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四点。
港岛，中环，士丹行街，陆羽茶室。
优越的地理位置，旧式茶楼的装潢格调，古色古香的文雅气质，岁月与文化的内蕴结合，让陆羽茶室深受文人墨客们的喜爱。
黄沾、倪眶、蔡斓、金镛、李瀚祥、胡金铨、亦舒、李碧华等等名人和大文豪，均是陆羽茶室的常客。
三楼，临街，【墨竹】雅间。
颜祖依靠着窗户，望向窗外。
明媚的阳光洒落，温暖着身心，约的下午茶是四点半，颜祖和李瀚祥提前到了。
起源于英国的下午茶，于维多利亚时代逐渐盛行。
香江由于历史因素和特殊的地理位置，东西结合，多文化交织。
各种元素增添融合，包括所谓的赛博朋克，最终演变发展为了现如今的梦幻都市。
“瀚祥叔，对面那家金福戏院，之前好像是独立戏院吧？”
应声而望的李瀚祥，同样看到了金福戏院外边，那正在悬挂的宣传横幅。
——【7月19号，邵氏大片，楚源导演，傅升主演，《绝代双骄》，盛大公映！】
“对，之前是独立戏院来着。”
如今的楚源，乃是邵氏大导之一，被称为“楚千万”，傅升乃是邵氏的当家小生，古龙小说改编的《绝代双骄》，更是邵氏今年暑期档的主打大片。
当今的影坛，双雄争霸，邵氏和嘉禾斗得厉害。
影片乃是资源，大片好片更是一种稀缺资源。
金福戏院如今能够上映《绝代双骄》，依照邵大亨的一贯风格，要么是成了邵氏的加盟戏院，要么就是被邵大亨给买下来了。
……
十几分钟后，包间门被侍者敲响打开。
一个发量愈发见少，戴着一副浅棕色眼镜，面带和善浅笑，气质温雅随和，穿着一身舒适便装的老先生，踏步而来。
正是港影巨头之一，嘉禾电影的创始人，在后世被誉为“香江电影教父”的邹闻怀。
颜祖与李瀚祥一起，起身相迎。
“邹大老板，下午好啊。”
“李大导演，你这好像又胖了啊，看来最近过得很快活嘛~”
老友见面，自然免不了一番互损打趣。
“喏~”
“颜祖。”
“昨晚电话里跟你聊的年轻人。”
在李瀚祥的介绍下，颜祖面带浅笑，问候见礼道。
“邹先生，你好，我是颜祖。”
面对颜祖，邹闻怀没有丝毫的变脸和冷漠，甚至愈发和善，如同一个慈祥长辈，于握手回应中，笑言道。
“李黑子这家伙昨晚与我讲了你的事情，可是让我期待了一晚上。”
“很是好奇他口中的阿祖，到底是个怎样的俊才。”
很快。
三人落座，茶水就位。
几个来回的闲聊与家常之后，话题便在李瀚祥的开口下，直接转入了正轨。
“还是先看剧本吧。”
成年人的世界，有交情，但更讲利益，更别说还是电影圈。
今天的这场下午茶能喝成，大半靠的是那份交情，但后面如何发展，还得看利益。
“邹先生，请。”
颜祖将手边的剧本递给了邹闻怀。
邹闻怀不发一言，伸手接过剧本的瞬间便进入了工作状态，以一个老电影人的姿态，翻开了剧本。
“鬼……打鬼……”
“惊悚鬼片？”
看到《鬼打鬼》这个名字的一瞬间，邹闻怀眉宇轻动，下意识的在心中念叨出了四个字。
惊悚恐怖鬼片的土壤，在电影界一直都是存在的，香江自然也不会例外。
远的不说，1974年从好莱坞引进的《驱魔人》在香江大卖，一举砍下了285万港币的炸裂票房，直接掀起了一股恐怖风潮，引得以邵氏为首的各大电影公司，纷纷跟风拍摄。
时装，惊悚，恐怖，鬼魂，血腥，变态，西方恶魔，东南亚降头小鬼巫蛊……
风流却不下流的大才子蔡澜与“邵氏不倒翁”何梦华一起制作的《降头》，楚源执导的超前概念片《阴灵》，便是这段时间所产出的经典影片。
邵氏+新人+鬼。
再加上又是李翰祥带的后辈。
在这么一个初始基底之下，邹闻怀甚至觉得，手里这个剧本直接就是一部风月鬼片都很正常。
然而随着剧本内容的展开，邹闻怀的“以为”却是被打破，新奇感涌上心头，愈发沉浸于其中。
“咦~”
“这不是惊恐恐怖片！”
“这是……”
后世大名鼎鼎的灵幻功夫片，《鬼打鬼》正是开山之作。
当前的香江影坛，根本连“灵幻功夫片”这个说法和概念都没有。
所以，沉浸于其中的邹闻怀低语出声，却又一时无法将《鬼打鬼》准确的归类和定义。
