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这是本书作者以我国的鄂温克族文学为题,经过其多年潜心研究撰写的一部专著。

谈到鄂温克族,从整体上了解其民族文化的人并不多,知晓其历史脉络的人更在少数,就是已有相当社会阅历的鄂温克本族人,也很难在一些大事上有清晰的表述。

千百年来,一直以ewenki(鄂温克)自称的民族,其实是一个跨界的族群。从地理分布的大范围来看,ewenki(鄂温克)民族现生活在中国与俄罗斯这两个国家。居住在中国境内的鄂温克人,现有人口为三万多人,他们大多生活在内蒙古东北部呼伦贝尔市境内的森林和草原地带,一小部分人散居在黑龙江省境内;生活在俄罗斯境内的ewenki(鄂温克)人,现有人口总数为四万多人,他们主要分布在西伯利亚地区,具体地理方位在西至叶尼塞河左岸,东至鄂霍次克海沿岸及萨哈林岛(库页岛),北至北极圈,南至黑龙江流域的广阔地域。

鄂温克人的传统文化,属于森林狩猎文化系列,他们在北寒带与寒温带的广袤地区,创造了在极寒条件下生存的奇观。但时至今日,我是谁,我们从哪里来?这涉及祖先起源的历史追问,却一直没有形成一个确切的定论。对于没有文字的古老民族来说,其实这是族群记忆的自我修复问题,在这至关重要的问题上可以等待援手,也期待科技手段的助阵,但不该由他人来指认和随意地认领。这本属于亲缘性的情感认定,求问者最终是要凭借自己的本能及天性去感悟、去辨识、去探索、去发现,以便与先祖那古老的音讯相连接,从而形成最大限度的群体认同。

关于鄂温克族的起源问题,近期刚刚形成一个倾向性的观点:鄂温克族群最初起源于兴凯湖周边地区及乌苏里江流域,之后向西迁徙,他们在第二松花江西岸地区繁衍生息,发展壮大,形成了颇有实力的弘吉剌(honkir)氏族群落。这就是说,但凡以鄂温克(ewenki)自称的族群,不管后来他们移居何方,其先祖都是世居在中国北方地区的古老居民。

应该说,大跨度的、远距离的地理迁徙,构成了鄂温克人早期历史脉络的重要元素。鄂温克族历史地理学家乌云达赉,为我们勾勒出鄂温克族群迁徙的路线图,他认为:历史上的鄂温克(ewenki,又称为安居)人的迁徙,是通过横贯亚洲北部的天然历史通道进行的。这条天然历史通道分为四段:第一段,从安居(ewenki)故地(锡霍特山脉南段和乌苏里江、绥芬河、图们江等流域)通过长白山北麓通道,到达第二松花江西岸地区;第二段,从第二松花江西岸地区通过洮儿河、哈拉哈河通道进入呼伦贝尔;第三段,从呼伦贝尔通过音果达河、乌达河通道抵达贝加尔湖东岸地区;第四段,横渡贝加尔湖,顺安加拉—叶尼塞河通道西达叶尼塞河中、下游流域,一部分人到了鄂毕河下游东岸,北抵北极地区。这第四段通道,在贝加尔湖西岸分岔,顺勒拿河而下,至阿尔丹河口又分岔,一路东达鄂霍次克海海岸,另一路抵北冰洋岸边。安居(ewenki)人顺着这几条大通道,将自己起源地、发祥地的文明传播到了整个亚洲北部。

历史上的鄂温克人,是敢于踏足蛮荒之地的勇士,他们常年为追逐兽群而远距离奔波,历经了无数次的大跨度迁徙之后,他们的狩猎场由东到西,他们的足迹由南至北,无意之中竟为后人留下了大片的森林,也由此拓宽了中国北方的疆域。因此可以说,游猎的鄂温克人是开疆拓土无所畏惧的生存集团。

鄂温克人个个能骑善射,他们无不坚守诺言。早在清朝中期,鄂温克人坚韧顽强的素质便被发现并加以利用,优秀的鄂温克族猎手整编出征。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加入平叛、屯垦、驻防等重大行动,在那数十年间,为了守护版图与疆域的完整,鄂温克人几乎付出了全民族牺牲的惨重代价。无论从国家、版图、疆域,以及文化地理而言,历史上忠诚的鄂温克人,称得上是一个封疆固土的民族。

谈到鄂温克族民间文化的传承,以及集体记忆的形成,千百年来,他们一直是以口口相传的方式进行的,大多是由部族的萨满和老人们来讲述,因此其文化传统明显带有“听觉文化”的特征。这些口传的神话、传说、故事,经过了一代又一代老人们的复述,每一句话都浸透了情感,也凝结了鄂温克人对于自然的信仰、对于祖先的崇拜,包含着他们美好的梦想和希望。因此,那些充满磁性的声音,足以把分散的鄂温克人聚拢在一起,这对于凝聚鄂温克人的情感,塑造鄂温克人的心灵,乃至激发整个群体的力量,显得尤为重要。天长日久,这一切竟在深山莽林中产生了神奇的作用。

这些只言片语的描述,是为了勾勒鄂温克人独特的文化背景,因为一支年轻的文学创作队伍,就在这片沃土上悄然崛起。虽然早在20世纪60年代,已有鄂温克青年以个体的身份尝试了文学写作,但一支新生的文学力量的涌现,应该是在80年代的改革开放初期,这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尝试文学写作的鄂温克族新人,他们率先使用汉字作为表达的工具,书写个人的成长故事,倾述一己的情感困惑,他们睁大了眼睛,谨慎地观察外在的世界,他们鼓足了勇气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以故事的形式平静地描述出来。这些写作者得到了民间文化的滋养,同时大胆地汲取当代的文化成果以提升自己,他们立志用自己手中的笔续写民族记忆,希望在新环境中与结识的朋友,真诚、平等地交流和对话,当然,他们更渴望把内心的话语坦率地倾述出来。对于他们而言,写作等同于绘画,用笔勾勒的是一个族群的形象,而在他们心中,其实已将文学视为拯救濒危文化的一条便捷通道,更重要的是,他们喜欢把文学写作当成沟通心灵的一座桥梁。总之,这支年轻的队伍刚刚上路,他们的步态及行进的路径看似有所不同,但其文学的志向及最终目标,还有这些创作者的探索与艰辛拼搏,与其他文化背景的写作者没有什么相异之处。

在这里,有人提出一个小问题:为什么远在水乡泽国的知识女性,对北方边陲的森林文化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依我看来,在当下这信息涌流的新时代,应该是知识的储备与专业的学识,促使这位年轻的博士选择了“陌生的探险之路”。谁都会知道,这样的选择仅凭学识还是远远不够的。从陈珏博士所收集的庞杂的鄂温克民族背景资料来看,她的行动显得十分从容,有条不紊,并很快获得了从全景视野中来理解森林文化的胆识。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在这一自信心的确立过程中,她投入了大量的精力,进行了认真的深度思考,表现出极为专注的意志力。她所怀有的真挚情感,以及发自本心的对一个古老文化的敬重,这是跨文化接触中的一个重要前提,也是打开一扇大门的钥匙。当然,读者还会注意到,在陈珏博士必备的思想工具中,增添了当代人类学、民族心理学,以及话语分析等综合性知识储备,这为她实现所确立的目标提供了强有力的保障。

在这里,我要向这位认真思考并付出辛勤汗水的评论家,表达由衷的敬意!

匆匆写就,以此为序。

乌热尔图

2018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