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开城,寒意蚀骨。没有北国铺天盖地的风雪,却有无休无止的阴冷细雨,被凛冽的北风裹挟着,抽打在脸上,
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整座城浸泡在湿冷的灰暗里,活像一座巨大的、不见天日的冰窖。
此刻,我,陈洛山,正站在宿舍楼的顶楼边缘。脚下是模糊的、被雨水扭曲的光晕。夜风呼啸,像发了狂的野兽,卷着冰冷的雨水,狠狠撞向四周的玻璃窗,发出“嗡嗡”的、如同台风过境般的巨响。那声音钻进耳朵,又冷又硬,像恶魔在耳畔低哑的诅咒,一声声,催着我跳下去。
冷风像刀子,雨水像鞭子,无情地抽打在我脸上、身上。我麻木地站着,任由它们肆虐。脸上流下来的,早就分不清是冰冷的雨水,还是滚烫的泪水。跳下去吧,只要轻轻往前一步,这无边无际的痛苦,就能结束了。
他们说,十八岁之前,是人生最懵懂也最美好的年华?呵……我的世界,早在几年前就彻底沉入了无光的深渊。或许,那些嘲弄我的同学说得对——“洛山?落山!你就该跳下去,落到那山底最深的烂泥里,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回忆像冰冷的潮水,裹挟着尖锐的碎片,汹涌而来。
曾经……曾经我也是有家的人。爸爸,一个退伍军人,靠着硬朗的作风和信誉,在城里和朋友合伙开了家建筑公司。
那时,我不知道什么叫“有钱”,但家里该有的电器一样不少,更早早就拥有了一台红色的夏利轿车。在那个汽车还是稀罕物的年代,这足够让左邻右舍投来羡慕的眼光。爸爸除了必要的应酬,剩下的时间,全都给了我和妈妈。他总说,自己从小没了爹娘,没尝过多少家的温暖,所以要把双份的爱都补给我。
妈妈,温柔得像水,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厨房是她的舞台,总能变着花样做出我和爸爸最爱吃的菜。饭桌上总是欢声笑语,周末一家人手牵手出游的画面,是我记忆里最暖的光。特别是小学六年级那会儿,每天早上爸爸开车送我,总会趁着妈妈不注意,偷偷往我手里塞一张至少五十块的钞票。“拿着,想买啥买点啥。”妈妈总埋怨:“老陈,你这样会惯坏孩子的!”爸爸总是嘿嘿一笑,大手揉乱我的头发。
那时候,普通工人一个月也就挣两千块。爸爸塞给我的这五十块,抵得上别人家一天的开销了。揣着这“巨款”,我在班里简直像个“小皇帝”。每天放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就是我的“行宫”,我像个凯旋的将军,大手一挥,买下成堆的零食、玩具,慷慨地分给簇拥在身边的同学。上学放学的路上,总有人抢着帮我背书包。谁敢欺负我?整个年级也找不出几个能天天揣着五十块零花钱的孩子。那感觉,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
然而,这云端般的好日子,在我刚上初一没多久,就被老天爷一个恶意的玩笑彻底撕碎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开学第三周的星期五。放学铃响,我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挤在校门口的人堆里,伸长脖子等着那辆熟悉的红色夏利。住校生一周才回一次家,每次看到爸妈在校门口翘首以盼的身影,心里都踏实得像块石头。可那天,同学都快走光了,校门口空空荡荡,只有冰冷的雨丝斜斜地飘着。
“洛山?”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邻居周深骑着那辆笨重的二八大杠停在我旁边,“陈叔和阿姨还没来?上来,我搭你回去。”周深,我家邻居,也是我从小到大最铁的哥们。他家没我家宽裕,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的交情,一起疯玩,一起闯祸。从小学三年级起,我俩几乎就没分开过,初中不仅同班,还分到了一个宿舍。他是唯一一个,不管我口袋里有没有那五十块,都愿意跟我勾肩搭背的人。
“走!饿死了,先垫垫肚子。”我跳上他单车的后座。车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们熟门熟路地拐进巷子,馄饨摊的老板老远就笑着吆喝:“哟,俩小子!老规矩,两碗鲜肉馄饨?”
“对!快点儿老板,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我和周深刚在油腻的小桌旁坐下,就看见隔壁桌坐着两个穿着我们校服的女孩——隔壁班的林小雨和苏静。她们俩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漂亮得扎眼,每天课桌里塞满的情书就是证明。我心里也懵懂地觉得她们好看,但那时年纪小,情窦未开,在她们面前反而刻意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扎着高马尾的林小雨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冲我挥挥手,嘴角漾开甜甜的笑:“陈洛山?这么巧呀!”
“哟,是挺巧!两位大小姐也在这儿?”我还没想好怎么接话,周深已经笑嘻嘻地应上了。
林小雨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才淡淡地“嗯”了一声回应周深,随即凑近苏静,两人咬着耳朵低语起来。氤氲的馄饨热气里,苏静忽然咯咯笑起来,用勺子轻轻点了点林小雨泛红的脸颊。
“哎,陈洛山,”林小雨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听说了吗?派出所后面新开了家溜冰场,今晚好多同学都约着去玩呢,你去不去?”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我扯了扯嘴角,心里莫名的烦躁:“再说吧。”林小雨咬着塑料吸管,眼珠转了转,没再追问。摊子上昏黄的白炽灯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让我恍惚想起元旦晚会上,她穿着亮片裙子领舞时飞扬的裙角。真好看。
胡乱吃完馄饨,我习惯性地抢先拍出钞票。林小雨急了:“哎!说好我们请的!”旁边的苏静却轻轻拉住她的手腕,朝我露出一个更甜美的笑容:“那就谢谢陈大公子破费啦!”两个纤细的身影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很快消失在暮色沉沉的街角。
周深用胳膊肘使劲捅了我一下,挤眉弄眼:“喂!看见没?林小雨绝对对你有意思!专门约你溜冰呢!”
“滚蛋!少在这儿瞎咧咧!”我踹了他一脚,可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往她们消失的方向又瞟了一眼。周深跨上单车,后座的弹簧被我压得吱呀怪叫:“唉,人比人气死人啊!美女都主动往你跟前凑,啥时候能轮到我……”他的声音被迎面灌来的冷风卷走。我望着路边一盏盏亮起的、昏黄模糊的路灯,心里头那股烦躁感,不知怎的,变成了一种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和周深在巷口分开,我独自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冰冷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死寂的黑暗。没有妈妈迎上来的笑脸,没有厨房飘来的饭菜香。玄关处,妈妈精心侍弄的那盆绿萝蔫头耷脑,叶片失去了光泽。客厅茶几上,放着半杯早已凉透的茶水,杯壁上凝着水珠。
心,猛地往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