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渐渐关注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和事,上班的路上,她看着路旁的香樟树已经抽出新芽,远远仰望去,一团一团连绵起伏,风一吹来,就随风变了形状,香樟树的后面有一排叶子落光的树,裸露着棕褐色的枝桠,瘦长笔直,像是仪仗队的士兵一样整齐排列,更高处是灰白色的云团,昨晚下了一夜的雨,现在雨停了。道路两旁,她看到一树树的花开,那些粉色的小花儿似乎除了不能蹦跳,也能笑也能眨眼睛。
地铁上,她又遇到了那位喜欢看早报的大叔,不过这次他没有带报纸,而是眯着眼睛静坐,似乎在放空自己。在他的身旁,坐着一位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她低着头翻手机,露出细长的脖颈,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不停滑动,那神态举止颇像她的朋友阿丝。她忍不住又认真地瞧她几眼,谁知那姑娘嗖地站起身来,匆匆下车了。
自从料理完柳源后事之后,小麦就再也没有见过阿丝,也不知道她现在都在忙些什么,翻看她朋友圈,也已经停止更新好几个月了。小麦一上午都时不时想道阿丝,到了中午吃饭时间,她给阿丝拨了电话。拨通没多久,电话就被接起来了,电话传来熟悉的声音。
“小麦,你今天怎么有空了?有什么事吗?”阿丝问道。
一句话,让小麦不知怎么去接茬了,结巴着说:“我,我没什么事,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
“最近我也很忙,所以没有去联系你。而且我想你也需要时间去消化负面情绪,怎么样,那个贷款还能应付吗?”阿丝问道。
一听她提起贷款的事,小麦心情突然低落了。她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起来,说道:“我不知怎样跟你说,挺难的,只能说撑一天是一天。”
听到小麦这样说,阿丝道:“我最近刚入手了一套房子,贷款比你还多呢,想开点。只是我手里没有多余的钱去帮你了。”
“现在我在业余时间找了一份工作,我想再过三五年应该就结清了,你管你自己好了。”小麦道。
听到小麦这样说,阿丝如释重负,但又有点觉得内疚,讪讪地说道:“我们都不容易,不过都会过去的,会越来越好的。”
本来小麦是想约她见面的,话里听出她并没有这种意愿,小麦就没有继续提起。
她走在热闹的人群之中,却感受不到人的存在,她们说着话,那些句子不能连贯成一个容易理解的事情,她们奔跑着,奔向不同的地点,至于她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就更加无人知晓了,说起来谁会愿意关注一个陌生人在干嘛呢。总是想知道晚上她九点半还在做什么的人怕是只有诗人了。想起他,她内心涌来一股暖流,暖流化作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就流下来了。
过完周末,完颜就像催债的一样过来问小麦的工作进展了,小麦说了沈医生的事情,本以为会松一口气,不料完颜说起另外一个案子来:“林女士的还没进展吗?”
“没有,最近主要在忙沈医生的事。”
“抓紧呀,沈医生的事不是都已经搞定了吗?现在你要签其他的了,总是原地打转怎么行呢?”
她看完颜皱紧眉头,不耐烦的样子,不自觉地自责起来。本来就苍白的脸,立马光彩黯淡了,开始责怪自己不早点采取行动。所有的解释在他看来只是借口,小麦不想在他气头上点一把火。
完颜本想继续指责,突然看道小麦她垂下头,眉宇皱了起来,嘴巴不自觉地紧紧抿着。不由地停了下来。换了一种语气说道:“早点搞定,拖下去夜长梦多。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再换一种方案继续跟她们沟通一下,找到一个折中的方式。她女儿跟她的意见不统一,所以就搁置了。”
“她们谁出钱谁说了算,只跟说了算的人商量就可以,让她去做对方的工作,而不是你去做。”完颜道。
小麦点点头,若有所思。
完颜又望向她,说道:“什么时候能签好,一周之内可以吗?”
