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血脉归源

村东头老宅院的墙皮剥落得不成样子,爬满枯藤的院墙像是被啃噬过的骨头。我蹲在墙根扒拉杂草,露水顺着裤腿往上渗,凉飕飕的。

指尖刚触到腌菜坛子的豁口,整个人猛地一激灵——那道七岁时打碎的裂痕还在,豁齿处沾着的褐色污渍,像极了凝固多年的血痂。

“小川?”

母亲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吓得我差点把坛子掀翻。她系着碎花围裙,手里握着擀面杖,面粉沾得袖口斑斑点点,看起来和往常准备早饭时没什么两样。

可晨光落在她脸上的瞬间,我后颈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那双瞳孔在强光下泛着诡异的蓝,活脱脱就是《黄泉异物志》里记载的“水眼”。

“妈,您怎么在这儿......”我一边假装弯腰系鞋带,一边偷偷把檀木匣往身后隐蔽的角落里藏。坛底暗格里的铜钱早没了踪影,只剩几片发霉的箬叶黏在陶壁上,散发着潮湿的腐味,像极了爷爷去世后,老宅阁楼上常年不散的霉气。

“饿了吧?妈给你下碗面吃。”她边说边转身往厨房里走去,我瞅了瞅她穿的布鞋,发现她的鞋底在石板路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湿痕。我死死盯着她的脚后跟看:她每走一步,青砖缝里就会渗出一道道细密的气泡,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鱼在下面争先恐后地游动着。

灶膛里跃动的青蓝色火苗像无数扭曲的鬼爪,正贪婪地啃噬着锅底。那“噼啪”声不再是普通的燃烧声响,倒像是被困在火焰里的怨魂在嘶喊,每一下都敲得我后颈发凉。

我以腹痛为理由,跌跌撞撞冲出厨房,潮湿的夜风裹挟着腐叶气息扑面而来。后院老槐树枝桠如枯骨般交错伸展,月光透过枝缝洒在石桌上,我小时候刻下的螺旋纹此刻仿佛是某种诡异的符咒。

青苔从纹路里疯长而出,暗绿色的绒毛下隐隐透着暗红,像干涸的血迹渗进石缝,而那些蜿蜒的纹路,正随着树影摇晃,诡异地扭曲蠕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活过来将我吞噬。

我指尖刚蹭过檀木匣冰凉的棱角,整座屋子突然诡异地一静。紧接着“咔嗒”脆响刺破死寂,匣盖如活物般弹起,腥腐之气轰然炸开,像有人掀翻了浸泡着生蛆内脏的腌缸。我踉跄后退撞翻凳子,喉咙被这股黏腻的恶臭死死扼住,视网膜上仿佛蒙了层绿莹莹的尸斑,连空气都凝成了浓稠的、带着腐殖质颗粒的瘴气。

匣底铺着发黑的水藻,中间裹着半枚玉璜。断口处的铜锈斑驳,显示这是件合卺礼器,玉面阴刻的河伯像额头位置,嵌着块螺旋纹铜片——和当票上的指印分毫不差。

我摸出手机,屏幕刚好震动,导师发来张老照片:光绪年间林氏族人在祠堂前合影,前排拄拐杖的老者虎口处,那颗朱砂痣的位置,和当铺老头一模一样!

后院井口突然传来“扑通”的水花声。我扒着井沿往下看,水面漂浮着荧光藻类,在黑暗中泛着幽光,隐约照出自己扭曲的倒影。

耳后的鳃裂不受控制地张开,呼吸间喷出带着咸腥的白雾,惊得井底原本喧闹的青蛙瞬间没了动静,四周安静得可怕。

“面要坨了!”

母亲的声音裹着炊烟飘过来。我攥着玉璜往厨房走,路过堂屋时,眼角余光瞥见供桌上的香炉——三支线香燃得异常缓慢,香灰竟弯曲成螺旋状垂落,像是被无形的手牵引着。

父亲失踪前最后那张泛黄照片前的贡果渗出黏液,相框玻璃不知何时布满了蛛网状裂纹,苹果表面甚至浮现出细小的鳃裂,正缓缓张合,喷出荧蓝色的水珠,在供桌积成薄薄的雾气。

面条热气蒸腾,熏得我眼睛发酸。我用筷子挑开葱花,汤底沉着几粒螺蛳壳,壳顶全刻着微型螺旋纹。母亲坐在对面择菜,砧板上的鲫鱼突然剧烈翻腾,鱼鳃里钻出条透明蜈蚣,在鱼身上扭动着,看得我头皮发麻。

