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死了你该高兴

暮色像被揉碎的铁锈,沉甸甸压在药王谷青石板路上。

赵宥之倚着床头,指尖捏着半片泛黄的药方,听着谷外渐次逼近的马蹄声。

她一个弱女子竟也值得惊动陆家军来捉拿,陆司珩从前低估了她的能耐,现在又高估了她的本事。

“赵师妹,是陆家的旌旗,你快随我离开这里!”

许月娥突然撞门而入,一把扣住赵宥之的手腕,触手却只摸到一把嶙峋瘦骨,那截腕子细得惊人,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

她心头猛地一颤,却硬生生压下喉间的酸涩——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

如果赵宥之落入陆家人手里,下场只会更凄惨。

赵宥之只是柔和一笑:“我本就没有几天好活了,或许落入陆家人手里还能给我一个痛快。”

是的,赵宥之活不久了,她的脑子里长了一个瘤子,若放在科学技术发达的现代,或许她还有一线生机,可这是在古代。

寻常的郎中大夫断言她活不过一个月,可素有医仙之称的夏鸣师叔,硬是用各种珍贵药材吊了她三个月的命。

“我不要你死。”徐月娥言辞激动,骤然提高音量,“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

赵宥之被吵的额角突突地跳,颅中那颗瘤子近来长得疯,疼起来像有把钝刀在脑髓里搅。

很多个时候,赵宥之都觉得与其生不如死的活着,倒不如真的一命呜呼。

可她还是苟延残喘的活着,她可以选择死,但潜意识里她似乎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事情,她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人……

“赵师妹别再拖了,师傅已经安排……”徐月娥催促的话没说完,外面就传来一阵骚动。

数十个身着玄色制服,铁甲覆面,腰佩雁翎刀的士兵将赵宥之所在的屋子团团围住。

守在外面的两名药童,大声质问着:“你们要做什么,这里是药王谷,外人不得擅入!”

没有得到答复,只有两个士兵将二人捂住嘴拖了下去。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面色阴沉的男子,从后面大步流星的走来,他站定在雕花木门前顿了稍许,才猛的抬脚一踹。

“轰”的一声,木门发出剧烈的响动。

徐月娥立刻扑到赵宥之身前时,双臂张开,整个动作犹如母鸡护崽。

男子的鞋底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动,这个在边疆让胡虏闻风丧胆的煞神,就站在五步开外。

许月娥的声音在微微打颤:“你、你莫要过来!”

陆司珩眼神阴冷,只一抬手,在铁甲摩擦声里,一名亲兵即刻上前,像拎小鸡似的将许月娥拖开。

在许月娥离开的瞬间,陆司珩终于看清了赵宥之的模样。

烛火摇曳中,那张曾经明艳动人的脸如今形如枯槁,两颊凹陷得几乎能看见骨形。青白的唇上凝着血痂。

从陆司珩进来,到许月娥被带出去,赵宥之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只是静静的看着陆司珩。

她知道陆司珩不会杀药王谷的任何一人,毕竟药王谷曾经救过陆家祖先的性命。

陆司珩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赵宥之:“这么久未见,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赵宥之眉头轻蹙,说什么?他曾经不是嫌自己说话难听吗,现在却又想听她说话,是觉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可赵宥之偏偏不如他的愿。

她只是轻描淡写的开口:“我有一个心愿。”

“看在你快死的份上,我会满足你。”陆司珩深深吸了口气,“说吧。”

“我希望你杀我的时候。”赵宥之的目光落在陆司珩腰间刻着血槽纹的剑鞘上,“能用这把闻野剑。”

陆司珩的手重重按上剑柄,指节发白,那是已故煅剑大师欧阳靖临终前耗尽心血的绝笔之作。

这柄随他征战沙场多年的闻野剑,可以一剑劈开成年人的头颅,剑锋所过之处甲胄如纸,却滴血不沾,故而还得了个“天下第一凶剑”的名号。

“你以为,我费尽周折找到你,就是为了给你个痛快?”陆司珩脸上的肌肉因愤怒而微微抽搐,牙缝中挤出一句,“你双手沾满鲜血,杀了那么多人,也配死得这么轻松?”

