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枚铆钉嵌进棋盘时,林小满听见阁楼传来母亲的呜咽。
黄铜铆钉在父亲掌心泛着幽光,他正在改制祖父留下的象棋盘。老槐木被凿出蜂窝状的孔洞,那些孔位本应用来镶嵌象牙棋子,此刻却被改造成刑具般的金属凸起。“这才叫棋如人生。“父亲用锉刀打磨铆钉边缘,“每步都要见血。“
雨水顺着瓦当砸在天井的青石板上。小满跪坐在堂屋的水门汀地面,握着棕刷的手正在打蜡。蜂蜡在棋盘纹路里凝固成乳白色血管,她数着那些被铆钉撕裂的木纹,像在数母亲手臂上紫红色的伤痕。
阁楼的抽泣声突然拔高,又迅速被布料捂住。父亲抬头瞥向漆黑的楼梯口,喉结滑动着咽下最后一口烧酒。酒瓶底磕在棋盘上的脆响让小满脊椎绷直——这是暴雨来临前的雷鸣。
“去瞧瞧你娘。“父亲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生锈的铁皮。
小满起身时膝盖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十七岁的骨骼在潮湿雨季提前学会了隐忍。楼梯第三阶的吱呀是暗号,当她踩出特定节奏,阁楼地板下的夹层就会亮起萤火虫般的微光——那里藏着她的三角函数笔记和撕碎的志愿表。
母亲蜷缩在雕花拔步床的阴影里,旗袍盘扣崩开两颗,露出锁骨处新鲜的瘀青。小满的目光掠过床头的樟木箱,那里本该放着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此刻却只剩下被翻乱的旧衣。
“他找到了。“母亲用旗袍下摆裹住颤抖的手,“但钱还在...“苍白的指尖探向床底,那里藏着她用绣品换来的腌菜坛,坛底压着浸透薄荷脑的钞票。
暴雨突然砸向屋顶。小满听见楼下传来棋盘倾覆的声响,铆钉滚落在地的叮咚声里混着父亲的咒骂。母亲的手猛地攥住她的腕子,冰凉的翡翠镯子卡在少女突起的腕骨上:“现在走,顺着后巷的排水渠...“
阁楼窗棂在狂风里战栗,小满摸到窗栓缝隙里卡着的铁片——那是她三个月前用早饭钱从五金店换来的。当父亲沉重的脚步声碾碎楼梯时,她正把帆布包贴着腰侧塞出窗外,补丁摩擦砖缝的沙沙声被雨声吞没。
“贱骨头!“父亲的巴掌带着酒气扇过来时,小满已经算好角度。她顺着掌风向后仰倒,后脑勺撞开虚掩的樟木箱,成团的丝线瀑布般倾泻而下。母亲扑向床头的动作比她预想中更快,苍白的十指抓住父亲的后襟,像抓住二十年前那个许诺带她去看西湖烟雨的年轻货郎。
小满滚向床底的动作行云流水。腌菜坛的凉意贴着锁骨,她抽出钞票时摸到坛底黏着的硬物——被撕成三片的录取通知书,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母亲绣的鸳鸯肚兜里。母亲终究没有烧掉它们,就像当年没有烧掉师范学院的招生简章。
排水渠的铁栅栏被撬开第七次时,小满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破碎的脆响。母亲陪嫁的青花瓷瓶在堂屋炸裂,这是计划外的掩护。她突然想起今晨替母亲梳头时,那缕偷偷藏进梳齿的白发。
雨水灌进帆布鞋的瞬间,小满摸到内袋里坚硬的小物件。那是从棋盘上撬下的第七枚铆钉,锯齿状的边缘割破指尖,血珠在暴雨里绽成转瞬即逝的梅花。巷口的邮筒在闪电中泛着幽蓝的光,十五岁那年她曾在此处寄出第九封求助信,那些写给教育局的举报信最终都变成了母亲药罐下的火引。
前方巷弄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小满贴着潮湿的砖墙挪动,看见醉倒的王阿婆瘫在算命摊前,褪色的八卦旗盖住她浮肿的脸。这个总说女娃读书伤阴鸷的神婆,此刻正被自己贩卖的符纸糊了满脸。
跨过王阿婆的瞬间,小满将帆布包甩到胸前。补丁下的通知书隔着棉布发烫,那是她用全乡最高分换来的船票。数学竞赛奖状被父亲折成烟盒的那天,她终于参透母亲偷偷塞给她的《飘》里那句“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斯嘉丽能重建塔拉庄园,而她至少要逃出这条困住三代女人的巷子。
警笛声混着雷声碾过屋顶时,小满正蹲在废弃的碾米厂清点装备。母亲藏的七百块,被体温烘干的录取通知书,还有那枚带着木屑的铆钉。她突然想起昨夜用圆规在墙纸上画的坐标系,原点定在灶王爷画像的眼睛上,X轴指向省城的方向。
雨势渐弱,东方泛起蟹壳青。小满从帆布包夹层摸出半块镜子,这是从母亲梳妆台上顺来的残片。她将镜子斜插在碾米机的齿轮间,调整角度让晨曦落在铆钉的螺纹上。当第一缕光顺着金属沟槽攀爬时,她终于看清那些螺旋纹路里暗藏的密码——那不是禁锢的锁链,而是攀岩时的着力点。
巷口传来杂货铺卷帘门升起的哗啦声。小满将头发扎成母亲年轻时最爱的麻花辫,转身却把辫梢塞进棒球帽。镜片里映出的身影既像落跑的新娘,又像即将远征的战士。当第一班城乡巴士碾过青石板路的积水时,她终于从破碎的镜面里看清自己的眼睛——那里面跳动着灶火从未点燃过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