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刘勇强
1980年中州书画社出版的栾星校注本《歧路灯》,在这部小说的传播史上,无疑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它的出版,一时带动了《歧路灯》研究的热潮。从此,《歧路灯》也就成了古代小说史及世情小说不能绕行的重要作品。
栾星校注本虽然功德无量,却也有所不足。实际上,栾先生在《校勘说明》中即对他的校勘工作作过具体的说明。他说,由于各钞本互有出入,既有删省,也有抄录人臆增臆改的,他在审度情节时,“酌予去留”;同时,由于各钞本“讹误层出”,他作了“爬梳”、“正之”;对一些所谓将前人行间批语误入正文者,也有所“酌予去留”。栾先生还坦承:“对个别冗赘描写作了删削。对情节上的不连缀处,曾少施针线。此非校书正谊。”考虑到《歧路灯》问世后的一百余年间,只以钞本传播,且抄手水平有限,而校注本又主要是面向大众的,栾先生的上述处理,是可以理解的和必要的。不过,从研究的角度说,这样的校勘又有不尽理想之处。因为钞本的先后、系统与作者的创作过程及文字繁简、正讹乃至去取,有着密切的关系,普及本自不必尽出校勘说明,但研究者却不能不正视钞本的种种差异,并给出合理的解释。毕竟,怎样的文本形态才更接近作品的本来面目,不只是为了满足一种好奇心,而是关乎小说认识与评价的问题,是进一步研究此书的基础性工作。
不言而喻,将收藏于各大图书馆的诸多钞本作精心的考察、比对,是一件极为繁杂艰难的工作。朱姗君知难而进,亲赴各地图书馆,认真调研了十余种《歧路灯》的存世钞本,细心校阅,综合分析,在前人基础上,全面深化了《歧路灯》版本的研究。概而言之,主要有以下几点值得称道。
第一,朱姗发掘了一系列新的文献,如吕寸田评本、张廷绶题识本、崔耘青旧藏本、马廉旧藏本等六种钞本,为此前《歧路灯》研究者所未知,本书首次纳入《歧路灯》的版本研究范围。这些未曾被学界关注过的文献披露,本身就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如吕寸田与李绿园交游密切,吕寸田评本的发现,对了解《歧路灯》的创作和流传的意义,自不待言。而这些新文献连同亦经朱姗目验的其他钞本,构成了本书立论的坚实基础。比如“张廷绶题识”的发现,不仅可以明确此一钞本的底本、抄写者和抄写时间,也可以为学界关于李绿园、《歧路灯》研究的若干推测提供佐证,而这只是朱姗新发现文献的价值之一。书中类似的发现还有不少,读者自可复按。
第二,朱姗依据新的文献,对《歧路灯》版本重加梳理、再作判断,提出了甲、乙两个系统的见解,进而分析甲、乙钞本系统间的整体性差异,如乙本系统对情节文字的增补、对诗作的增补与调整、对文字的简化、对人物设置的调整与变动等,从而指出了两个系统的区别所在。我很赞同朱姗这样的观点:
在长期传抄过程中,《歧路灯》的文本具有不确定性,其序跋、题识、题署可能受到传抄者的增删,其回数、回目可能随情节增衍而变化,以上诸种因素,都不能取代文本校勘。构建《歧路灯》钞本源流系统的关键,就在于对存世钞本的校勘。……只有充分利用存世钞本,进行全面的文本校勘,厘清钞本间的异文及其性质,才能找到判断《歧路灯》版本源流的关键证据,由此构建《歧路灯》的钞本源流系统。
因此,与前贤时哲的研究相比,朱姗不但在涉及的版本、探究的角度等方面有所扩展,尤精于文字的核对比较,其细密周到之处,每有过人之处,而基于这种扎实严谨研究的新见,足成一家之说。
第三,朱姗对《歧路灯》诸钞本作了认真的校勘,特别是选取“庙后街”、“格子眼”、“度厄寺”、“双庆的出走与归来”、“范姑子上堂的来龙去脉”等等有代表性的细节,对校《歧路灯》存世诸钞本异文,深入到了小说文本的生成过程,剖情析理,切中肯綮。我特别赞赏的是,朱姗并不只是就事论事的比较文字之异,而是将这种差异与作者的创作理念、作品思想艺术的高下分析结合起来,使文献研究与文学研究很好地结合起来了。兹举一例,在考察了“三场奇特的公堂审讯”在诸钞本的差异后,朱姗指出:
《歧路灯》虽然不是一部公案小说,但其中不乏关于公堂审理案件的描写。这些案件的审讯过程和量刑结果,或许很容易被读者草草略过。但是,通过诸钞本的比勘,不难发现这些情节经历了反复推敲、酌定和修改,其终极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为了小说结尾谭绍闻的洗心革面、衣锦还乡,规避所有可能存在的漏洞。
