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化丹

“噫?你听没听见床头窸窸窣窣的响?像有东西在啃床板。”

“……没有吧,什么呀?是不是昨晚通宵追福尔摩斯产生幻觉了呀?嘿嘿~”

“不是~别闹!是不是她发出来的?”

“嗯?”

混沌中,沉寂已久的耳边响起两位年轻护士的嬉笑交流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除了能听见,我无法感知自己的肢体,依旧漂浮于无尽黑暗中。

“你看她的手!我去找厍医生!”

护士趿着软底鞋跑远,另一个几乎把嘴贴在我耳廓上喊:“游离!你醒着就眨眨眼!”

我心说你声音大的都要把我耳膜震破了!

不多时,两个急匆匆的脚步声直冲床边。厍枢衡同样在高喊着我的名字,但我还是无法做出反应。

咔嚓——

手电筒的光束直穿瞳孔,白光霎那间闪过,黑暗消散。我站立在大白树前,周身黑雾早已散去,磨人的锁链也不见了,那股子玄铁融化的刺鼻味儿也没有了。心相较之前一模一样,净心池依旧存在,只是没有净心莲罢了,我提着裙摆跑过去,映着水面查看自己的伤势,“完好无损?!我这是又升级了吗?诶?这是什么?”

我轻轻抚摸着眉心处新冒出来的紫色花纹,那花纹形似蓍草花,由十个条纹花瓣交织而成,“这啥呀?太丑了……我靠!”

眉心紫光乍现,刺痛感贯穿整个头颅,印堂发烫,本以为刚才涡轮翻转的经历又要重演,全身肌肉条件反射地紧张起来,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与此同时,我又听见心相外的三人激烈谈话。

“39,40,41……厍医生!病人体温在急剧上升!心率124次/分,血压88/50mmHg!”

“开放两条静脉通路,18号留置针。准备冰毯,对乙酰氨基酚0.5克静脉推注,抽血培养三套——包括导管尖端培养。”厍枢衡的声线像浸过冰水,每个字都带着金属的冷硬,但话语落下不到三息,心电监护突然发出不同频率的蜂鸣,护士的声音骤然绷紧:“出现室速!心率210,血压测不出!”

“胺碘酮150mg静脉推注,准备同步电复律。”厍医生平稳的说话声夹杂着除颤仪电极板的电击声,听上去让人毛骨悚然。

“你丫的!太不仗义了!私藏我的妖丹算了!还把它完全吸收了!啊——!你把妖丹还给老娘!”

突如其来的稚嫩女童声打破了紧张的氛围,头脑瞬间凉快了许多,身心舒展。我不由抬头四处寻找,有些蒙圈。

“啊~在下面!这儿!你丫的!小心点!看着脚下!老娘要被你挤到水里去啦!”

我这才发现,净心池池沿趴着团葡萄籽大的紫晶蜘蛛,八条腿簌簌打着摆子,背甲上的鬼面纹渗着血丝。刚才若再往后退一步,她不是被踩死,就是淹死。“你……噗嗤——哈哈哈!你这也忒小了吧!哈哈哈!不过……不过没关系,也算有个样子了~哈哈哈!”

我将劫蛛轻轻抓起,看着她毫无抵抗能力地在空中挥舞着细腿。

“放我下来!手都要断啦!”劫蛛惨叫,却怎么也勾不住我的手指。

我将她放在手心里,爬得我痒兮兮的,“你能别爬了吗?太痒了……哈哈哈……喂~别闹!”

劫蛛从腹部猛地喷出一缕蛛丝,精准地缠住了我的嘴,歇斯底里地喊道:“一点儿也不好笑!妖丹没了,而我新生在了你的心相里,这说明什么?!笨蛋!你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嘛!”

我嫌恶地抹去嘴唇上的蛛丝,感觉皮肤火辣辣地疼,不由地咧嘴,“你的意思是,我这地儿太脏了,都有蜘蛛了,应该打扫一下是嘛?”说着,邪恶地慢慢朝她捏去。

她立刻用蛛丝紧紧黏住了我伸过去的手指,那蛛丝粘性极强,就像强力胶一样,我甩都甩不掉。她灵活地爬到我头上,顺着我的刘海挂了下来,用力朝我的额头撞去,疼得我直咧嘴,就听她骂道:“愚蠢!老娘再也出不去了啦!哇——”

劫蛛在我眼前不停地晃悠,晃得我眼睛都快成斗鸡眼了。我烦躁地连同蛛丝和她提溜了起来,还没来得急吐槽,就听见冰毯机的嗡鸣声与输液泵规律的滴答声交织成稳定节奏渐次入耳,护士带着轻微的喘息疑问道:“病人……在哭?”