小麦听他如此不以现实为基础,签个案子在他看来就跟放屁一样容易,不禁心生怨气,可是她除了说尽力好像也不能说别的了。
周六小麦如期来到沈医生家,同往常一样,照例去打扫猫舍,给猫清洁,还特意去小区门口宠物医院给瑁儿做了针灸。小麦打扫完毕正准备回去的时候,沈岩突然回来了。见到他,小麦不由一怔,他看起来清瘦了许多,面部皮肤有些干瘪,使得脸部给人一种脱相的感觉。
“你在啊,瞧我这记性,竟然忘记今天是周六了。”说完,就咳嗽起来。
小麦赶紧倒来一杯温水递给他。
他气喘吁吁地说了句谢谢。
过了一会儿,沈岩道:“恐怕葬礼仪式时间要提前了,只是,我还没有通知我的女儿。”他尽量用平常地语气说,但小麦能感到他的为难。
“您女儿现在在哪里?”小麦问道。
“她跟她妈妈都在美国。”
小麦不便过问,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怕说了他不想提及的话,会让他的牙齿跟咬到一块小石头一样颇感不快。
小麦喝了一口温水,说道:“我觉得还是跟她们说一下比较好,让她们多陪陪您。”
“我是怕她接受不了,所以一直都没说,最近身体每况愈下,是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了。只是,我真不想我女儿为我的事忧心。凡姝她是从小就被娇惯的,基本上没有吃过生活的苦,即便我同她妈离婚,她衣食住行样样不少,没有经历过生活的磨砺,如果知道此事,肯定接受不了。”沈医生忧心忡忡地说。
小麦望着他,就仿佛望着自己的父亲,说:“都会有个接受的过程的,要是对她一直隐瞒下去,她不但会难过,而且可能还会责怪您。”
小麦回到家里,看到手机上有诗人打过来的未接来电,她拨通了视频通话,刚拨过去,响了一声,就接通了。诗人的面色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郁了,神情松弛了一些。
“小麦,你这几天很忙吗?”诗人问道。
“挺忙的,有一份兼职在做。”
“为什么要做兼职?工资不够花?”诗人诧异问道。
“我。”小麦顿了一下,说道:“想多攒点钱,反正下班后也没什么事。”
“像你这样年轻又肯吃苦的年轻人不多见了。”诗人感慨:“你比我女儿也大不了几岁。”
“大一岁是一岁的样子,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一样跟父母要钱花。”小麦道。
“今天梦笛妈妈过来了。”他忽然说。
“她要找你复合吗?”小麦问道。
“没有,她过来了一会儿就回去了。”诗人道。
“那你咋想的?”小麦对他的情感世界充满好奇。
“我觉得我们不可能复婚了。”诗人坚定地说。
“为什么?”小麦问道。
“因为我们心不通,她太贪了。其实梦笛妈妈长得很白,也是老师,她经常去做美容,全身没有一点赘肉。但是我就是不喜欢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一个花容月貌的人,却不被男人喜爱,小麦很难理解,在她有限的认知里,她认为只有长得丑又懒散到放弃自我提升的人才会被嫌弃。
“你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又同她结婚呢?”小麦问道。
“当时我妈生了一场重病,已经到了快不行的地步,她盼着我早点结婚,然后就通过相亲认识了梦笛妈妈。第一面就不喜欢,想着就算了。但是我妈总是敦促我,我就假装去约会,其实是在别处溜达,后来被她发现了,每次我去约会我妈都让我带上我妹监视我,到地方她再回来。那时年轻,并不懂爱情婚姻,就稀里糊涂的结婚了。”诗人叙叙地说道。
“那这些年你们都是怎样生活的?”小麦问道。
“家务事基本都是她在做,梦笛也基本都是她在管。我上班,业余时间全部用来写诗了。”
“这还不够?人家已经做到这份儿上了。”小麦感慨道。
“她并非心甘情愿去做这些,要经常抱怨的,责怪我对她的疏忽,但我对她真得很难喜欢,她躺在我身边的时候,就跟一堵冰冷的墙一般,我感受不到她的温度,甚至都不想翻身去看她。”诗人说着深深吸了一口烟,小麦看到那些烟圈自由地飞旋,很快消失了踪影。接着诗人又说:“在我看来,她跟别的女人没有比没有任何区别。我这样说虽然是很残忍,但是确实是真实想法。”
“这么说你是人尽可妻了。”小麦道。
