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缘来是他

  • 雅拉米
  • 吴贝
  • 8746字
  • 2025-04-28 16:39:23

你听,篝火舞跳起来时,祖先神袍隆扣的传说就在黎歌里。汉族姑娘远道而来,与黎族小伙子的奇缘正悄然发生……

“唧——唧——”

“咕——咕——”

寂静无人的山坡上,阳光刚好翻过山尖。清脆的鹧鸪声响起,仿佛正在唤醒神秘的东方古国。

一个身穿黑色对襟无领上衣的男人从草屋后面探出头来,用鸟叫声打着暗语。很快,山石后出现了他的同伴,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越来越多。

随后是嘹亮的鼻箫声响起,亭亭玉立、容貌靓丽的女孩们出现在坡道上,她们嬉笑着,手拉着手朝坡下走。女孩们连成彩带般的短筒裙就像山麓间绽放的彩虹,明媚跳脱,她们行走时首饰叮咚作响,头上的银簪在响,胸前的项圈环佩也在响。

不一会儿,整个山坡都站满了人。

晨光中,绿草萋萋,芽尖儿上露珠闪烁。一个帅小伙从篁竹后站出来,亮出高妙动人的歌喉:

袍隆扣啊 袍隆扣啊

从您撑天万丈 射去六日六月的那时起

肩托起太阳 脚推出泥土

您把青山绿水 做黎族儿女的家园

年轻的声音铿锵有力,歌声悠扬,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这里是海南岛中东部的黎族苗族文化旅游区,舞台依山而建,船型屋遍布山坡,景区设计师力求让每一位到访的客人都能感受到黎苗文化的原始魅力。

海疏雨坐在观众席倒数第三排靠近过道的位置,一边用渔夫帽扇风,一边拿冰红茶贴脸降温。七月的海岛流金铄石,她即使坐着一动不动也会汗流浃背。

古时黎族没有文字,黎族先祖用歌谣、服饰、黎锦图案把他们的历史、信仰和族谱、生活叙事传承下来。袍隆扣是黎族人的先祖,黎族人爱他敬他,视他为神明。海疏雨合上节目单简介,把这张小小的折页当作扇子来扇风。

歌声停时,舞台背景音乐骤变,和睦的农耕慢节奏变成了热烈奔放的众生群舞。男人们举着火把,一边唱着节奏明快的曲调,一边踏着稳健的步伐,以火把为道具跳起祭祀的舞蹈。烟雾一层一层向上翻扬,他们的脸在火光下像涂了一层釉彩一样发亮,透着一股雄浑的英气。

“借过一下。”

海疏雨正看得兴起,一道甜美的女声忽从头顶传来。她忙拢腿靠向椅背,让这位娇俏的女郎过去。女郎身后紧跟着一个穿海岛印花衫的小伙子,他对海疏雨做了个“抱歉打扰”的手势,海疏雨并不介意。二人在她身侧落座。

女郎身上那股甜腻的香水味儿,还有那二人的对话,顺着风往海疏雨这边飘。

“陪我去游泳吧,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这是男人在说话。

“不去,太晒了。”女郎娇嗔。

“你怕晒就别来海南啊,”男人抱怨,“这有什么好看的?”

“原生态演出,你不懂就闭嘴。”

男人啧了一声:“商业演出,换个名字包装而已,就骗你们这种傻瓜……”

“你才傻瓜,你全家都是傻瓜。”

“咋还急眼了呢?”男人忽然甩了下头,海疏雨偏巧转过脸来,四目相对,尴尬极了。

女郎似乎也察觉到了,转脸过来,望着海疏雨。

海疏雨额角淌汗。她心想,一会儿是不是得被怼一句“你瞅啥?”,自己要不要接一句“瞅你咋地?”,她正思想斗争时,女郎倏地站起身,对男人“啪”地甩去一掌:“给你脸了?”

这一声粗犷浑厚、力气十足。

海疏雨蒙了。

男人瞬间炸毛:“你吼啥?”

女郎不甘示弱:“吼你咋地?”

海疏雨怕殃及池鱼,夹起包和帽子迅速离座。她缩着脖子走到第一排过道,将帆布袋往地上一扔,坐下继续看节目。刚坐下没多久,手机就在包里振动,她拿出来一看,是海羽书发来的微信:“姐,我今天走瓜亚基尔去圣克鲁斯岛那条线。转机的时候让支付二十美金的上岛费。心疼加肉疼!”后面跟着一个捶地的表情包。再后来是一张图:一片蔚蓝大海,海面上零星散落着几个不起眼的迷你小鼓包。

海疏雨问:“加拉帕戈斯群岛好玩吗?”