护士的话让一众人沉默,包括我在内,现在就劫蛛哭得没完。如果她指的不是我,而是躺在床上的是跟我长得一样的劫蛛,或者说,这副肉身已经是她的了?我看向哭的梨花带雨的劫蛛,只觉恶心万分,这等于脑子进了虫子!“毁了她,肉身还是我的!”我小声呢喃,用力将她朝地上摔去,抬起脚就想踩死她。

蛛丝精准地粘在我的脚底,方位偏移十五度,我一个踩空,脚粘在了地上,她尖锐地咆哮声几乎震穿我的耳膜,“干嘛呀!想偷袭老娘?!做梦!你想什么小九九老娘都知道!”

“可我不知道啊~我到底成什么了啊?!脑子里长个虫子就算了,肉身都不是自己的了,哇——”我瘫坐在地上,仰天大哭。

“这次怎么哭得更凶了?”护士疑惑的颤声再次传来,像是见到什么医学怪事。

“这……兴许是神经突触异常放电”厍枢衡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光遮住眼底暗流,“咳~你们差不多要下班了吧,先去交班,我先看会儿。”

厍枢衡搬了张椅子坐在我旁边,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脑子里在想什么,但我觉得,他一定发现了我的怪异,才支走了那两个护士。“游离,如果你能听见我说话,你动动手指。”

其实我挺想动得,甚至直接睁开双眼,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解释。“妄想!你的肉身现在由我掌控,但心相还是你的。”劫蛛的话让我一时心如死灰。

“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些,我跟你的代沟相差上千年了,您老说话能不能直白些?”

“是你太笨!我说的很清楚了。咱俩灵魂被你融合了,现在谁也离不开谁。你的身体里下了锁魂链,这玩意的儿可不是我这个刚刚破了一重天的妖精所能触碰的,可你本体并无灵力,我钻了肉身空子,心相依旧由你掌握。刚才外界行为,纯属受你影响,你想要控制躯体,就得先驯服我,琉璃大人~”

劫蛛最后的话说得阴嗖嗖的,带着一些鄙夷和不解。最为不解的人是我,“啥?你是不是LY不分啊?您老家哪儿的呀?”

劫蛛白了我一眼,傲慢地来回踱步,甲壳摩擦发出刮锅底的刺响,“都这个时候了,您还有心思开玩笑。我要是不愿意,你就得一辈子躺在病床上。”见我依旧蒙圈,她嘲笑道:“呵~我忘了,您的记忆已经被封锁了,不过……”

劫蛛转过身,凝视着净心池,小小的背影定格了片刻,随后纵身一跃,如同轻燕般无痕地落入池中央。“我靠!你疯啦!”我紧张地爬到池边,盯着泛着涟漪的水面,“劫蛛!天络纲娘!虫子……”

水面突然冒起水泡,池面开始扩大,四周伫立起石阶和假山,“这……”我惊得一时难以言语,这分明是记忆小院中的假山荷花池。

哗——

池水掀起数丈高,身着紫衣的女娃娃一跃而出,头上扎着两个四个罡纹大花苞,短眉大眼,模样十分可爱,轻盈地落在我身前,藐视地盯着我,让我觉得浑身发麻,就听她意味深长地说道:“是她,又不是她,呵~有意思!”

我毛了,上前揪住她的衣襟吼道:“老子告诉过你,说话直白些!别打哑谜!”

“别……别晃了!头都要散架了!急什么!”

我生气地将她推开,就见她很不服气地拍了拍裙摆,撇着嘴说:“你太不了解自己的本体了,在我看来,你和未氏那帮实验体差不了多少。只不过,构造你的人想一处是一处,身上的因果线比我的蛛丝还要乱。就比如,你身上有被强行种入的琉璃大人因果线,又有隐藏命格的锁魂链,两者相互制约,任何一方强盛都会要了你的命。这净心池……现在也不能叫它净心池了,之前的净心池已经毁了,现在这个,算是你心中的执念之一,毫无灵力可言。”

“为什么要把我变成实验体?琉璃是谁?她的因果线为什么要种我身上?”

“不知道~”劫蛛两手探探,叹气道:“太复杂了,想要理清,只有你自己去解决了。至于琉璃……这个话题现在不方便讨论,我可不想凭添麻烦。”

“能有多麻烦?还有人杀了你不成?”

劫蛛双眼泛起血光,胸前的鬼面纹扭曲成哭相,“那位主儿剥妖丹像嗑瓜子,你说麻不麻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人不会轻易放弃你。否则,刚才锁魂链的觉醒定要你的命,他却将妖丹抽丝,强行将我熔炼至你体内。好处是,我晋升重天,还能不受天劫。坏处是,人吸收了妖丹,那就是半妖,捕妖方士最喜欢了~”

“你能别用这种阴嗖嗖的语气跟我说话嘛?很欠揍~”我冷眼看她,她立马打了个寒颤,“无语……半妖就半妖了呗,他既然不让我死,那些方士定不会来找我麻烦。对了,你能算得出,这人会不会是未济?”跟未氏相关的只有他,看守无极琉璃塔的也是他,塔也许跟这个叫琉璃的人有关。

劫蛛怔了怔,不知是我说对了,还是未济的大名让她产生恐惧,她扭捏地用脚尖在地上比划着圈圈道:“兴许吧,但……也不好说,毕竟和他能力相当的也是有的。”

“那你之前说他没多少时间了,是几个意思?”