“那个时候是的。”
小麦本是跟他们毫不相干的人,因为听了他的诉说,便以旁观者的角色走进他的因果里。他们两个人,一个是为了自己的幻梦以至于一切都不顾,对妻子只有责任而无半点喜爱,一个是为了家庭操劳还得不到丈夫体谅,从而心生抱怨。到底谁是谁非,似乎也下不了结论。
小麦放下电话的时候,才发觉手是僵的,冬天了,这个不见阳光的房间里冷的像地窖一般。脚已经失去了知觉,只能用僵硬的手去暖麻木的脚。过了一会儿,她缓缓站起来,去烧了一壶热水,把脸洗了,又去烫了脚,才总算感到暖和些了。入睡时,又觉得被子透风,翻来覆去睡不着,自打柳源去后,小麦就开着小夜灯睡觉了,但是这天,她竟然觉得墙壁上窗帘上到处都是柳源的影子,小麦心烦意乱,又感到害怕,她责怪柳源,为什么连死了都不放过她。再一想,如果他本本分分的生活,凭他的一点才华,完全可以过的不错,可是他偏偏非要折腾,非要在冰层上凿出大窟窿,期冀从大窟窿里摸出几条大鱼来,殊不知就是这大窟窿是他自己的葬身之地,连带着小麦自己的青春也一起陪他殉葬了。
小麦以为自己会一直睁眼到天亮,但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做了一晚上支离破碎的梦。
一大早,小麦打着呵欠强打着精神从床上爬起来,迅速穿好衣服,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早点也没吃,拿起包就匆匆出门了。在地铁上困的直打呵欠,但也不敢睡,怕坐过了站,到了公司门口,睡意顿消,一天的工作就要开始了,小麦小跑着去乘电梯,没成想在电梯口碰到了完颜,她简单打了招呼,便闪了进去,他突然回头问道:“小麦,你也住梅锦阁?”
“没有啊,我住别的小区。”小麦道。
“昨天晚上我看你从小区门口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一只宠物箱,难道是我看错了?”完颜怀疑地说道。
“哦,沈医生家在那,他最近身体状态不是很好,需要经常治疗,不怎么回家,拜托我帮他照顾小猫。”小麦道。
“每天都要去?”完颜问。
“一周两次。”小麦道。
“我也住那个小区,以后你去的时候我可以把你顺路带过去。”完颜道。
小麦一听,连声说道:“不用不用,我坐地铁过去也方便的。”
“我开车只要是二十分钟,你坐地铁毛估估也要四十分钟吧。以前戴茹住我附近,我也是经常接送她,直到她后来搬家。”完颜道。
他语气坚决,而且十分诚恳,让人无法再说出拒绝的话。
见小麦不做声,他又说道:“你都周几过去?”
“周三和周六。”
“好。”说着电梯门打开了,完颜径直走了出去。
到了周三,下班后小麦收拾东西准备走的时候,完颜电话打过来了,让她等会儿他。小麦跟他一起来到停车场,完颜的车是黑色的,在那一排车里,最为醒目。他的车干干净净的,闪着崭新的光泽,座椅是考究的皮面,宽敞又舒适,他选用的香氛味道淡淡的,令人沉迷。就连安全带,系上去好像也比别的安全带要更有安全感。她不禁撇了一眼他,这时候才发现他看起来与往日很是不同,在公司里,他整日忙忙碌碌,如同一头狮子带领着一群羊拼命狂奔,而下班后,他看起来松弛了很多,收紧的下巴也从V形变成了U形。
“小麦,你又是上班又是兼职,而且平时从不乱花钱,一定攒了不少钱吧?”完颜启动了汽车,半开玩笑问道。
“我说没有你会信吗?”小麦苦笑了一下说道。
“怎么?你的工资难道要给别人用?”完颜猜测地问道。
“你的呢?”小麦没有回答他,反而反问他。
“我赚的钱要养你们啊?还要投资,所以说压力很大。”他皱紧眉头说道:“所以说你要利用好沈医生的资源,他身边肯定有不少优质客户,你都可以去挖掘一下,或者,你们关系那么好,你让他给你推荐几个也可以的。”
小麦本来是因为对他送她这件事心存感激的,但是看他又谈起来了老生不变的话题,隐约明白了他开车送她的真正意图,心里很是不悦。不过,他有什么错呢?
随后他又同小麦聊起来最近林女士的案子,不过他问的不是进展情况,而是问了迟迟不签的原因。
小麦解释说:“在确定参与人员的环节上,女儿坚持让爸爸来,而妈妈则坚持让另外一个人来。感觉妈妈很在意女儿的感受,但是女儿很是不能理解她。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不让老公参加却一定让另外的人参加呢!”
