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新的典型

杨百川把自行车锁在临川县作协的车棚里,照着门卫指的路摸到行政楼,径直上了三楼,找到一号办公室。

前一天早上,他还在被窝里迷糊着,忽然被外头传来的砸门声惊醒。他心里暗骂一句,又想到爸妈都去乡下吃酒了,这清早八晨的,能是谁。

他趿着拖鞋蹭到门边,从猫眼望出去,见老周涨红的脸被拉得像泡沫上的光晕。

杨百川连忙拉开门,老周一拳捣在他胸膛上。

杨百川揉着胸口,满脸不耐烦:“老周,今天不是礼拜六吗,你干啥子?”

老周扶着门框,连喘带咳地讲:“刚刚县作协主席跟我打电话,说,说市作协主席要见你!”

“啥子诶?”杨百川瞪圆了双眼。

他没把这件事跟那篇《谁在偷走我们的故事》联系在一起。

老周终于缓了过来:“明天上午八点,在县作协的一号办公室哈。”

杨百川抬手敲门,听见门缝挤出一声“请进”,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沙发上坐着两个五六十岁的男人。

一个戴着眼镜和鸭舌毡帽,松松垮垮地靠着靠背,翘起二郎腿。

另一个头顶稀疏,双腿紧紧并拢,双手耷在膝盖上,坐得板正。

杨百川在上次联谊会见过方竟,知道那个戴鸭舌帽的就是他,挤出个笑,冲对方点了点头:“方老师。”

“诶,你就是小杨啊。”

方竟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旁边那男人也跟着走上前来。

杨百川握住那只柔软温暖的手,还没来得及开腔,旁边的男人就介绍起来:“小杨,方主席读了你那篇《一个人的中国》,很关心你的创作和生活,你跟他汇报汇报。”

方竟始终笑眯眯地盯着他:“老叶遮遮掩掩不敢说,有啥子不敢的!我们看到了《渝城日报》上的一篇文章,不晓得你有没有看到。”

方竟显然没想让杨百川回答,紧接着又说:“批评我们作协改了你的发言。我们承认错误,来接受你的批评。”

杨百川连连摆手,说着“不敢不敢”,心里却暗喜。没想到那篇《谁在偷走我们的故事》被领导看到了,还是个大领导。

同时他也注意到,方竟一句话里把“批评”说了两遍,仿佛一根绳子,将他和那篇文章拴在了一起,听得他心里咯噔一下。

他们不会已经晓得那个“沧海”就是他了吧……

应该不会,要是晓得了,就不会讲那些客套话了。

方竟将杨百川上下打量了一圈,扭头对老叶说道:“这个小杨同志,我看起很眼熟嘛。”

杨百川笑着说:“我先前参加过市作协的青年作家联谊会,见过方老师的。您天天见这么多人,还能记得我,真是荣幸!”

方竟恍然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上回你的小说还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杨百川点了点头,瞥了一眼在旁边立着的老叶。

老叶压根不晓得二人说的就是《一个人的中国》。这也暴露出,他刚刚那句客套话就是随口胡诌的,算是拍到马腿上了。

他连忙招呼二人入座。

方竟照旧翘着二郎腿,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不小心吃进一片茶叶,又吐回杯里。

“小杨啊,我看了《渝城日报》上那篇文章,非常有感触。我们的改革里的确存在一些做事死板、不动脑筋的现象,是机械唯心主义,我都批评过他们了。”

方竟板着脸,瞥了眼身旁周正坐着的老叶。等把脸转回来,对着杨百川时,又是笑眯眯的,满是慈祥。

杨百川心想,不愧是当大领导的人,就是会变脸。

而且他似乎完全忘了之前对《一个人的中国》的批驳,始终摆出一副特别看重新人的模样。

杨百川说:“我们厂报的周社长已经跟我解释过了,我也理解领导们的良苦用心。”

方竟和老叶对视一眼,都笑起来。一个笑得爽朗,一个的笑明显是挤出来的。

方竟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

杨百川正要伸手去够几上的茶杯。方竟一句话把他喊住了:“诶,小杨,我想请你写一篇文章,看你愿不愿意?”

杨百川一怔,问:“写啥子?”

“我想着,让你结合这次经历,写一篇……就类似于感悟吧。也不需要多专业,多有文学性。最重要的是朴实,要写出你内心的真实感受。”

杨百川脸上尴尬地笑笑:“我看《渝城日报》上那篇文章就挺好的。”

方竟点头:“确实不错,但那篇文章不是你写的。我们要的是当事人的感受,要找对改革里的弊病感触最深的人来写。”

杨百川挠了挠后脑勺:“那篇文章的作者好像是听过我当面汇报的,他应该也能算当事人吧。

老叶拍了下杨百川的胳膊,眼神里透着怨怼,嘴角却挂着笑:“哎呀,你是搞创作的,写几百字又不难。”

杨百川瞄了一眼老叶,又扫一眼方竟,到底没法说那个“沧海”就是他这个百川,点头应了下来。

他没把这事儿太当回事,随手将之前写的《谁在偷走我们的故事》大改一通,缩成八百字,交了稿。

作协那边一声不吭就录用了,仿佛压根没看出这篇文章是套作的。

稿子能发出来,杨百川心里就踏实了。毕竟两篇文章都是他写的,往后再没人会追究他侵权的事。

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又在不经意间被领导树成了典型。

必然是市作协在背后使劲。他这篇文章不仅被全市的文艺类报刊杂志转载,甚至还有两家省里的报刊也拍来了电报,说要转载。

也有记者登门采访。

起初老周还激动得很,把办公室倒腾干净,专门留给杨百川接受采访。

毕竟来的不再是临江县日报这种小角色,而是《渝城晚报》《扬子江时报》这样的市级,甚至在川东都有影响力的大报纸。

后来来得多了,老周也烦了,就让记者们在杨百川的集体办公室做采访。老臭成天不见人影。老蒋则是个闷葫芦。人家问他跟杨百川做同事有什么感受,他憋半天挤不出几个字,像蛤蟆一样戳一下蹦一下。

杨百川见这阵仗越来越大,才慢慢感到不对劲。

这篇文章怎么就能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呢?

25年后,杨百川早已在燕京的三环内置下一套平层大house。

他在落地窗前摆了一张实木办公桌,西墙被整个掏空,码满了书,垒成了墙。

坊间传言,那堵墙里有埃斯库罗斯失传的悲剧作品、《永乐大典》正本、《红楼梦》后四十回原稿。

就在那时候的某一天,一个来自燕京师大的年轻学者,怯生生地坐在办公桌对面的皮椅子上,那副青涩、局促的模样使杨百川想到刚穿越时的自己。

杨百川手里逗弄着一只软乎乎的猫,对青年招了招手,示意他继续。

“好的,杨先生。您认为您那篇《谁在偷走我们的故事》,对紧接而来的文学界、思想界关于改革的大讨论,起到了怎样的推动作用呢?”

杨百川花白的头颅往后一靠,陷在真皮座椅背上。

烟斗里的烟丝滋滋地燃烧着,释放出淡蓝色的烟雾,在室内缱绻,犹如他漫长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