“在飞机上一窥全岛,看着不如杭州千岛湖。”

“自己选的坑,哭着也要走完。”

“这里是上帝和达尔文说再见的地方,有生之年能来亲眼看看是我的梦想,所有和兴趣有关的坚持都不算坑。”

“你开心就好。人活着就得自己成全自己。”

“这话说得好。”

“前半句我说的,后半句是《霸王别姬》里的。”

“唉……”

“叹什么气?你是新时代女性,谁也不能逼你做你不乐意做的事儿。”

话虽如此。可谁又能说,不逼就不是逼。毕竟海羽书没按父母的意愿生活,做了在有些人看来是青年最任性的选择,尤其大学毕业后几乎与父母决裂,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海羽书说:“这儿的机场小得可怜,飞机在停车坪上,非让步行去出口,我连个摆渡车都没看见。”

海疏雨有些心疼:“圆圆,要是累了,就回家吧。”

“团团,抱抱。”

这对孪生姐妹一互唤乳名就像回到小时候,撒娇耍赖相互安慰。

海疏雨给她回了个抱抱的表情包。

不一会儿,手机里又进来一条消息。她低头去看,海羽书发来一条语音,声音里满是亢奋:“姐,姐!我看见蓝脚鲣鸟了!”

蓝脚鲣鸟?海疏雨记起来,那是一种大型热带海鸟,身形健硕,最显眼的特征就是蓝色大脚丫。海羽书从小酷爱动物,小时候当别的同龄女孩儿着迷花裙子、小发卡、公主装扮的时候,她只喜欢收集动物图片。海羽书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你看,蓝脚鲣鸟好可爱。”那时的海疏雨最喜欢玩护士照顾病人的游戏,十分敷衍地说:“可爱,可爱,你赶紧躺下,你要装病人的……”图片上一只傻憨憨的大鸟正无辜地瞪着姐妹俩,海疏雨觉得,这正脸看着像只胖猫头鹰,哪里可爱?

海疏雨正发着愣,手机“叮咚”一声,又进来一条消息:“姐,你在干吗?”

“看演出。”

“什么演出?”

“我在海南岛的黎苗寨,你那边是荒芜之地,我这边很有穿越感……”舞台上浓烟滚滚,浓烈的烟雾下,穿着草裙奋力舞蹈的人们正唱着雄浑有力的打麦歌,赤脚击打地面,节奏整齐划一。

“海南?你去感受黎族的民俗风情吗?”

“……差不多吧。”

“姐,你拍视频给我看。”

“行,拍给你看。”海疏雨收起手机,掏出包里的运动相机,将摄像头对着舞台……

海羽书在船上摇晃,晃得都要吐了。她打开直播号,决定临时播一段。摇摇晃晃的船舱内景,女主播脸色苍白。“哈啰,大家好,我是‘大鹏金翅鸟’(网名),今天是欲哭无泪的一天,一直在赶路。你们看得到窗外的景观吗?”她将手机的摄像头对准窗外,余晖正涂抹着橙红的海面,不远处的礁石就像一颗褐色的泪痣。“我感觉像走到了地球的尽头,沿途真的超级荒芜,你们看那些小岛。能看到吗?就是那些小土坡一样的小包包,用寸草不生来形容都不为过。今天,我从巴尔特拉岛坐大巴抵达码头,又坐船到圣克鲁斯岛。船票倒划算,一美元一个人……”

海风把她的声音吹散开,坐在前排座位的捷克大男孩儿好奇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海羽书眨眨眼睛,继续用中文说:“好在这里有人帮忙搬行李,否则我真是跳海的心都有,真后悔带了两个行李箱……”

船靠岸,“哒哒哒……”的马达声渐小。

海羽书准备结束直播:“亲爱的小伙伴们,我要下船啦,转小巴去阿约拉港,等我找好住宿的地方再跟大家直播。等我哦!”她冲镜头飞吻,飞快地收起手机,拉上背包拉链。走下甲板之前,海羽书还不忘掏出单反,按下快门。

撅着屁股帮忙扛行李的船员、岸上清一色皮肤黝黑的男人,正对着一个方向挥手微笑。

海羽书一个人坐着小巴车从北到南穿越整个圣克鲁斯岛,在一段山路上遇到了大雾,路边匍匐着两只憨态可掬的象龟,同她船票上印刷的象龟一模一样。它们趴着一动不动,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大石头。海羽书一手扶着玻璃车窗,一手举着仪器录像,神情雀跃中带着肃穆,格外认真。

