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坏了,不是因为它不能用了,而是没人愿意再听它了。”
陈星光的世界,是从一场车祸开始变安静的。
三十五岁之前,他的生活是由声音组成的——钢琴键的清脆回响、妻子在厨房哼歌的走调声、女儿咯咯笑着喊“爸爸”的稚嫩嗓音。他是这座城市最好的钢琴调音师,手指触碰琴弦的瞬间,就能听出哪个音符在撒谎。
可一场大雨夜的追尾事故后,他的耳朵里只剩下永恒的嗡鸣,接着,是死寂。
妻子带着女儿离开的那天,他站在门口,看着她嘴唇开合,却一个字也听不见。最后,她叹了口气,把一张纸条塞进他手里:
“我们走了,你好好活着。”
他攥着那张纸条,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站了很久,直到冰箱的压缩机突然“嗡”地一震——那是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声音。
半年后,陈星光在城郊的老街开了一家小店,招牌歪歪斜斜地写着“星光修理铺”。
店里堆满了别人不要的旧物——缺了发条的音乐盒、断了弦的吉他、屏幕碎成蛛网的收音机……他修不好它们,就像他修不好自己的耳朵。但他仍然每天坐在柜台后面,用螺丝刀拆解那些沉默的零件,再重新组装起来。
街坊们偶尔会来光顾,把坏掉的东西递给他,比划着手势交流。他们都知道,这个老板听不见,但手艺还行。
老张是常客,总拿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修。这天,他拎着一台老式磁带录音机进门,拍了拍陈星光的肩,在纸上写:
“修好它,里面有我老伴年轻时唱的歌。”
陈星光点点头,低头摆弄起来。录音机的皮带断了,他换了一根新的,按下播放键——当然,他听不见里面沙沙的杂音,也听不见那个早已逝去的女人温柔的歌声。
老张却红了眼眶,颤抖着竖起大拇指,放下五十块钱走了。
陈星光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或许有些东西,修不好也没关系。
雨季来临的那天,修理铺的门口出现了一个小女孩。
她大概十来岁,瘦得像一根芦苇,戴着一顶湿漉漉的红色毛线帽,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收音机。
陈星光抬头时,她正踮着脚,试图把收音机放在柜台上,但力气不够,差点摔了。他伸手扶住,女孩却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黏糊糊的水果糖,递给他。
“叔叔,你能修好它吗?”她大声说,好像这样他就能听见。
陈星光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女孩眨了眨眼,突然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唰唰写下一行字:
“我叫林小雨!修好它,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陈星光本想拒绝,可低头看到那台收音机的型号时,手指微微一颤——和他车祸那天车里放着的那台,一模一样。
他沉默地接过收音机,拆开后盖,发现里面的电路板已经烧焦了一块。
小雨趴在柜台上看他修理,突然又写:
“叔叔,你这里能修‘人’吗?”
陈星光愣住了。
窗外,雨越下越大,打在铁皮屋檐上,发出无声的震动。
陈星光的手指在烧焦的电路板上停顿了一下。
他抬头看向小雨,女孩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藏着两簇跳动的火苗。她又在笔记本上补了一句:
“比如,修好一个不想活下去的人。”
雨水从屋檐的裂缝里漏进来,滴在柜台上,洇湿了那张纸。字迹晕开,像一朵灰色的花。
陈星光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转身从抽屉里翻出一块旧电路板——那是他车祸那台收音机里仅剩的完整零件。螺丝刀拧紧的瞬间,他感觉到指尖传来细微的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死去多年的废墟里,轻轻挠了一下。
“修好了。”他在纸上写。
小雨按下播放键,老式收音机先是发出沙沙的噪音,接着传出一段模糊的哼唱。陈星光当然听不见,但他看见小雨的睫毛突然颤了颤,嘴角却扬起更大的笑容。
“这是我妈妈!”她飞快地写,字迹几乎戳破纸背,“她唱歌总是跑调,但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陈星光望着她。女孩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红色毛线帽下隐约露出化疗后稀疏的发茬,可她笑得那样用力,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去证明某种真理。
小雨赖在修理铺不肯走。
“医院的门禁早过了。”她在陈星光的掌心一笔一画地写,指尖冰凉,“护士姐姐会骂我,叔叔收留我一晚好不好?”
陈星光想拒绝,可女孩已经蜷进墙角那堆旧毛绒玩具里,像只找到窝的流浪猫。他只好关了灯,躺在柜台后的行军床上。黑暗淹没了寂静,他却第一次庆幸自己听不见——否则一定会被小雨的啜泣声刺痛。
因为当闪电劈亮屋子的刹那,他看见她在哭。
没有声音的哭泣。肩膀缩成小小一团,收音机紧紧搂在怀里,嘴唇咬出血痕。原来她白天那些夸张的笑容,不过是孩子拙劣的伪装。
陈星光翻了个身,假装没看见。
第二天清晨,陈星光被一阵奇怪的触感惊醒。
小雨正蹲在床边,把一颗融化变形的水果糖塞进他手里。糖纸黏糊糊的,带着体温。她在笔记本上画了个笑脸:
“秘密交换!你收留我,我告诉你妈妈的歌里藏了密码哦!”