“她离婚了?”完颜问。
“好像是正在办手续。”小麦道。
“那就是她又有新的情人喽。”完颜道。
“不能吧,她都已经乳腺癌晚期了,还有心思找情人。”
“这些事情与我们无关,不要在这上面牵扯太多精力,如果她有诚意,自然会主动跟进的。你把时间精力放在其他的案子上。”
“知道的。”小麦道。
说着,他们就到了小区了,巧的是,完颜的家和沈岩的家位于同一幢,只不过是两个不同的单元。
来到沈医生家里,小麦刚打开门,喵喵就从门缝里钻了出来,围着她的裙裾玩闹起来。
“快进来,喵喵,外面冷。”小麦说着便蹲下来,把它抱进去。
与以往不同的是,沈医生在家,而且家里还有另外三个年轻人在,看起来像他的学生。小麦走进去,三个人的眼光齐刷刷望向她,她不由地紧张起来,面带着腼腆地对沈岩说:“我先去忙了。”说着便放下包,去收拾猫笼。
小麦能注意到气氛的凝重,沈医生正在交代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三个人走后,小麦也忙的差不多了。
突然沈医生剧烈地咳嗽起来,小麦听见那持续嘶哑的声音内心不由地收缩起来,过了一会儿,沈医生从卫生间走出来,他脸涨的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麦,去药箱帮我把药拿来,在那儿。”沈岩指着沙发旁边的一个柜子说。
小麦快速地打开柜门,看见有一层摆放着一个很大的药箱,便迅速拉出来,搬到他面前,说:“我不知您吃哪个,您先找,我去倒水。”说着便跑去接了一杯温水。
过了一会儿,沈岩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小麦不放心地看了一眼他,他看起来更加清瘦了,而且苍老了很多,这不过一周的光景!沈岩捕捉到了她眼里的惊愕,便笑了一下,用自嘲地口吻说道:“我是不是看起来老了很多?岁月不饶人,饶人不岁月呀。”
小麦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眼睛一热,慌忙移开目光,看茶几上剩了一半茶的纸杯散在地排列着,内心不由又是凄凉之感。她说:“我先把桌子收拾一下。”
“那麻烦你了。”
小麦又将桌上茶渍擦擦好,把物品摆放整齐,才起身回家。
自从来沈岩家兼职以来,小麦总有种时空错乱之感。到他家的时候,往往还是白天,从他家出来的的时候,就已经黑夜阑珊了,其实中间也就不过一两个小时光景而已。
有天,完颜送小麦去沈岩家的时候下起了大雨,下车前完颜说:“等会儿你回去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来接你。雨下这么大,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他送她来她已经是受宠若惊了,如果再送她回家,就更让她不知所措了,倒不如索性拒绝了好。
她和完颜之间本来是有堵墙的,现在小麦已经感知到了他正在用力推开它。这让小麦感到很惶恐,害怕,她是没有做好走进任何一段感情的准备。更何况,他是完颜。
“还有以后我可以自己过来,就不必总麻烦你了。”小麦故意划开界限。
完颜看她如此冷漠的态度,愣怔了一下。他无论做什么都是胸有成竹的,胜券在握的,但是这次他失算了,小麦拒绝了他。
他尴尬地笑了笑,随后又用富有磁性的声音说道:“怎么?你不方便?”
小麦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慌忙低下头,却坚决地说:“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走得太近了好。”
“小麦,你误会了,我只是顺路,你想多了。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把自己搞得这么封闭?”完颜不解地问道。
完颜的一番话又让小麦觉得自己确实是自作多情了。一下子红了脸,羞愧难当,紧咬着嘴唇,半晌没说话,又一会儿,方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说:“我得走了。”
完颜望着小麦的背影,怔怔看了一会儿,方才转身离开。
沈岩没有在家,小麦收拾好了便准备回去。外面的雨的确有点大,劈劈啪啪地敲打的窗户,使她更加心烦意乱。当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路面的积水中时,才冷静了下来。这场雨下的正是时候,把她心中乱跳的小火苗给浇灭了,她踩在坚实的土地上,才明白过来脚下的泥泞是才是真实存在的。她的鞋湿了,裙角湿了,这湿漉漉的感觉如同完颜对她表示出来的一点关心,黏着肌肤,很不舒服。
过了几天,完颜在开完例会的时候,宣布了一件事,五一期间要去澳门团建。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很兴奋,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听说赌王的很多稀世珍宝存放在新葡京赌场酒店里,我一定要去那里看看。”同事说。
“赌场肯定要去一下的,赢了钱要去免税店里转转。”另一同事说。
小麦听同事讨论赌博相关的事情,颇为反感,便问道:“你怎么知道你会赢呢?万一输了呢?”