也许有关修改过程的认定,还可以充分讨论,但这一指向作者创作过程与艺术目的的考证思路,从文献出发,而不止于文献,是非常可取的。
第四,朱姗还依据新文献,特别是序跋评点,对《歧路灯》的思想艺术价值作了进一步的论证。这虽不是本书的重点,但也多有可取见解。如诸家评点虽然远不能与金圣叹、张竹坡等名家评点相比,但他们有关这部小说“灯”之喻义的分析和对“见识”的重视等评论,要言不烦,确实揭示了《歧路灯》思想内涵的某些特点,对今人理解《歧路灯》,不无启发作用。
朱姗在文献、版本方面有系统的学术训练,在我接触的年轻学者中,她在这方面的学术敏感、细心与判断力都是较为突出的。早在南京大学本科学习期间,她就在名师指导下,尝试写过《〈二老堂诗话〉校笺》。同时,在《舶载书目》的研究方面,积累了初步的经验与较丰富的成果,撰成《明人集部书流传东瀛编年考》。据我所知,她在这方面的研究仍在持续,并可望有厚重的成果面世。
在硕士阶段,朱姗对《万历野获编》作了周密的考察,尤其是对沈德符的交游群体和《万历野获编》史料来源,进行了深入辨析,对与此书相关的《顾曲杂言》版本的探讨,同样显示了她在文献方面的兴趣与日益精进的功底。
到了博士阶段,朱姗在《歧路灯》研究中的用力之勤,则有本书为证。她甚至在国家图书馆组织的古籍普查活动的一个月中,就发现了一部清人文集《达亭老人遗稿》的线索,嗣后将此书点校出版。此稿所收的《消闲戏墨》是一种从未被提及而又值得关注的文言小说集。
《歧路灯》最后一回有这样的话:“大凡人之读书日进而不已者,有两样:或是抑郁之极,以发愤为功程;或是畅遂之极,以怡志为进修。”朱姗大约属于后者。在很多人看来多少有些枯燥的文献搜罗、版本考证工作,在她常常是一种难得的乐趣。日常交流时,她习惯将沈德符、李绿园戏称为沈爷爷、李爷爷,仿佛与这些研究对象建立起了一种亲密的生命联系。不仅如此,为了将考证落到实处,她不但走访各地图书馆,力争目验亲见原始文献,而且多方奔走,从李绿园故里宋寨鱼齿山到《歧路灯》的诞生地新安马行沟,乃至《歧路灯》的故事发生地古都开封,她一路考察相关古迹,尽可能贴近历史人物的生活轨迹。这使我想到《歧路灯》第九十六回中的另一段话,初学者“只是一个嫩芽儿,学问是纱縠一样儿薄,骨力是冰凌一般儿脆……少不的以臆见从事。这没学问、没阅历的臆见,再不会有是处”,这虽是就科举而言的,但也可以移用于一般治学。朱姗走了一条方正纯笃的路,又积极开阔眼界,融体验于理性思维之中,故能克服薄脆,力避臆见,所作的考证,也无生涩之弊。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正是因为有这种强烈的兴趣和不懈的努力,才使得朱姗在《歧路灯》的研究中表现出了一以贯之的严谨和不断提高的学术水平。虽然《歧路灯》诸钞本本身性质的认定不可避免地还存在一些主观性的因素,本书的观点也并不一定完全正确,比如朱姗所说的甲、乙两个系统的文本,各有繁简,其间关系可据理论证,实难遽断。但我们有理由相信,通过本书,我们对《歧路灯》的版本与成书过程,有了较之以前更为全面,也更接近事实的认识。由于《歧路灯》诸钞本多有差异,今通行本亦未尽善尽美。因此,我和一些了解朱姗工作的同行,都期待她能在努力厘清诸钞本的性质、关系,并尽可能追索接近作者创作原貌后,更上一层楼,整理出一个《歧路灯》新校本。
更值得期待的是,《歧路灯》的研究能够有新的全面发展。如前所述,在20世纪80年代,《歧路灯》一度成为研究的热点,甚至被抬到了很高的位置。不过,彼时思想观念刚刚解放,视角尚未打开,方法也有待更新,这些无疑都制约了研究的水平。其后,海内外也出版了多部研究《歧路灯》的专著,但仍未形成阵势。实际上,《歧路灯》在题材上的开拓、文化内涵上的提升、人物塑造上的创新、文体结构上的推进、夹叙夹议的运用、白话文学语言的发展、艺术趣味的实现等诸多方面,均有不俗的贡献,有必要站在新的理论思维的基础上,进行更深入的研讨。从这样的期待看,朱姗,当然也包括其他业内同好正在从事的研究,如能进一步引起大家对这部小说的关注,可能才是最为重要的。
2019年5月5日于奇子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