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还没定下的事,杨百川向来不愿意过多透露。
他怀着隐秘的喜悦等待七月份的到来。
到时候,不仅能得知大赛的结果,还能去燕京白吃白喝耍半个月,又能见到这么多文学大佬,快哉快哉!
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张虹没能在第二个月把那篇文章交上来。
他觉得,张虹往后也不见得会交,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从以前的种种来看,她或许压根没把自己当成朋友。
自己遭难的时候落井下石,等自己混出点模样了又来巴结的人,哪能算朋友?仇人还差不多。
在这段日子里,杨百川开始构思起新的小说。
没动笔的这些天,他把当时的文学热点细细地理了一遍。
眼下文坛的氛围,很像暴风雨前夕,再过一年半载,各种浪潮、流派会跟火山喷发似的汹涌而出。
寻根文学、魔幻现实主义、先锋小说、现代派……
他那篇《雾镇》或许能成为先锋小说的开山祖师,《红花椒》则会被学者们视为魔幻现实主义本土化的最早尝试。
但他并不想就这么停下脚步。
他还想由自己开启寻根文学的浪潮。
实际上,中国的寻根文学和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关系十分密切。
因为二者都着重于寻找自己文化的“根”。
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是从布满了殖民伤口的土地里生长出来的。
西班牙的殖民入侵击碎了印第安文明的文化外壳,从而催生出一种“混血儿文化”。
所谓“混血儿文化”,其实就是印第安原住民的信仰+西班牙天主教+现代文明
这和被西方文化、现代文化冲击得七零八落的中国文化有相似之处。
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略萨笔下的秘鲁山城,都充斥着这种“混血儿文化”。
他们试图从这混乱、“杂种”的文化里,挖掘出被掩埋的本土文化。中国作家搞的寻根文学,也是在做类似的尝试。
但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作家们不太方便直接讲出某些历史或现实的实情,就搞些神话传说、超现实场景,用半真半假的方式,含蓄地表达想法,创造出一种“魔幻”的风格。
就像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到处都是对鬼魂、巫术、灵异事件的描写。
这么做,一来打破了西方那种一板一眼讲故事(现实主义)的规矩(曾经的主流文学都要遵守这种规矩,仿佛是一种霸权),二来也把走散了的本土文化给找回来了。
既然要推动寻根文学的产生,杨百川就得沿着这条路走。
搞清楚了理论,要动笔写作品却并不容易。
那阵子,他成天捧着中国古代的神鬼小说,像《子不语》《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什么的,想从中国自己的“魔幻”小说里获得灵感。
结果还真让他读到一篇好玩的,题目是《王六郎》。
小说讲的是渔夫和水鬼跨越生死的真挚友情。
渔夫每晚捕鱼时,都要往河里洒半碗酒,算是给河底的孤魂野鬼们上供。
此举感动了有酒瘾的水鬼王六郎。
他假扮成活人,上岸来找渔夫。从那以后,每到晚上,一人一鬼就裹在一起喝酒。
王六郎还在水里暗暗施法,把鱼群赶进渔夫的网里,让他天天丰收。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的情谊越来越好。过了半年,王六郎终于坦白,自己是个喝醉了酒失足溺死的鬼魂。还说第二天有个妇人要落水,自己能借着机会投胎转世,特意来跟渔夫告别。
渔夫刚开始还心里发毛,后来念及二人的友谊,恐惧感才慢慢消散下去。
第二天中午,一个怀抱婴儿的妇人果然掉进河里,渔夫想到王六郎的话,没有出手相救。
王六郎却因为不忍伤及无辜、一尸两命,就放弃了这唯一的投胎机会。
再往后就是些老套的东西:王六郎感动了天帝,被封为土地神。也就是劝人向善、善有善报那一套。但前面的情节实在精巧。
一个鬼魂主动放弃投胎的故事,实在太有看点了。
那段日子,他下班后常到长江边散步,听着江水哗哗拍岸,琢磨新的故事。
天气还没有热起来,江风凉飕飕地钻进衣服下摆。长江也没涨水,狭窄惨白,像一段西施的病恹恹的手臂。
白茫茫的江面上,横七竖八漂着几条窄窄的乌篷船。
面对这样一条亘古不变的河流,他总会想到很多。
他想到很多玄而又玄的东西,时间、空间,这些都和他的穿越者身份有关。
人会为了回到过去而欣喜若狂,为能延长些微寿命、弥补人生的缺憾而沾沾自喜。
但那长江啊,浩浩荡荡一直向前,任由世道怎么变迁,它还是老样子,不悲不喜,无穷无尽。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杨百川想到,一两年后,会有一篇题为《最后一个渔佬儿》的小说在《当代》杂志上发表,迅速成为寻根文学的代表作。
那篇小说没有站在传统文化的角度落笔,最后的那一个“渔佬”也不是怀旧和思乡的象征。
相反的,他却成了守旧、不识时务的典型,成了妨碍新生活变革的代表,被作者树了起来。
这篇小说既迎合了传统文化大讨论的潮流,又贴合改革文学的趋势,说它是一篇投机之作,也不为过。
杨百川也想以此为题材写一部小说,可换他来写,味道就不一样了。
他的故事会像《一个人的中国》一样,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
而且,以《王六郎》为蓝本,肯定会充满人情味和烟火气。
那会是一个讲时代变了、人性却真诚依旧的故事。
跟先前写那些小说不同,这回杨百川没有熬更守夜、废寝忘食地猛写。
前些日子,他一整天就憋出两百字,往后又停了半个月,比挤那种瘪成一层皮的牙膏还费劲。
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这篇小说的难度不小。
当然不能直接照搬《聊斋》,只能借用故事的框架,内核还得拿当代社会的东西去填。
具体来说,怎么把水鬼的元素安在当代的背景里,这就是个不小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