“鬼……”
“加喜剧……”
“再加上功夫和动作……”
“还有请神上身的神打元素……”
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有没有搞头？
剧本停在了最后一页，END的字眼，并没有止住邹闻怀彻底活跃起来的思绪。
电影是一种很玄学的东西。
一般来说，在一部电影正式上映之前，没有哪个人可以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一定卖座。
但剧本剧本，一剧之本。
一个好的剧本，好的故事，好的点子，却是一部电影卖座的地基与根本。
而《鬼打鬼》剧本的质量到底如何，是好还是差，一个真正的卓越的电影人是能看出来的。
不管是此前的李瀚祥，还是现在的邹闻怀。
至于方怡华此前的拒绝，真正的矛盾点在于颜祖提的那个分红要求，与剧本的好坏，其实无关。
“呼~”
收束思绪的邹闻怀，将手里抓着的剧本合上。
却并没有直接递还给颜祖，而是放到了手边，桌面之上。
下意识的动作，释放出了很多的东西，让颜祖暗自于心中一定，面上神态，松弛照旧。
旁边。
老神在在的李瀚祥也看乐了。
“邹兄，如何~”
“我说这本子不错吧~”
下巴一昂，开始得意，嘿嘿直笑。
“这本子是阿祖写的，不是你写的。”
被话语声拉回神来的邹闻怀，一边怼着李瀚祥，一边将《鬼打鬼》的剧本还给了颜祖。
随后，开门见山，说道。
“老实说，阿祖你写的这个剧本的确很不错。”
“但你实在是太年轻了。”
“十八岁、十九岁的导演，纵观香江影史，也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的出现。”
香江影坛中，最年轻的导演乃是石添，于1973年，23岁时拍摄出了处女作《出家人》，然后就迎来了一场华丽的扑街。
这一刻，【墨竹】雅间中安静了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对视已然开始。
看着神态没有丝毫变化的颜祖，邹闻怀继续说道。
“嘉禾愿意用十万块，买下这个剧本。”
十万港币的价格一出，旁边喝茶的李瀚祥率先睁开了眼。
如今才是1979年，电影剧本的价格，一般也就数千港币到五万港币不等。
唯有极少数的几个金牌编剧台柱子，剧本价格才能达到十万港币。
哗~
茶水入杯，清香满溢。
在邹闻怀和李瀚祥的注目下，颜祖摇头道。
“剧本，不卖~”
“邹先生，这不是钱的问题。”
“至于十九岁的导演~”
“常规这种东西，不就是用来打破的吗？”
短短的几句话，不管是李瀚祥，还是邹闻怀，均是听得微微一愣，望着颜祖的眼神有了细微的变化。
随后。
在一份与年龄并不相符的平静中，颜祖面带微笑，朝着邹闻怀道。
“邹先生，与我这个‘年少轻狂’的后生仔，来一次怡情小赌如何？”
年少轻狂……怡情……
“小赌？”
邹闻怀话音一顿。
看了一眼旁边默默饮茶的李瀚祥后，说道。
“李黑子昨晚和我说，你在年初的时候，猜中了他那部《军阀趣史》的票房。”
说这句话时，邹闻怀的语速不快，与颜祖四目相对，观察着颜祖的眼睛和神态，若有所思。
对视间，神态自若的颜祖，转而提壶取杯，重新倒上了两杯清茶。
而后，言道。
“邹生，今天是7月17日，邵氏在暑期档主打的古龙武侠片，楚源导演的《绝代双骄》，后天就要上映了。”
“我们就以《绝代双骄》的票房，来一次小赌如何~”
“哦，怎么赌？”
暂且将思绪收拢，邹闻怀回声一问，兴趣满满。
邹闻怀不去隔壁澳城，不怎么赌钱，也不爱赌钱。
但在电影相关的事情上，邹闻怀是出了名的爱赌好赌。
最典型的就是在1982年，赌了一手还不是徐老怪的鬼才导演徐克，投资三千万港币，拍了一部奇幻仙侠特效大片——《新蜀山剑侠》，最后人都给亏麻了。
颜祖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纸和笔，放到剧本旁边。
“我来试着猜一下《绝代双骄》的票房。”