语毕他又笑出声来:“不过……我们也曾同床共枕数年,虽无夫妻之名,却也有夫妻的情分,那我便看在这往日情分上,许你自行了断。”

赵宥之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声音微弱却透着释然:“一日夫妻百日恩,多谢陆三少,还能让我走得体面些。”

病痛的折磨早已将赵宥之的生机榨干,每吐出一个字,都像在耗尽最后的力气。

乌黑如瀑的发丝无力地垂在脸颊两侧,衬得她面色苍白如纸,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卷走,恰似从阴间踽踽而来的孤魂。

唯有那双眼,依旧清冷明亮,宛如夜幕里的寒星。

陆司珩冷眼望着她,以为自己对她只有恨意,可她的样子又刺的他心里很疼。

一想到她即将就会离开人世,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能如此牵动他心弦的女子,他再也看不见她了,陆司珩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空了。

他太了解赵宥之了,这个冷情冷血的女人,是绝对不会在奈何桥边等他,只会喝了孟婆汤把自己忘得干净。

这般念头在脑子里盘旋,他就恨,恨不得活活吃了她的肉,喝了她的血,将她的骨头碾碎了磨成粉戴着,让她死也逃不开自己。

可他又没骨气的舍不得,于是他又恨,恨不如就这样随她去了。

来世,他们或许能干干净净地相遇,像寻常夫妻那样,携手白头。

赵宥之眼尾泛起讥诮的弧度:“陆司珩,我要死了,你该大摆三天宴席,放鞭炮庆祝才对,怎么倒红了眼眶?”

陆司珩指节攥得泛白,许久才自喉间碾出冷笑:

“你赵宥之的命值得谁落泪?怕是死后连个烧纸钱的人都没有。”

“倒也是。”赵宥之垂眸轻笑,“你们若真为我落泪,倒是徒增我往生时的业障,平白的恶心人。”

陆司珩刹那间拳头紧握,手背青筋暴起。

赵宥之不再看他,反是缓缓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华美的簪子,她性子冷清,不爱那些花里胡哨的首饰,这应该是她最招摇的一件了。

陆司珩注意到她手中之物,瞳孔猛的一缩。

簪整体采用纯金打造,簪身雕刻精美的缠枝莲纹,簪头是一朵蓝雪花,花瓣镶嵌着蓝宝石。

这是陆司珩从前送给她的,当簪子落到赵宥之的手里,它就不再只空有美貌,而是被暗藏上了杀人的毒药。

赵宥之就是用这个簪子杀了一个又一个仇人。

她轻轻抚着簪子的花瓣,她最不喜欢的,却是陪了她最久,又让她大仇得报的东西。

赵宥之将簪子对准自己的心脏。

“等一下。”陆司珩突然握住了簪子,他似乎毫不在乎,簪子会划破他的皮肤,致命的毒药会进入血液。

“在你死之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不要骗我。”

赵宥之抬起略微沉重的眼皮。

“这么多年,你有没有……爱过我。”陆司珩喉头滚动了一下,他死死盯着赵宥之的眼睛,似乎要把她看穿,“哪怕只有一刻,一瞬间,你有吗?”

一只冰凉的手覆上陆司珩的手,陆司珩神色微动。

可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整个人都冷了下去。

“陆司珩,我可以认真的告诉你,这么多年,我赵宥之从未爱过任何人。”赵宥之一根一根去掰他的手指,“也包括你。”

陆司珩握着簪子的手越发用力,就在赵宥之觉得这个簪子八成要被他捏断了,他却猛的松开手,恍若浑身都泄去了气力。

赵宥之脸上绽放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突兀又古怪。

她的眼里没有歉意,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她的眼里也没有他。

“陆司珩……”赵宥之叫着他。

陆司珩觉得她该还有话说吧,至少该留点什么给他,可他听到的却是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

就在这一瞬间,赵宥之把簪子骤然间刺向自己的胸腔。

鲜血在空中飞溅,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上,迅速晕染开来,像一朵一朵寒冬里绽开的红梅。

那血没有落在眼里,可就是烫的人眼眶一红。

继而是钻心刺骨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