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源纹

大周府,西苑。

青石道两侧各自矗立着九座形制相似呈一字排开的七层楼阁。楼阁内部,漆灰木梁撑起飞翘的红瓦屋檐。飞翘的红檐处,又各自悬着刻着源纹的青铜铃。

每层楼阁设有十二间房舍,其中八间用于教学,一间作为办公场所,余三间分别用作储物、活动或其他临时用途。

分别叫教舍、办公舍、器材舍与活动舍以及一间随时会改名的备用房舍。

行走于廊间,透过教舍的雕花槅窗可见内部陈设:三十六张黑檀木书案按六列六排整齐排列,四角墙垣嵌有铜制灯台,材质与中间悬挂的一致。

正门后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丈余长的《人体八脉走势图》。泛黄的纸卷右下角题有作者名讳,另镌数行粟粒小楷:‘审八脉以候气府,反求诸己而明真。’

此句原典当为“审八虚以候五脏,反求诸己而明真”,直译便是“诊察八虚穴位以判断五脏病变,反观自省以明悟真理”。

这方世界虽承汉字形貌,却未得其神髓。楚明渊初见此等似是而非的语句时,总忍不住扼腕——某种珍贵之物已永远离他而去。故土的文化在他的记忆中日渐褪色,或者说,那个承载文化的他,早已葬在了故土之中。

故土死在了他的回忆里。还是,他葬在了故土。

有时真让人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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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第三间教舍内,光亮正明。蓄着山羊须的中年讲师猛拍讲桌,他牵动嘴角,面容“恐怖狰狞”,怒吼声穿透窗棂:“一个个的,嚎什么嚎,家里死人了。三道最基础的入门级源纹,你们到现在竟然都还学不会!你们让我怎么教?”

“蛮牛纹、轻身纹、铁肤纹,这不是闭着眼睛都能画准的源纹?这很难吗?!我教了这么多届学生,怎么到了你们这儿,一个个都跟榆木疙瘩似的?”

山羊须讲师负手,来回踱(duó)步、最终怒极反笑,又说到,“说你们是榆木疙瘩都算客气了!你们这哪是学生?根本就是烂泥糊不上墙!

榆木好歹能慢慢磨,你们根本就是烂木头,刻刀一碰就碎!”

“以后出门在外,别说你们是我教的,我杨癫疯——杨某人,可丢不起那个人。”

讲桌下,众学生见讲师发怒,纷纷缩起脖子不敢出声。

讲桌下,众多少年少女瞧得讲师发怒,也是纷纷缩起脖子,不敢出声。

他们拿起源纹笔,在玉板上急促刻画,笔下图案却歪斜潦草。

讲台上,讲师伸长脖子,审视着那些歪斜的图案,勃然变色,击案道:“我是说过,笔走龙蛇方显功力,可尔等笔下的是什么——是七扭八歪的线条。

你们这不是笔法,是鸡爪蘸墨胡乱作划。”

“我再说一次,执笔如持箸!看看你们笔下的这些鬼画符——好好想想,是不是连蒙童的涂鸦都比你们工整!”

目睹学生们的“杰作”后,山羊须讲师气得胡须直颤,双目圆瞪。他扶案佝偻,一副快不行了的模样——只差直接躺倒在地。

“哎,我这心脏实在受不了呢……”他现在只盼着早日致仕,远离教学。

可当年初执教鞭时,他明明觉得这是份好差事:王室颁的师职官凭,俸禄稳厚,旬休二日,辰入申归,比军中那寅起亥息的日子舒坦多了。

怎么成现在这般模样呢?

他抚膺太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所以为什么会变成这般光景呢?

“实乃,如今学子多轻视源纹之道也!”讲师心中愤愤,几欲怒斥,“尔等平日懈怠,待出了大周府,遇上精研源纹的对手,方知今日之愚!

此时不用功,他日想学只怕要事倍功半!花费也不知有几!”

再一次忆昔初执教铎之峥嵘,山羊须讲师喟然长叹:“罢也!罢也!”

平复心绪后,他走向第一排。那里有位身着院服的少女,正专注勾勒源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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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净教舍中,少女垂眸端坐。掌中红玉源纹笔映着眉心灵光,笔走龙蛇间,千纹万络自笔尖流淌而出。那姿态似谪仙题字,又似天工绘卷,繁而不乱,一气贯通。

随着少女的下笔,繁复的痕迹在玉板上渐次浮现,每一笔都带着浑然天成的韵律。这些交织如网的玄妙纹路,正是源师立身之本——源痕。

源纹之道,以神魂为墨,笔走龙蛇间,千痕万络自锋尖流淌。每一划皆蕴神魂之力,故成纹时可引天地源气,显化诸般神异。

山羊须讲师凝视着少女手中红玉源纹笔。那笔尖在眉心灵光映照下,于玉板上勾连出百余道源痕,虽同是铁肤纹,但在她笔下却自生韵律——如观名家舞剑,形似而神远。

这些源痕在玉板上蜿蜒伸展,看似繁杂无章,实则如羚羊挂角般——当你试图追寻它的规律时,那些最精妙的变化早已隐入虚无。

铁肤纹虽属入门级源纹,但却由上百道源痕构成。少女能将其完整呈现,可见平日勤修不辍。而要做到这般的运笔如飞,定是经过了千百次的锤炼。

须知源纹之道最耗神魂,常人练上三五遍便精神困乏。练习次数若是超量,更是会损耗神魂,令人头痛欲裂。

少女能在这种情况下坚持精进,实乃难能可贵。而能日复一日坚持至今,这份毅力,已胜却无数所谓天才。

看着心神凝定,不为外物所扰的少女。山羊须讲师的心情总算是高兴了起来,也算是得到了一点慰藉。

他忽将目光扫向四周,但见众学子:有伏案昏睡者,神魂耗竭尚在情理;最可恼是那玉板空茫之徒,连装样都懒施为!

“弃甲执鞭十余载,就为受这等闲气?”

山羊须讲师攥紧了拳头却又松开。

终是把目光落回少女处,少女的笔锋如行云流水,反照得他满心苍凉。

“源纹之道,贵在神凝。”他捻须于心中长叹,“现在的学生心浮气躁数月,连三道基础纹都学不全。若待战场遇敌时,又该如何,敌人可不会等他们慢慢描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