陈星光低头修一台八音盒,不理会她。
女孩却不依不饶地拽他袖子,直到他不得不抬头——
她掀起红色毛线帽,露出光溜溜的头皮,上面用彩色笔画满了星星。
“这是昨晚画的,”她得意地写,“每颗星星都是愿望!比如这颗,”她指着额角发蓝的一颗,“希望叔叔能重新听见雨声。”
陈星光的手指突然被螺丝刀扎出血珠。
八音盒就在这时突然响了。
其实是他幻觉中的声音。但齿轮转动的震颤从指尖窜上心脏,他仿佛真的听见了——叮咚,叮咚,像屋檐坠落的雨滴,像女儿曾经弹错的钢琴练习曲。
小雨把带血的螺丝刀包进糖纸,轻轻放在他掌心。
“妈妈说,糖和血混在一起,愿望就会实现。”
窗外,雨停了。
小雨成了修理铺的常客。
她总在化疗间隙偷溜出来,帽檐压得低低的,口袋里塞满护士站顺来的酒精棉片和糖果。陈星光从不过问她如何躲过医院的眼线,就像她也从不问他为什么总在深夜摩挲一台摔坏的相机——那是他女儿五岁生日时的礼物。
某个闷热的午后,小雨抱来一个生锈的八音盒。
“修好它,我就告诉你密码的秘密!”她趴在柜台上写,汗珠把纸上的字迹晕成小水洼。
陈星光拆开八音盒,发现发条早已锈断,齿轮间卡着一只风干的蝴蝶标本。翅膀上的磷粉早已褪色,像被遗忘的星光。
“修不好了。”他在纸上潦草地写。
小雨却突然抓住他的手,指尖按在他腕间的疤痕上——那是车祸留下的,像一条扭曲的蜈蚣。
“叔叔,你知道蝴蝶死的时候,翅膀会朝着哪个方向吗?”
陈星光摇头。
女孩把八音盒转向西窗,残阳正好穿过蝴蝶的翅膀,在地面投下一小片颤动的光影。
“朝着有光的地方。”
深夜,陈星光在柜台后擦拭那台摔坏的相机。
镜头裂了一道缝,取景框里的小雨被割成两半。她不知何时醒了,蹑手蹑脚凑过来,在玻璃上呵出一片白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
“里面的人是谁?”**她指指相机。
陈星光沉默许久,翻出一张旧照片。泛黄的画面里,小女孩骑在他脖子上,手里举着棉花糖,笑得像朵奶油云。
小雨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写:“你女儿和我一样,都是星星变的。”
他指尖一颤。
“妈妈说,早逝的孩子会变成流星,因为人间太苦了,上帝舍不得让他们久留。”她指了指自己帽子上的星星贴纸,“但我不一样——我是迷路的星星,得自己找到回天上去的路。”
陈星光猛地起身,碰翻了桌上的螺丝刀筒。零件哗啦啦散落一地,像一场沉默的雪崩。
雨季最凶的那天,小雨消失了。
陈星光在修理铺等到日暮,柜台上的八音盒积了一层灰。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医院,却在后巷的公共电话亭里找到她。
女孩浑身湿透,红色毛线帽软塌塌地垂在耳边。她攥着话筒,对着忙音一遍遍喊:“妈妈,我疼……”
他冲进电话亭的瞬间,小雨像只受惊的幼兽般蜷缩起来。直到认出是他,才突然扑进他怀里。陈星光的衬衫迅速被泪水浸透,那温度烫得他几乎站不稳。
她在他掌心颤抖着写:“其实我知道妈妈死了。”
远处雷声轰鸣,陈星光却第一次“听见”了雨声——不是通过耳膜,而是怀里这颗小小的心脏,正把雨水、哭声和破碎的渴望,泵进他冰冷的血液里。
那晚,小雨在修理铺的地板上用彩色粉笔画了整片青海湖。
“妈妈的骨灰撒在那儿,湖底铺满了星星。”她跪在地上涂色,蓝色粉笔屑沾满指尖,“叔叔,你见过会发光的湖水吗?”
陈星光正在给面包车换轮胎——这辆报废多年的旧车,是小雨用一罐偷来的医用酒精跟废品站老头换的。
“明天就出发!”她在轮胎上画了个笑脸,转头却剧烈咳嗽起来。陈星光看见她悄悄把带血的手帕塞进口袋,糖纸窸窣作响。
深夜,他翻出女儿的照片,轻轻塞进八音盒。蝴蝶标本的翅膀扫过女孩的笑脸,他突然意识到——
有些旅程,不是为了抵达,而是为了坠落时有光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