“吃啊。”她笑着往我碗里夹荷包蛋。蛋黄颤巍巍裂开,流出荧蓝色的蛋液。我手一抖,碰翻了酱油瓶,黑色液体在桌面漫延开来,渐渐聚成黄河故道的形状,和我手臂血管里的黑点走向完美重合。

后颈突然针扎般刺痛,我借口找醋溜进地窖。霉味混着腐鱼的腥气扑面而来,熏得人喘不过气。手电光照向墙角腌菜缸时,我差点叫出声——缸口悬着几十枚乾隆通宝,用红绳串成镇水符的样式,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光。

挪开第三口缸,砖缝里卡着个铁皮盒。撬开锈死的锁扣,里面是父亲的工作日记和半块玉佩。玉佩断痕与玉璜严丝合缝,拼合的瞬间突然发烫,在掌心烙出个螺旋形红印,灼痛感从掌心蔓延到手臂,像极了小时候被开水烫到的滋味。

日记本里夹着张泛黄的解剖图,父亲用红笔圈出心脏位置,批注写着:“归巢之血须经心室过滤”。

我摸着狂跳的胸口,终于明白血管里的黑点为何都朝心脏汇聚,那种心脏被攥紧的感觉,让我呼吸都变得困难。

地窖木梯传来“吱呀”声,我闪身躲到缸后。母亲提着煤油灯下来,她的影子投在砖墙上异常高大,脑后散落的发丝像飘动的水藻。当她的布鞋踩过我刚站的位置时,青砖缝隙突然渗出黑水,在地面蜿蜒成细小的溪流。

“小川,该喝药了。”她手里的陶碗冒着热气,药汤颜色和七岁那晚的符水一模一样,泛着浑浊的暗绿色。我屏息摸向身后的铁锹,瞥见她围裙口袋露出半截红绳——正是青铜樽上的封泥绳!

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母亲转头的瞬间,我抄起铁锹砸向腌菜缸。陶片飞溅的声响中,我猫腰钻出地窖口,身后传来陶碗碎裂声和带着气泡的嘶吼,那声音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更像是某种水生怪物的咆哮。

我朝村西狂奔,路过小卖部时撞翻整排酱油缸。老板娘探出头骂了句方言,她耳后的鳃裂在晨光下泛着水光。玻璃柜台下压着的送货单上,收货人赫然写着“青蚨巷七号”!那熟悉的字迹,和当铺账本上的如出一辙。

手机在奔跑中自动开机,家族群弹出几十条消息。最新语音是堂哥发的:“祠堂古井冒黑烟,三叔公的烟袋锅漂上来了!”点开却听到当铺老头的咳嗽声,背景音里有清晰的泼水声,像是谁在清洗鳞片,听得我浑身发冷。

我拐进玉米地,露水打湿的叶片划得脸颊生疼,像无数细小的刀片在割。怀里的檀木匣突然震动,玉璜发出蜂鸣般的颤音。拨开最后几丛秸秆,一座废弃的砖窑出现在眼前——这正是羊皮卷地图标注的“归巢”方位!

窑洞口的杂草间散落着千层底布鞋,鞋帮沾的红胶泥还没干透。我攥着瑞士军刀往里摸,手机灯照见窑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历代林家人的生辰八字,最新一行正是我的名字,旁边还刻着歪歪扭扭的螺旋纹,像是匆忙间留下的记号。

窑洞深处传来水声,砖砌的蓄水池早已干涸,池底裂开的缝隙里却不断渗出黑水。玉璜突然挣脱我的手,稳稳嵌进池壁凹槽,整座砖窑顿时响起机关转动的轰鸣,震得头顶的砖块簌簌掉落。

池底石板缓缓移开,露出条向下的石阶。霉味混着浓重的鱼腥扑面而来,台阶上黏糊糊的藻类让人直打滑。我扶着湿冷的墙壁往下挪,听见暗流涌动的回声里夹杂着铁链拖曳声,那声音在空旷的洞窟里回荡,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召唤。