小巴车在山路上颠簸一路,终于抵达终点。海羽书自食其力,推着两个硕大的行李箱找到一家旅馆,住宿七十美元一晚,房间干净宽敞,厨台还有免费的咖啡机。她在旅社前台和房间内从不同角度拍照,凑够九张图同步发微博和朋友圈,配文:终于可以躺平睡一觉了。

夜晚被一个人的旅途时光拉长。海边湿咸的大风让卷鹅毛般的云无法停留,可以看到闪烁的星星。海羽书在旅馆拿了一张当地地图,看过几眼后便往海边走。

阿约拉港是加拉帕戈斯群岛上最主要的人口集中地和旅游核心区,街道整洁繁荣,鱼腥味儿扑面而来。肥硕的仙人掌长得比围墙还高,绿油油的凤凰木上开着大簇大簇的凤凰花,像一桶火红的颜料铺洒在餐厅屋檐上。长叶肾蕨和皂荚在马路两旁林立,高大的椰子树笔直地朝天生长。

海羽书不知不觉走进一家手工艺品小店,男主人正在聚精会神地雕刻一件木雕作品,虽然还没上色,但她看得出来,他雕的是一只军舰鸟。墙上挂着已经完成的工艺品,有木雕小人儿、具有当地民族特色的面具还有憨憨的大海龟,木雕大海龟圆圆的大肚皮上被店主用丙烯颜料彩绘了加拉帕戈斯群岛地图。

店员示意海羽书自己选择喜欢的物品。海羽书举棋不定,一会儿想给海疏雨带个具有当地民族特色的面具,一会儿又想送她个木雕大海龟。可她从古巴哈瓦那过来,纪念品已经塞满了一整个行李箱,经过哥伦比亚波哥大转机时,又忍不住买了一堆,实在对得起海疏雨给她起的“纪念品扫荡机”这个绰号。海羽书叹口气,放下左手拿着的木雕大海龟,问店员:“我喜欢这个,但是太大了,有迷你版的吗?我要送我姐姐,她喜欢可爱点儿的。”

此时,海疏雨打了个喷嚏,心有灵犀,大概是双胞胎妹妹正在念她。

舞台上演员已经表演完了“祭祀”“农耕”与“收获”的主题,接下来是“爱情”。

最靠近观众席的地方保留着一道沟渠,像条明晃晃的小河。黎寨的年轻女孩儿们从沟渠一端唱着甜美清亮的山歌出场,歌声飘过水面,小伙子们你推我搡,两边的队伍推出一对有情人。女孩儿羞涩,男孩儿投其所好,又是送腰带,又是送槟榔果。

海疏雨看得直乐,这是准备交换定情信物了?

忽然,舞台上画风一转,背景音乐突然变得躁动起来。

恋爱中的女孩儿揪着男孩儿的耳朵,似乎在教训,也可能在争夺主导权。男孩儿面红耳赤地转身要走,女孩儿一跺脚先一步跑开。

这下有好戏看啰。

观众席上一片哄笑声,每个人都翘首以盼。舞台上的那一对小情侣一前一后冲向观众席过道。海疏雨一惊,见那二人脚底带风从自己身边跑过,她赶紧拽着布包靠边挪了挪。

人们喧闹着。在起哄声中,黎寨小阿哥终于追上姑娘,一把抱起“心上人”,奔回舞台。

口哨声四起,观众就爱看这一套。

路线有点长,小阿哥并没有抱着阿妹跑回舞台便放下,而是抱着人跑向“山顶”的草屋。

这是要“进洞房”的意思。

观众席上又是一片叫好声。

上坡更耗体力,小伙子脚步迟缓下来,看似有些力不从心。

观众席上掌声更热烈,喝彩声铺天盖地。

海疏雨见那抱人的小阿哥步伐愈来愈艰难,心里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天上云卷云舒,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日头。突然,小阿哥在土坡上打了个趔趄,观众席上爆发出一片惊呼声,姑娘像个皮球从他双臂间滚了出去。