“人总是要有点美好的愿望吧。”
“听说第一次去的人,基本都会赢钱的,只要能及时收手就好了。如果贪心的话,那结局只有输了。”戴茹道。
小麦点头称是。
澳门虽然不大,但是要好好逛的话也得逛个两天才能逛好。同事们心心念着去赌场,他们觉得如果来澳门不去赌场就好比到了杭州不去西湖一样。
他们一行人落地后在酒店附近简单吃了一顿便向赌场的方向走去,这时有一个落魄的中年男子径直着走向小麦,他的脸上是无助的神色,小麦狐疑地看着他,正准备往别处走去的时候,他突然加快脚步,拦住她祈求道:“行行好,小姐,能借给我点路费吗?我没有回家的钱了。”
他的手猝不及防伸到她面前,她连忙后退两步,对他说:“没有。”
忽然,他的脸闪又现出哀求的神色,那种神色不禁让她想到柳源,一个穷途末路的赌鬼无计可施的绝望的表情。
“不要给,给了也是白给,这种人只会把人拖下水。”此刻一个声音在她心里传来,小麦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忙躲开了。
她大步走向前,追上大部队,戴茹轻蔑地说道:“刚才那个人一看就是赌博赌输了的,如果你给他钱,他下一秒还是去赌场孤注一掷,你信不信?”
小麦叹了口气道:“所以说给他钱反倒是害了他。”
他们来到当地有名的赌场,刚进去内场,大家就被富丽堂皇的装饰震到了,这里处处散发着金钱的温暖诱惑的气息,让人恍惚中觉得自己很快将是有钱人。
同事们都纷纷赞叹不已,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试身手。
大多数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牌局,有的人上一秒还笑逐颜开,不一会儿就眉头紧锁了。小麦在这闹哄哄地氛围里,感到一阵阵地眩晕。
“哎呀,赢了。”小麦听到大家一阵欢呼,完颜被围起来,大家纷纷向他祝贺。
“三万块啊,看来路费有着落了。”众人道。
大家等着他继续下注时,完颜突然说道:“好了。”说着便站起身来,把位置让给了别人。
等到大家从赌场走出来的时候,说起战果,只有完颜一个人赢的最多,其中一个同事还亏了两万。
亏钱的同事唉声叹气,不住的复盘,他感叹自己只差一点点就赢几十万,对接下来的行程安排已经丧失了兴趣。
“不出来了好了,再玩一把也许就会赚回来。”那个同事眼睛突然燃起一种奇异的光,那是欲念之火。
“你不想想老天爷为什么眷顾你呢?”完颜突然说道:“世界有这么多人,他凭什么把好运气给你?为什么要一直给你好运气?”