手机信号彻底消失了。手电光束扫过最后一级台阶,照出个天然溶洞。钟乳石上缠着早已锈蚀的锁链,石笋间散落着泡发的古籍残页——正是《黄泉异物志》缺失的水葬篇!泛黄的纸页上,画着戴枷锁的河伯,旁边用朱砂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

洞窟中央立着块龟背碑,碑文被青苔覆盖大半。我抠掉苔藓,露出“活契赎取,血脉归源”八个篆字。碑顶凹陷处积着暗红污渍,形状与拼合的玉璜完全一致。我的心脏突然抽痛,血管里的黑点流速加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横冲直撞。

我咬牙将玉璜按进凹槽,碑身顿时渗出暗红液体。当血珠流经手臂上的黑点轨迹时,皮肤下突然传来灼烧感,仿佛有烙铁在经脉间游走,疼得我差点晕过去。

“总算来了。”

沙哑的嗓音从阴影里飘出来,惊得我险些摔了手电。穿蓝布衫的老太太从石笋后转出,她挎着的竹篮里堆满荧光螺蛳,每颗螺壳都映出扭曲的人脸。火光映出她耳后鳃裂里钻出的透明蜈蚣,那东西的每节身体都串着乾隆通宝,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光。

“典当行的规矩......”老太太往火盆扔了把纸钱,“赎契要验明正身。”她枯爪般的手突然抓住我手腕,指甲缝里的红胶泥簌簌掉落。火盆里的灰烬无风自旋,在空中拼出我七岁溺水的场景:年幼的我在浑浊的河水里挣扎,岸边站着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正对着我阴森地笑。

我想抽手却被铁钳般箍住,皮肤下的黑点突然破体而出,化作细小的荧光水虺钻进火盆。老太太的瞳孔缩成竖线:“林承渊押的七魄养了三百年,该物归原主了。”她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像是指甲刮擦玻璃。

手机突然在裤兜炸响,我趁机踹翻火盆,滚烫的灰烬溅在老太太脸上,她发出类似鱼咬钩时的尖利叫声。玉璜在混乱中脱手飞出,精准嵌入龟背碑顶端的血槽。整座洞窟开始剧烈震颤,石块纷纷掉落,钟乳石断裂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连滚带爬扑向玉璜,指尖触及的瞬间,碑文突然迸发刺目血光。血管里的黑点疯狂涌向心脏,在胸腔汇聚成团炽热的异物。我咳出大口黑水,液体里游动着密密麻麻的人面鱼苗,看得我一阵恶心。

老太太的尖叫逐渐变成气泡破裂声。当我挣扎着爬起来时,看见她蓝布衫下摆化成荧光水藻,竹篮里的螺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败,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洞顶渗下的黑水突然倒流,裹着那些锈蚀铁链缩回石缝,一切都在快速消失。

手机屏忽明忽暗地闪动,家族群自动刷新出张黑白合照:穿长衫的林承渊站在龟背碑前,手里捧着和我一模一样的檀木匣。照片边缘洇开的墨渍里,隐约可见“癸卯年五月十七”的字样,那日期像一记重锤,敲在我的心上。

心脏的灼痛突然缓解,我扒开衣领,发现胸口浮现出淡红色的水官纹。血管里的黑点消失无踪,耳后的鳃裂不知何时已经愈合,只剩两道浅浅的白痕,仿佛一切都只是场噩梦。

砖窑外传来嘈杂人声,我藏好玉璜钻出窑洞,正撞见十几个村民举着火把围过来。领头的是隔壁李叔,他手里的渔叉还在往下滴黑水:“祠堂井里漂上来件中山装......”

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月光下,李叔的倒影没有脑袋,脖颈处飘荡着缕荧光水藻。其他村民的火把光影里,所有人的倒影都缺失了不同身体部位,有的缺了胳膊,有的少了腿,诡异至极。

手机突然收到定位共享,代表我的红点停在砖窑位置,而羊皮卷地图上的黄河故道,恰好在此处拐了个急弯。这一切似乎都在暗示着,这里就是所有秘密的终点,也是新的噩梦的起点。

次日的晨雾漫过老宅飞檐时,我蹲在房梁上藏好玉璜。母亲的擀面杖在厨房案板敲出规律声响,仔细听竟是黄河号子的调子。后院的腌菜缸突然集体开裂,黑水里浮出张泡发的当票,墨迹晕染处依稀可见“林承渊”三个字......这场关于血脉的诅咒,似乎仍未结束,而我,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