“嗯?”劫蛛睁着疑惑的大眼歪头看我,一副‘我讲过吗?肯定没有’的坚定表情。

这家伙真是太欠揍了,遇到关键性问题就打哈哈,气得我抡起袖子就要揍她,“死虫子!别给老子冲着明白装糊涂,你……”

“游离,你怎么冒这么多冷汗啊?”

厍枢衡的话让我一愣,刚迈出的脚步猛地停住,结果一不留神摔了个狗吃屎。气的我怒吼:“死虫子!你冒什么冷汗啊!”

“没……没有啊~”劫蛛的声音打着颤,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恐惧,她身体僵硬,微微颤抖,双眼竭力躲避我的眼神。

现在除了我和她,心相中我感受不到第三者,要么对方太强,隐匿了起来,要么……我仔细观察她瞳孔中映出的模糊人影,“你到底在看什么?你在怕……”

“没有的事!”劫蛛尖叫,声音还未落下,厍枢衡的脸猛然出现在我面前,吓得我瞪圆了眼珠,身体不自主地猛然翻身滚下床,疼得我屁股都要开花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眼冒金星,“死……虫……子……”

霎那间,余光就见白色身影从床越过,抓空的手举在半空,尴尬地道:“见到我没必要如此惊吓吧?”厍枢衡想拉我起身,而我浑身瘫软无力,“怎么回事?神经中枢烧坏了?”

“没……没有的事,呵呵~”我尴尬地抽搐嘴角,意念立马转回心相中,然而劫蛛早就没影了,我怒吼:“死虫子!给老子出来!他妈得想摔死老子独占肉身啊!”

“哼!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出来的!”

“他妈老子都瘫了!你是不是应该付点儿掌控肉身的责任啊!”

话毕,我脊椎突然弓成诡异的弧度,手脚反关节着地,翻身上床,指甲抓挠床单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你连人都不会做了吗?!”我咬牙切齿,暗自跟劫蛛对话,那家伙居然将我关在心相之外!

劫蛛小声回复道:“不好意思,一时紧张。”身体立马又调整回正常的坐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息,我扭头偷瞄,正对上厍枢衡震惊的神色。他瞳孔倏地收缩又恢复如常,淡然俯身用纸巾擦去了我额头上的汗珠,眼眸中映出了我惶恐的神色,却依旧温和地道:“如果科学解释不了,那只有玄学了。”他朝我歪头笑笑,就像在逗个孩子开心。

我却十分尴尬,他这是在给我找台阶吗?但我还是不愿就这话题多说什么,于是转移话题道:“呵呵~我……我其实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我怎么又来医院了?我不是在家吗?”

厍枢衡给我到了杯水,“看来你又忘了。哎~才几月没见,身体虚弱,记忆也不好。”

我沉寂在黑冥心相的几个时辰里,甲流已在广州疯狂肆虐了近四个多月,广美因此停课近一个月,后来索性直接放寒假,却收到了封校管控通知。老爸得知后提前将我偷偷转移出来,但依旧没有幸免,回家后的第三天便开始断断续续发烧。原本在药物作用下能有所缓解,但昨晚突然高烧不止,出现了室速的情况。

老爸怕我被送往方仓,没有熟悉的人照料,就想尽办法联系厍枢衡,摆脱他将我偷偷送往他的私人医院。厍枢衡接手后抢救了一夜,体征算趋于稳定,可我依旧沉睡不醒。

就在我与妖丹相融合时,原本稳定的体温又高升起来,厍枢衡再次熬夜抢救,虽然这次持续时间不是太久,但对于长时间战斗在一线的人来说,还是十分疲惫的。

我不自然地扯着笑,杯子在手里转了又转,“这次又麻烦你了哈。”

“这是我的本职工作,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他利索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白色卡片,“有些事你不愿说,不代表就能略过,但我不希望它成为你身体健康的羁绊,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贵。”

我心中咯噔一下,手中的杯子差点滑落,看着那张卡片有种莫名的心慌。

厍枢衡将卡片放在床上,将杯子从我手中抽离,“我是个医生,我不希望自己的病人陷入无尽的心理痛苦之中。游离,你的青春才开始不久,我希望你遇到世间所有的美好和温柔,而不是黑暗深渊。”

一席话,听得我如同感受到了冬日的暖阳,近日所受的和不该承受的痛苦在这一刻得到了释然。鼻子莫名发酸,仰头对上他如沐春风般的眼神,虽然被口罩遮住大半张脸,但似乎依旧能感受到他的笑容。“乖~好好休息,一会儿交班护士就来了,我让她陪你换洗衣服,别再被汗水冻发烧了。哎~年纪大了,真有些吃不消呢~”他揉了揉我黏糊糊的头发,嘴角扯出一抹义正言辞的笑。

在他离开房门的瞬间,我才捕捉到了他一丝疲惫的身影,心中万分愧疚。

“谁?!”

窗外树枝震颤,一只麻雀忽闪着翅膀惊慌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