“就是啊,及时止损是对的。”大家纷纷表示赞同完颜的话。
第二天一早大家嚷嚷着去购物,橱窗里玲琅满目的商品应有尽有,只要有足够的钱,就可以拥有这里最昂贵的首饰,最喜欢的背包。小麦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些商品,压抑着内心掀起的欲望波澜。
“小麦,你不买点什么吗?”戴茹问。
“我,我没什么好买的,衣服什么都不缺。”小麦道。
“你没听别人说女人的衣柜永远缺少一件裙子吗?我们好不容易来一次,怎么也要带点东西回去。”
“以后再说吧。”小麦道:“我现在完全没有消费欲望,我要攒钱。”
“真不知你为什么这么节省,你攒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呢?你不用自然有人替你花掉。”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小麦苦笑道:“那倒是,省吃俭用,也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
同事们都大包小包的满载而归,只有小麦,两手空空,背着自己的那个已经洗的发白的帆布包。
这样一来,小麦又显得格格不入了。
晚上,大家不约而同的选择去海边玩,早就听说那里的沙子又软又细,小麦。在黑夜的掩护下,大家都卸下了面具和防护衣,流露出最真实的一面。小麦跟同事脱了鞋光着脚蹲在沙滩上捡贝壳,这时候不断有海浪扑过来,小麦来不及,裙子被浸湿了一大块,那调皮的海浪没有离开,反而漫过她的脚踝,向前奔去,同事们连蹦带跳往前跑,大家看到她们慌忙逃窜的样子,纷纷大笑起来。
小麦跑到水浅的地方,把长裙俩边的裙裾拉起,然后飞奔到同事们身边,一起追着海浪跑,完颜站在不远处看她,她纤细的腰身就像蝴蝶的背,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一样的。忽然,小麦一个趔趄,倒在水里,完颜的心瞬间也被溅起的浪花淋湿了,他也不禁“哎哟”一声,紧张地望着她。小麦笑着迅速站了起来,海风将她的刘海吹向一边,盖住了她的半张脸,她又跳着从海里跑向岸边了。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知道她笑得很开心,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返程的航班上,小麦的座位恰好跟完颜挨在一起,完颜本想跟她聊天,却见小麦睡意朦胧,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她的脑袋歪向另一侧,紧靠着窗,微张着嘴。飞机上的空调开的很低,她双臂环抱在自己的胸前,手背上青紫色的静脉清晰可见。完颜跟空姐要来毯子,正要给她盖上,忽见她突然睁开眼睛,惶恐地望着他,完颜不禁吓了一跳,再一看,只见她神思恍惚,似乎还在梦境中。
“看你冻的,手都起青筋了,把毯子盖上,别到了家就开始感冒,还得请假。”完颜说着把毯子递给了她。
小麦呆呆地接过毛毯,披在胸前,清醒了许多。
她看完颜正在翻阅医学相关的书籍,便好奇地问道:“你懂医学的?”
“我临床医学专业毕业的。”完颜道。
“原来如此,那你为什么没有去当医生?”小麦颇为诧异。
“实习了一段时间,发现并不喜欢,所以就放弃了。”完颜道。
“有点可惜。”小麦道。
“可惜什么?可惜从此少了一位医术精湛的医生?其实医生并不只是救死扶伤,还要去探究生命的意义。比如说如何在患病的同时活得更有质量,更舒适,我在临床实习的过程中,看到了太多被疾病折磨地死去活来又不肯放弃治疗的人,他们身上插满管子,呼吸困难却不肯咽气。每每看到这样的情景,我都格外难受。”完颜道。
“那是没活够,或者还有牵挂的事没有完成,也许单纯是因为怕死。”小麦道。
“如果把死亡看成自然的事情,在死亡之前尽可能把事情了结掉,那就不会那么避讳死亡了。”完颜道。
两人正说着,飞机突然颠簸起来。要不是系着安全带,小麦恐怕被弹出去了。
“怎么回事?”大家瞬间乱作一团。
“完了,要死了。”有人说道。
小麦见完颜脸上略过一丝惊慌,但是她肯定自己更加惊慌,他紧张地看着他,只觉得飞机像是被重撞了一般,颠簸着发出隆隆的吼声。
与此同时,耳朵开始嗡嗡作响,一阵难受。在几秒之中,小麦脑海像是放幻灯片一样,经历的人和事一一闪现出来。飞机旋转着下坠,小麦闭上眼睛,只等着嘭地一声,化为灰烬。
这时,广播响了,是空乘的声音:“由于受天气影响,飞机遇到强大气流,出现失重情况,二十年来实属罕见,请大家不要惊慌。”
但是大家还是发出一阵阵尖叫,前后大概持续了十分钟,飞机才停止盘旋。冷静下来的时候,小麦才注意到完颜的胸部紧贴着她的头,而她也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至于谁先主动抱谁的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只是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意识到各自的失态,连忙摆正了身体。
小麦心有余悸,再不敢看他,而完颜则正襟而坐,时不时看她一眼。
回到家已是深夜,小麦稍微洗漱一下便睡下了,她得养精蓄锐,保持体魄的健康,假如因为身体原因不能上班,赚不到钱的话那些债务就会滚雪球一样堆积起来,越滚越大。
早上上班乘坐地铁时,她依然习惯性地走向那个熟悉的候车位置,不过这次,她没有看见他,那个熟悉的陌生人。她看看时间,发现自己比平时早到了几分钟,心想这就是了,他可能一会儿过来。远远地,地铁呼啸着驶过来,一道白光越来越近,车门打开了,小麦跳上车,就在车门即将合上的那一刻,她看见他来了,就跟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她面前,他整个人很松弛地站在车门外,跟身边低头垂面,带着倦意的年轻人形成了鲜明地对比。
同事们显然还没有从游玩的状态恢复过来,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近期的股市行情。小麦对此是一窍不通的,但就是这个她从未了解从不想涉足的领域使得她生活变得如此艰难。
“大盘都已经跌了4000股了,就我要抄底的几只依然飘红,也是怪了。”同事A说道。
“你前阵说你赔的只剩底裤了,现在还想抄底?”同事B道。
“股市人生,几经沉浮。我那会儿是打算及时止损来着,后来就想最后一把了,输就输赢就赢,没想到这么一个念头,就彻底翻盘了,一念之间,一念之间啊。”同事A说道,他的眼睛流露出贪婪的光芒,这种欲望之火能让人振奋不已,燃起斗志,也能让人意志消沉,彻夜难眠。
“惊险,刺激!”
