩子们安静地听着,小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崇敬与理解的光芒。火光跳跃在他们纯真的眼睛里。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最后一句念完,短暂的安静后,孩子们中间响起一片带着赞叹的、低低的“哦——”声。一个梳着满头小辫的女孩忍不住小声问:“伊稚斜王子,这句汉话真的好美啊!它说的…是像天上的雄鹰和雌鹰那样,一辈子在一起不分开吗?”
伊稚斜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对!夫人说,这是比长生天见证的誓言还要古老的约定!无论生死聚散,无论要经历多少像冬天那么漫长的分离和困难,心永远在一起,手永远要牵着,一直到头发像冬天的雪一样白!”他用孩子们能理解的草原意象,解释着那跨越千年的情意。
孩子们的讨论声不大,却像一股清冽的泉水,在震天的鼓乐和粗犷的呼喝声中,清晰地流淌到了主位附近。
阿提拉端坐在铺着完整雪豹皮的王座上,手中端着一个硕大的镶银牛角杯,里面盛满了烈性的奶酒。他身边簇拥着部族中最勇猛的将领和最年长的长老,正高声谈论着即将到来的冬牧场迁徙和邻近部落的动向。然而,当伊稚斜用胡语清晰诵出那句“死生契阔,与子偕老”,以及他后面那充满童稚却又直击核心的解释传入耳中时,阿提拉举杯欲饮的动作,骤然定在了半空!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穿透喧闹的人群和跳跃的火光,精准地锁定了外围那群孩子中央的伊稚斜,随即,又猛地转向了独自坐在稍远处的蔡文姬身上!
火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似乎并未察觉他灼人的注视,只是微微侧头,安静地倾听着孩子们的讨论,唇角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温柔笑意。那笑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阿提拉的心湖里骤然荡开巨大的涟漪!
一股极其强烈、极其陌生的冲动,如同被点燃的草原野火,瞬间席卷了他!那冲动是如此蛮横,如此炽热,完全压倒了理智,压倒了周围所有的喧嚣!
他猛地放下手中的牛角杯,沉重的杯底砸在矮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酒液泼洒出来,染湿了雪豹光滑的皮毛。周围将领和长老的谈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他们突然起身的大王。
阿提拉对此浑然不觉。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座移动的山峦,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气势,分开拥挤的人群,大步流星地朝着蔡文姬的方向走去!所过之处,喧闹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劈开,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惊疑不定地聚焦在他身上。
蔡文姬终于察觉到了异样。她抬起头,当看清那个带着一身酒气和炽热气息、如同旋风般朝自己逼近的高大身影时,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
未等她有任何反应,阿提拉已至身前!他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言语,在篝火旁无数族人或惊愕、或好奇、或敬畏的目光注视下,如同捕获最珍贵的猎物一般,猛地伸出他那双铁钳般的手臂,一把将裹在厚厚皮袍里的蔡文姬,紧紧地、不容分说地拥入了怀中!
“啊!”蔡文姬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瞬间被一股强大而滚烫的男性气息完全包裹!他的手臂强壮有力,箍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他身上浓烈的酒气、皮革味、汗味,还有篝火的烟火气,混合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她所有的感官。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隔着厚厚的衣袍,正以惊人的力量和速度,沉重地撞击着她的身体,如同战鼓擂响!
周围一片死寂!鼓声停了,歌声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