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交错的命运

窗外的麻雀,在叽叽喳喳的喧闹。一束阳光从光洁的玻璃上投进来,恰好落在李牧然乱鸡窝似的头上。阳光很灿烂。但灿烂的阳光,却是让某些物体彰显无遗。李牧然发丝上的灰尘颗粒,清晰可见。身上也是灰扑扑的,像是刚从泥地上爬起来。

他还真的刚从泥地上爬起来的。父亲的摩托车,压着了他的腿。而他的脑袋,结结实实的在路沿石上狠狠的撞了一下。

父亲当时回头和他说什么来着?他记不得了。只知道对面一辆摩托车直愣愣的驶来,两辆摩托车狠狠的撞在了一起,于是,他便倒下了。

他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要不是父亲将他叫醒,可能,他还在那个梦境中承受着左后背上传来的闷痛。那时候,他整个身子仿若置身于两道不断压缩而来的厚重墙壁之间,更像是身处铁毡之上被狠命的挤压着、揉搓着。

心脏病又犯了。

而他床头柜上的硝酸甘油,却是空无一物。

他陷入了深深的黑暗。然后,被父亲唤醒。那张熟悉的脸上带着愤怒、焦急,甚至有些绝望。那愤怒的眼神,是他平生所仅见。泛着红色的血丝,如同一头受伤的猛虎。仿似只要对面那人稍有不逊他就会跟人家拼命一般。

他只是傻傻的看着那张脸。那张他几乎已忘却的脸。

面对父亲的询问,他只是木然的点了点头。撞上他们那人也不断的赔罪,父亲这才重新上车托着他来到了邮政局。毕竟,没事,就是最好的事。眼下,他们还有更加紧急的事。这件事,可是改变他一生的大事。虽然他们再着急也改变不了任何结果。

因为,今天是放榜之日。十多年努力的结果,就在今天呈现。

大厅里里充斥着尖叫声、叹息声,还有哭泣声。众多学生挤在一起,宣泄着各自的心情。

他呆呆的看着手中的录取通知书,鲜红的封面,在阳光下散发着红金色的炫目色彩,让人睁不开眼。

“江州师范学院录取通知书。”一行烫金的字,仿佛带着宿命的嘲笑。

父亲,我知道您会感到安慰。可您脸上的笑容,会刺痛我的心。

多久没有见过父亲的笑容了?十多年了吧?

“李牧然,恭喜你如愿以偿!”林雪脸上的笑容很灿烂。一口整齐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雪白的光。亦如白色的月光。也如她的名字。

林雪是他的同桌。自从两年前父亲调动工作来到这个城市,他便与她同桌。

林雪也是他的邻居。两人的家都在财政局大院内。他们的父亲,也自然是财政局的同事。只不过,她的父亲是一个副科长,比李牧然的父亲低了两个等级。在很大程度上说,领先整整两个身位,再好的游泳技术,也是极难弭平这个差距的。

林雪……也是他刚才那场梦境中的妻子。日后的妻子。额……确实是日后的妻子。

妻子?呵呵……

他一瞬不瞬的看着她。这让她的脸开始泛红。

“哎呀!”终于,她带着娇俏,也带着羞涩,道,“你都不问我的结果。”

结果?结果就是……你走了。在你眼中,我就是一只虫豸。一只随时可以抛弃的虫豸。一只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搞不好的虫豸。

林雪见他仍是愣着,伸出手掌轻轻掸去他肩膀上的尘土,笑道:“傻了吧?我也考中了我意向的学校。新闻专业!咯咯……”

新闻专业……记者……记得张雪峰说过,嗯?张雪峰?张雪峰是谁?那个经常在视频中刷到的考研指导老师?

视频、手机、AI……

那些场景怎么会如此清晰?

更清晰的是林雪那张干净白皙的脸。她凑到李牧然的眼前,好奇的看着他发呆的眼睛,轻吐如兰:“你怎么不理我?还没进学校呢,就又开始装文艺范儿了?”

“文艺?可以吃吗?”李牧然叹了一声。

“你……”林雪有些生气了,“你今天就去把你的长头发剪了!哼!”

李牧然这一头长发,盖住了整个脖子,经常乱蓬蓬的,看着像一只刺猬。林雪劝过多次,父亲也说过多次,可他依然我行我素。

李牧然仍是一副死狗模样:“嗯。该剪了。”

林雪的手指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道:“呵呵,伯父说了不止多少次,你都不干。怎么?今天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嗯……我明白了,你是看马上进大学了,所以不用装了是吧?”

“装?装清高?还是装痴情?装圣母?还是装天使?”李牧然的眼睛一动不动,只是神色却是有些哀伤。那一瞬,他似乎看见了她决绝的眼神,仿佛看到了她不屑的冷笑。

这个她用一生去呵护的女人,最终还是离他而去。在那个故事中。

那只是一个梦?或者是别人讲给他的一个故事?