众人迟疑片刻,见那摔到土坡上的女孩儿一骨碌站了起来,还拍拍屁股上的土。

又有人鼓掌。

观众席上一片大笑声,都以为是安排好的戏剧效果。

但是紧接着,谁也没想到,小阿哥摇晃了几下,从实景舞台的土坡上翻倒跌落,就像一个软塌塌的米袋子直直栽下来,跌到了落差几米下的石头上。石块凹凸嶙峋,他面朝下趴着没站起来。

观众席和舞台上同时发出一片惊呼声,混乱四起。

海疏雨反应极快,如弹簧般跳起来奔向舞台。她的草编渔夫帽落在刚才座位旁的过道上,被惊慌离座的游客踩上了泥……

演出人员聚拢成一个小圈,围着中间伏地不起的男孩儿。他的墨色对襟上衣染上了尘土,玫红色的绣花边被鲜血浸染。

“让一下!让我看看!”

海疏雨拨开人群,挤进这方寸之间,马上蹲下来检查伤员。

演出人员面面相觑,有人小声问:“她是谁?”

“他有心脏病史吗?”海疏雨大声询问。

“没有。”人群里有人回应。

“口腔有出血点,不能仰卧,容易呛到。”海疏雨说着,将伤者的头轻轻扶起一点,侧靠在自己的一条手臂上,“你们有医药箱吗?”

“有!”一个小个子演员边飞奔离开边说,“我去拿过来。”

“我需要碘伏、生理盐水、夹板、绷带、剪刀……”海疏雨快速检查,“他腿部骨折,肋骨也疑似骨折……”

这时,一个高个子男人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这些演员多是周边市县的农民,本地人大多个子不高,而这男人的身高无出其右。年轻的演员们对这高个子男人说:“吉哥,小彬摔惨了。”

被称作吉哥的男人,他来到小彬面前,问:“他还好吗?”

这话是对着正在检查伤员的海疏雨说的,这简短的四个字,却令海疏雨一颤。

这个声音?!

海疏雨抬头,看向这人。

男人的脸上还有舞台妆的油墨,海疏雨辨不清他的真容,但那双极其明亮的眼睛让人无法忽视。他对受伤的小彬很关切,蹲下身来从海疏雨手上接过小彬的上半身。小彬的手背满是擦伤。虎口往鱼际的方向裂开一道骇人的口子,是被石块割的。青紫瘀痕蔓延在他的小臂到手掌之间,唯一庆幸的是,脸没大伤。

海疏雨强按下心头的激动,对他说:“伤员身上有多处骨折,救护车来之前不要移动他。”

吉墨云点头,对小彬说:“已经打电话叫救护车了,你忍一忍。”

他的声音,温柔动听。不,不能用动听来形容。

海疏雨此刻半坐在地上,全然不顾白裙子沾着泥巴,她的身体没有动,内心却激动得有些无措。

他的声音!他的声音!

是他吗?那个陪伴她春夏秋冬无数个夜晚的声音,她幻想过无数次,如果在现实里遇见他,她会怎么样。可是眼前这场景,与她每一次幻想的都风马牛不相及。

“这么多人围着空气不流通,我在这里陪着小彬,你们先去后台换衣服。”吉墨云扫了眼台下,观众差不多走完了,“庆幸演出到了终场。”他似乎比在场的演员都要年长,年轻人很愿意听他的,陆陆续续散开。

医药箱被送来,小彬并没有昏过去,他张着嘴,疼得喘粗气,还不忘皮一下:“我要死了吗?”

“死不了,死不了。”海疏雨的声音传入吉墨云耳朵,“我需要你帮我一下,他的肋骨骨折,我要给他固定胸廓,要不然断骨移位,容易刺穿胸膜和肺部。”

“你告诉我怎么做。”吉墨云醇厚的声音响起。

“先帮我托住他的头,稍微抬起一点他上身。”

吉墨云照做,她马上麻利地帮伤员固定胸廓。

小彬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固定好胸廓之后,吉墨云问:“您是医生?”

海疏雨冲他笑笑,腾出一只手从帆布袋里掏出一个半张名片大小的白色胸牌,上面写着姓名和职位信息:海疏雨,武汉××医院,外科急诊。

“我是吉墨云。”男人冲她自我介绍。

“海疏雨。”她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剪开伤员撕裂的裤腿,接着处理伤口。豆大的汗珠从她的眉梢滑落,眼看要滴进眼睛里。

吉墨云用空着的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纸巾,用牙齿咬开包装,抽出一张纸轻擦去她额头上的汗。