“如果老天爷站在我这边，侥幸猜中了。”
“那就算我赢。”
平静的神情中，颜祖的手推了一下桌上的《鬼打鬼》剧本，言道。
“那么便与当初的许贯文先生一样，我们双方进行合作。”
“嘉禾投资，找人开戏，片子在这个圣诞节上映。”
“我做导演，拿票房分成。”
“票房分成你要多少？”
“五五开。”
“不可能。”
斩钉截铁的拒绝之后，邹闻怀再度与颜祖四目相对，随即便开口还了一个数字。
“最多给你25%，而且只有本埠。”
“好，一言为定。”
瞬间，整个【墨竹】雅间一静，针落可闻，唯有茶香袅袅，窗外细碎声音传响。
颜祖的话语余音，绕梁回荡。
邹闻怀直接顿在了当场，眨了眨眼睛，凝望向了颜祖。
至于一直坐在旁边默默饮茶的李瀚祥。
“额~咳咳~~额咳咳……”
晃荡的茶水，叮当的脆响，桌椅的摩擦轻声，刚刚正喝了一口茶水的李瀚祥，破防之下直接被呛了一口。
“抱歉抱歉，你们继续~”
“啊哈哈哈……”
强忍笑意，但李黑子表示，哥们儿着实是忍不住啊。
望了一眼“沉默失金”的邹闻怀，李翰祥最终还是噗嗤一声，昂首扭头，开怀大笑。
这一笑，弄得邹闻怀这边也是直接笑了起来。
场上气氛回转，略施诡计，占得了些许便宜的颜祖，双手请茶，赔礼笑道。
“邹先生，小子失礼了，还请见谅。”
“你小子……”
“真不错啊！”
感慨声中，颔首乐笑的邹闻怀，从颜祖手中接过了清茶，送到嘴边，浅饮了一口。
随即，放下茶杯，笑道。
“那如果你没猜中呢？”
面对暗有眸光的邹闻怀，颜祖依旧平静而谦逊，应声道。
“邹先生想要如何？”
“你输了的话……”
“《鬼打鬼》的剧本免费送我，另外再倒欠我一个剧本，如何~”
很显然，别的暂且不谈，至少颜祖在剧本方面的才华，是得到了邹闻怀认可的。
而已经达成了目的的颜祖，自然也是点头道。
“好。”
输与赢，赌注与筹码，范围与方式，在讲清楚之后，一场怡情小赌便就此定了下来。
随即。
邹闻怀和李瀚祥瞪大了眼睛，望着拿起纸笔的颜祖，期待的神色，满溢眼眶。
特别是李瀚祥，事实上，他到现在都还没有想通，颜祖当初怎么就猜对了呢？
“对了，邹先生~”
落笔的颜祖一个停顿，抬头望向邹闻怀，说道。
“准确的票房数字，那是只有老天爷才知道的东西。”
“我估的是一个范围区间，这点翰祥叔昨晚有说过吧。”
邹闻怀点了点头，应声言道。
“说过。”
“上下误差二十万。”
“那就……”
在那拖长的尾音中，垂首思索了片刻的颜祖，最终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数字。
——【395万】。
嗯！？
“什么鬼，395万港币？！”
“老楚这次能这么猛？！”
李瀚祥直接是惊呼出了声，而后连忙提醒道。
“你小子……”
“要不再想想，重新猜一个？”
同样的，邹闻怀心中的惊愕情绪，亦是咕噜咕噜的冒，望向颜祖的目光，甚至隐隐泛起了一丝疑惑和不解。
这个数字的票房……
这小子，莫不是在乱来？
“我没记错的话，楚源的上一部戏是《孔雀王朝》，再上一部是春节期间的《圆月弯刀》。”
“票房分别是175万和247万。”
“阿祖，你估的这个数字，是认真的？”
事实上，这次的短暂相处，邹闻怀对颜祖的感官非常好，特别是刚才的那次“讨价还价”。
被颜祖小小的耍了个手段，吃了一子，占了些许便宜。
邹闻怀一点儿都不生气。
后面的请茶赔礼，甚至是让邹闻怀对颜祖愈发的欣赏和认可。
然而现在。
随着【395】这个数字一出，邹闻怀有些看不懂眼前这个十八岁的后生仔了。
李瀚祥的劝解，邹闻怀的皱眉，两个人的不相信，全都看在颜祖的眼中。
微微一笑，斟茶，请茶。
【墨竹】雅间中，颜祖开口，明朗笑语，悠悠飘荡。
“瀚祥叔，邹生。”
“这一次，我很看好楚源导演，也很看好《绝代双骄》这部戏。”
“另外。”
“常规这种东西，就是用来打破的呀~”
熟悉的一句话，再次响起，而这一次，算是彻底钻进了李瀚祥与邹闻怀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