大家纷纷对他的幸运表示羡慕,对她的勇气表示赞赏。而小麦只想浇灭他的熊熊斗志,但是又想,柳源自己都管不了,还去管同事?即便说了,对方也未必会接受,再说了,存在即合理,股神巴菲特不就是成功的案例吗?
正在她思忖间,突然听到一声呵斥:“一大早不好好工作,还在说说笑笑?这是工作时间,不是休闲时间。”完颜严肃起来,能让周围的空气都结冰。
大家瞬间都变得鸦雀无声。
“不要整天都想着以投机取巧的方式发财,炒股的人那么多,你看到谁发财了?有多人因为这家破人亡的?现阶段,努力工作才是最重要的。”完颜俨然长者的样子,其实他也就比他们大七八岁而已。
大家都埋头不语,完颜转身走了出去。
戴茹吐了口气,轻轻说道:“他以为别人都像他一样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呢。像我们工薪阶层,就是一辈子不吃不喝,能攒下多少钱?炒股虽然不一定能发财,但是总是发财的捷径呀。”
“就是,要不是他的背景好,能有这么多的高帽子?”同事说道。
“哎,要我说,你们就是羡慕嫉妒恨,是吧,小麦?”另一同事见小麦默不作声,便去问她。
小麦倒是很认可完颜的话,这跟她自己的亲身经历有关,在她的认知里,炒股跟赌博的性质一样,没啥区别。因为他对炒股的态度,使得她对他的好感又多了一层。于是,她说:“我觉得他说的没问题,如果沉迷炒股,血本无回,倒不如踏踏实实工作好。”
大家听他这样一说,赶紧符合道:“是啊,我们要知足,干活干活。”
吃午饭的时候,戴茹跟小麦又聊起了完颜。
“他最近还顺路捎带你去沈医生家?”
“是啊,还带的。”
“那他有没有对你有没有特别的表示?”戴茹问道。
“什么叫特别的表示?”小麦问道。
“就是示好示爱啊。”
“好像有一点儿,我也说不上来。”小麦坦诚道。
“那你心里是怎样想的呢?”戴茹接着问道。
“我对他也有一点儿,我也说不上来。”小麦低声道。
“你要清醒一点,像他这种人,是不会有真正的爱情的,因为他太注重追求名利了,他对你的索取是永远多于对你的好的,算是情感投资吧,对,情感投资。”
小麦明明才刚吞下几口饭,瞬间就觉得不饿了,吃饱了。
她虽然不清楚戴茹为何提醒她这些,但她知道她并无恶意,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她的一番话却如同灭火器一般,把小麦内心燃起的小火苗全部浇灭了。
“这都是我用时间总结出来的,因为我看你比较实诚,为人不错,所以才会告诉你这些,希望你能少走一些弯路。”戴茹道。
她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假如戴茹再说下去,小麦可能就要跟她坦白自己已婚的事实了。
同事们跟小麦保持着客套的距离,自己之前的朋友也已经断联。同事也好,朋友也罢,如果停止为对方付出,那就很难维系下去。现在唯有戴茹,像个大姐姐一样的关心关注她,让她觉得不是那么的孤单,由此心存感激。
小麦没想到还会接到阿丝的电话,更没想到阿丝会过来看她。她自己已经是半隐居的状态了,好久没有见别人了。
两个人约在地铁站附近见面,小麦提前到的,直到阿丝走到她身边,她才认出她来。
阿丝的声音充满活力,但是小麦看得出来,她正在尽力控制内心的喜悦,试图酝酿出有些伤感的情绪。毕竟,小麦是疲惫的,憔悴的,苍白的,她希望跟小麦共频。
“你最近怎么样啊?”两个人边说边走,已经是盛夏了了,空气闷闷地,像是氧气不足,只有知了在不知疲惫地叫着。
“我还是老样子。”小麦回答道,与此同时,她忽然想起诗人也总是这样回答她。
还是那样,老样子,简单的几个字,好像一切都云淡风轻一样的。
“小麦,如果你手头紧的话,可以跟我说,我刚发了工资。”阿丝道。