海疏雨愣了一下:“谢谢。”她继续处理伤口。

吉墨云还穿着对襟开胸的演出服,只是他的肩膀很宽,这衣服于他而言不合身,像是临时凑合穿上的。他也不像同台演出的演员们那样黝黑,小麦色皮肤让他比旁人多了一些书生气。海疏雨的目光落在他手上,他手很漂亮,骨节分明,手指细长。他的指甲很短,修剪得整齐,圆钝面也没有污垢,很干净。

北纬十八度的太阳很毒辣,她额角一直在冒汗,嗓子眼干疼。现在的她谈不上很好看,头发湿成一缕一缕贴在前额,有些狼狈。但她眉心凝着,心神专注,这样的她,落在吉墨云眼里,确是特别的动人。医者仁心,她浑身都在发着光。

外科医生的手十分灵巧,处理伤口的动作又轻又快。因为太过专注,连身后有人喊她都没有听见,直到肩膀被人轻轻碰触,她才回过神来。

来人是旅行社的,请海疏雨跟他们走。

“我们是一个团队,不能因为一个人耽搁一个团队的行程,大家都等着呢。”穿着热带海岛衫的游客们簇拥着肩扛小旗的导游,大家劝说海疏雨出发去下一个景点。

海疏雨望着这张二十岁上下的脸。他们的小导游今年才从旅游学校毕业,有着黝黑泛红的脸庞和无辜的大眼睛,后脖颈已经被晒成了酱萝卜色。

大家都不容易。

海疏雨明白,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导游被投诉,也不能因为自己一个人的坚持,而道德绑架旅行团的所有人。

“你们先走吧,我是医生,我不放心。”

导游明显作难:“那样你得签个协议给我,写明是你自愿脱离团队的,下面的行程你将不再参与。”

海疏雨略微低头:“你写吧,就这样写,我同意,我签字。”

她的声音不大,很轻柔,让原本昏昏欲睡的小彬心头一震,他合着的眼皮没有睁开,只感觉到踏实。游客走了一拨又一拨,还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客人,为了不相干的陌生人,耽误自己的旅程。

小导游拿到签好字的协议书离开前,告诉海疏雨:“你的行李箱我让司机师傅拿下车,放在景区大门口的游客中心里,你找工作人员去取,报电话号码就行。如果有什么事,也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说完,小导游感激地看她一眼,带队离开。

吉墨云对海疏雨说:“不好意思,海医生,今早景区展览室那边有游客中暑,我们景区的值班医生去那边处理了,小彬这边幸亏有你,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

“不用。”她说话间也不耽误处理伤口,手上动作依旧又快又稳。

等到伤处全部处理完毕,海疏雨长舒一口气。天气炎热,她脸色泛红,下意识用手扇风。

吉墨云想把小彬放于地面。

“别让他躺平,”海疏雨赶紧制止他,“他口腔有出血点。救护车来之前最好不要挪动,避免二次伤害。”

“好。”吉墨云点头,“你渴吗?”

“渴。”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辛苦了,”吉墨云将小彬托付给她,站起身来,“我去拿水过来。”

海疏雨单臂撑着小彬的头,望着吉墨云的背影,脑海中仔细回味他的声音。

每当听到他的声音,就好像被羽毛轻轻地撩拨心脏,而那一刻她的心脏像是被流水冲刷的鹅卵石。他的声音是蛛丝般的轻度挑逗,青苔拂过的瘙痒感,阳光的温度,流水的抚摸……她无法准确地形容出他的声音对她的影响,但是她渴望听到。就如同吃饭睡觉一样,那声音成为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五年前,她还在读研,有焦虑性失眠。因课业压力大,她休息不好,常常彻夜难眠。室友推荐她下载一款音频APP。她从没想过一次误打误撞的选择会让自己不可抑制地陷入一个男人的声音无法自拔。每个焦躁不安的夜晚,室友早已入梦,她还在辗转反侧。没有失眠症的人无法体会那种痛苦,身体明明疲累,中枢神经却亢奋异常,怎么都无法进入睡眠。直到她戴上耳机,一个很舒服的男声传入耳朵:“欢迎来到美好FM,现在是风铃海的有声小说时间……”

她无法用语言形容出他的声音,风铃海的声线总带着两分慵懒,三分亲和,四分温柔,尾音还有一分撩人不自知的性感。如果非要形容,海疏雨只能说,他的声音非常——熨帖。

他录的书都不是热门和流行的,只是他个人喜欢的一些书,有的甚至冷门到几乎无人识。可这位男主播似乎一点儿都不在乎人气,全凭个人喜好。后来他在一次直播时说,他是兼职录书的。录音主播只出声不露脸,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他个人主页的头像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杆狼毫,这个风格让人猜不出年龄。但那份疏离和清冷的气质,让听过他声音的人都慢慢沉浸其中,情绪舒缓,心思宁静。