他有些恍惚。

林雪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她没有接话,眼里带着质询。而李牧然却在那一刹那看见了一丝惊惶。

愣了好久,她才幽幽道:“伯父和我爸都在外面等着呢。去告诉他们吧。”

说完,一把抓住李牧然的胳膊,另一只手抓过李牧然手中的录取通知书,强拽着往外走去。刚走出邮政大厅,两个男子迎了上来,虽然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却都满脸希冀之色。

“雪儿,怎么样?”那个略显肥胖儿高大的,就是林雪的父亲。

“爸!我考上了!”林雪上前抱住父亲。

李牧然却是局促的看着自己的父亲。瘦削而矮小,脸上挂着谨慎的笑容。这种笑容,曾经让李牧然十分的厌恶。他以为,父亲的谨小慎微,完全没有男人的气概。

父亲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看到儿子的表情以及空空如也的双手,笑容并未散去,但眼里的光却快速黯淡下去。如一只鲜亮的肥皂泡。

“哎……回去再说吧。”父亲嗫嚅双唇,终于说道。

“李伯父。”林雪却从她父亲怀里蹦出来,扬了扬手中的红色封面的录取通知书,道,“牧然也考上了。他一直想去美术专业,终于如愿了。”

“考上了?嗯。好好好。”父亲眼里的神采重新焕发出来。他伸手接过林雪递过来的通知书,翻开,仔细的看了看,这才抬起头,“嗯,很好。先回家吧,告诉你的母亲。”

母亲……

似乎好多年没有过她的存在一般,李牧然想了好一阵,才依稀想起他的样子。

“走!回家咯!”林雪笑道。

回家……回家……家还是家,家却不是家,最终却没有了家。在那个梦中,母亲在他上学期间因病离世。毕业两年,他和林雪组建了新家。他们结婚第三年,父亲离世。最终,林雪离开了他,并将他们的房子抵押套现,他一无所有。远走南国躲债。

父子俩如同一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佝偻着颈,低着头,缓缓的跟着前面的父女俩移动着。那父女俩一直有说有笑,说到高兴处林雪还回头向他看来。他却恍若未见。

今天晚上,似乎应该是我们家第一次在外面就餐吧?他记得,梦里就是这样的。

李牧然心道。毕竟,他考上大学了。他们李家的第一个大学生。

突然,他站住了。

因为,他看见,林雪放开了父亲的手,站在那里,微笑的等着她,手里还握有一支钢笔。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一支英雄616钢笔……

“恭喜你。”林雪伸出雪白的手,一支钢笔正躺在她的手心里。

只是一瞥,他便知道,正是一支英雄616!棕红色的钢笔,似乎泛着嘲笑的光。

那是她送给他考上大学的礼物。这支钢笔,曾经陪着他走过了十余年的岁月。直到……直到她离开了那个家的时候,那支钢笔还静静的躺在他的书桌上。

他也记得,那支钢笔,曾书写了太多的情诗和情书,也曾经签署了太多的合同,更是在哪一年的大洪水中差点因为它丢了性命。最终,这支钢笔,签署了离婚协议。

他身子突然一阵发软。脸色煞白。

“你是不是忘记了我的礼物了?”林雪灿烂的笑容,如同此后十多年里每次找他要礼物的时候一模一样。光明正大理所当然,如同勤政殿上那个醒目牌子。

“我……我……”李慕嘴唇一阵颤抖。却说不出话。

父亲也站住了。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十元的大钞,递给他,讪笑道:“我忘了……你和小雪现在去买。”

看着那讪讪的笑容,李牧然无来由的一阵心痛。十四岁那一年,他肆无忌惮的冲父亲吼道:“你那么忧国忧民,现在还不是一个小科长?可是,那些人呢?那些局长县长呢?他们谁不是尸位素餐?可你做了什么了?你不敢说他们,就只能说我?”

他记得,当时,父亲的脸如同他现在一般,突然苍白得可怕。那双眼睛里,充满了痛苦。自那之后,父亲再也没有打过他,甚至都没有责怪过他。他的笑容,也逐渐变得那么小心翼翼。

“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是不是少了?”父亲问道。一如往常,小心到显得有些卑微。

“你给的……太多了……”天知道他说的是这十块钱还是其他的。

林雪不失时机的道:“是啊,伯父,我只是想让牧然表示一下,没想过要很贵重的东西。这十块钱太多了。”

林雪的父亲也转回来,劝道:“李局长,孩子间的玩笑话,你不要当真才好。”

父亲眼神中含着探究,还有不安。因为他没有看见儿子的笑容。

“爸……这十块钱……够了。”李牧然接过那张有些陈旧的钞票,鞠了一躬。

“牧然……”父亲手足无措。他没想到,这十块钱竟然换来儿子这么大的一个礼。这仿佛如同早已没有了力气即将沉底的落水者无意间抓住了一根木头。

“爸……你给我的,我都会记住了的,永远不会忘记。”李牧然说完,大步朝前走去。他知道,再耽搁一下,他的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你看……”父亲无奈的看着林雪的父亲,摊手道,“这孩子……突然来这么一下。怎么感觉突然长大了?”

林父大笑道:“马上就是大学生了!懂事了。”

笑声,惊动了茂密的行道树上的鸟雀。它们叽叽喳喳的飞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