“哦,不用了,我还可以应付,贷款已经还了一部分了。”小麦知道阿丝可能在为上次的事而抱歉和内疚,但是她宁可欠银行的钱也不想欠亲友的钱,因为银行的钱只是钱,而亲友的钱是除了钱之外,还有感情。
听见小麦这样说,阿丝的表情又轻松了一些,安慰道:“那你需要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小麦点点头。
她们乘着扶梯,走到天桥的一侧,停了下来。
“对了,我前几天回老家探望我姥姥的时候,碰见你妈妈了。她还向我打听了你的情况。”阿丝道。
一听说妈妈打听自己的情况,小麦紧张地望向她。
“放心吧,那件事,我没说。”阿丝道。
“不过,这件事你家人迟早都是要知道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隐瞒呢?对于自己的父母,还需要这样吗?她们可是你最亲的人。”阿丝接着说道。
“跟她们说了又能怎样?把压力转移给他们才好吗?当初我要跟柳源结婚,他们并未看好,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我不想让他们为我背负任何,这是我的果不是他们的果。”
“主要是你从小没有在她们身边长大,所以就有种隐形的隔阂。不管怎样,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找个合适的机会跟她们谈一谈,只有她们才能真正的帮的了你,不然你会很累的。”
小麦凝视着眼前茂密的栾树叶,轻声说道:“现在我只想靠自己。”顿了一下,她接着说:“我爸妈攒的那点钱,还要给我弟买房子呢。”
阿丝无奈地拍了一下小麦的胳膊,说道:“好吧,那你多保重。咱们去吃饭吧,这顿饭我来。”
小麦她俩来到附近一家烤肉店,阿丝一连点了好多肉,小麦确实饿了,再加上她一直以来都以蔬菜为主,看到桌上这么多肉,索性大口吃了起来。
阿丝点了一瓶西瓜汁,给每个人的杯子里倒了一些,把多的那杯递给小麦。
“小麦,我有个建议,不知你会不会听进去。”她忽然说。
“什么建议?”小麦问道。
“找个男朋友,让他跟你一起还,你千万不要觉得对不住他,就相当于你预支了彩礼钱而已。这样一来,你不就轻松了许多嘛?当然前提条件是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
“算了,我还是不要祸害别人的好。五年之内,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应该还清了。”小麦道。
“五年时间?你还有多少个五年?五年之后,你已经33岁了,你打算那时候才开始新生活吗?”阿丝不觉激动起来。
“三十三岁又怎样?四十三岁又怎样?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烦恼,现在回想起来,不欠债的那段时间我好像也没有多开心。我也想明白了,其实人就是为了还债而来,债还清了,也该走了。”小麦道。
“你以前可是不怎么思考这些的,你这都把人生上升到佛教道教的水平了。”阿丝道。
“我这也是经历之后慢慢懂的。”小麦一口饮尽果汁,味蕾的满足感让她看起来不那么苍白了。
小麦带着一身烟火气回到住处,她的衣服上还黏着诱人的烤肉味儿,调料的蒜香味儿,她仰面倒在床上,酒足饭饱后的满足感使得她幸福的哭了,热泪像是细小的泉水从山上奔流而下,停不下来,她从来没有想到有天自己会因为吃到一顿美食而激动的掉眼泪,这样一来,好像这辈子像是饿死鬼转世的一样了。
那泪水流了好久都没有流尽,两只眼晴却是红肿起来。
以至于第二天早上上班的路上,都觉得早晨的阳光有些刺眼。小麦用手背揉了揉眼皮,匆匆向地铁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