海疏雨也是如此,她静静听着他的有声书:“今天给小耳朵们带来的这本书,如《尤利西斯》之于都柏林,如《达洛维夫人》之于伦敦,我想你们可能已经猜到了我要读什么……”

这润物细无声的滋养,悄无声息地驱走了海疏雨的失眠。而她,一直被这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离不开的,比地心引力还有吸引力的声音牢牢吸引着。

手臂上,青年的头又沉了几分,海疏雨低头看他,伤员似乎昏昏沉沉想睡去。她单手摸出布包里的手机,抑制不住内心激荡,只想和海羽书分享此刻的心情。

“羽书,我看到他了。风铃海,活的,现实里的,在阳光下的,能触摸到的。”

“姐,”十几个小时时差外的海羽书接听着电话,她的声音有一丝疲倦,“你知不知道,有很多录音主播,当他面对录音台的时候,可以游刃有余地说出一口毫无破绽的可爱的少女声音。而现实之中,却是个长满胡子,有大肚腩的中年大叔。你是不是搞错了?”海羽书在给海疏雨泼冷水让她冷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不是的,”海疏雨坚持,“你知道我刚刚,就是他向我走过来……”她因为激动,而有些语无伦次:“你知道我听到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吗?我耳边就像炸开一道雷,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那瞬间我没法正常思考。我确定,是他的声音。”

海羽书顿了一下,迟疑道:“他长得帅吗?”

“啊?”海疏雨没反应过来。

“帅吗?他。”海羽书问,“你的录音主播男神,脸长什么样?”

“我……”海疏雨语塞,“可……可能,帅的吧……”

“什么叫可能?”海羽书抓了抓脑门,“你不是说他走到你面前了吗?还没见着脸?”

“见着了……”

“那就是丑,不然你怎么回答得这么磕巴。”

“不是,”海疏雨急着辩解,“他不丑!就是……没看清。”

“姐,你那边现在是白天吧?”

“是。”海疏雨眨眨眼,“唉,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他脸上有油彩,还化着舞台妆,我看不真切……”

“舞台?”海羽书深吸一口气,“你不是说他是主播吗?他做录音主播工作,怎么还在舞台上……黎族歌舞?穿着草裙?举着火把跳舞?”

“不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但他现在确实是黎寨这个舞台上的演员之一。”

海羽书扶额:“姐,你想知道他是不是风铃海,就去问他。”海疏雨迟疑了:“我不敢……”

“那就先把联系方式要过来。”

吉墨云回来了,手上拿着一瓶矿泉水,他走过来递给她:“要我帮你拧开吗?”

“要。”海疏雨抬头,乌黑的瞳仁里倒映着他的影子,“手不方便。”

他脸上的油彩已经洗干净了,露出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

吉墨云长得好似一个演员,海疏雨在脑子里搜索了一圈,终于知道他长得像谁。他的上半张脸像极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尊龙,是那种让人面对面就想低头唤一声“先生”的脸。他的下半张脸却因为嘴唇的丰润而多了一份孩子气,不似尊龙那种孤高清冷的薄唇来得有距离感。这人鼻梁的弧度长得极好,衬得整张脸、整个五官都生动起来,是一种阳刚与内秀的杂糅。

海疏雨不觉有些看呆,傻傻地问了句:“你……是本地人吗?”

吉墨云点头:“是。”

“黎族?”

“父亲是,母亲不是。”

“原来是这样,你好高啊,本地人少见像你这么高的。”

“身高可能随娘舅家的人。”他说话时看着她的眼睛,说完便垂眸看着小彬。

海疏雨忽然想起有一次在风铃海的直播间,有个听众问他身高有没有一米八,他调侃:“我的灵魂一米八。”

那他真实的身高是一米八吗?海疏雨忍不住内心的好奇,再次打量他全身,即使蹲在自己面前,此人也有明显的身高优势,何况他刚才走过来时,那道颀长的身影,目测也有一米八五。大概察觉到她在看自己,吉墨云抬眸与她对上。海疏雨匆忙仰头喝了一大口水,掩饰自己的不淡定,手足无措间,水洒了一脖子。他又递来纸巾,示意她擦脖子。

海疏雨大窘,脸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