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考古新风
20世纪20年代,诸如“北京大学考古学研究室”“中央研究院考古学组”等机构相继建立。随后,一批专业学者在山西、河南等地,相继开展了田野调查和发掘。[23]专门学术机构的设立,以及考古发掘的进行,是中国考古学诞生的“重要标志”。[24]
现代考古学(Archaeology)发端于欧洲,并随生物学、地质学的进步,而取得长足发展。[25]现代考古学的理论方法,自引入中国后,对中国的古史研究,对中华文明的重建,对订“疑古辨伪”之偏,都有非凡的意义及价值。
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考古学,尚处于创立阶段。其间的重大考古发现,有以下数端: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河南安阳甲骨文的发现,被学界视为“中国考古学诞生的前兆”[26]。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敦煌石窟壁画、文书被发现。1921年,北京周口店发现“北京人”遗址,在河南渑池又发现“仰韶文化”遗址。1926年,中国学者李济、袁复礼等人,在山西夏县西阴村遗址,开展田野调查及考古发掘。1928年,傅斯年等组织专家,开始对安阳殷墟遗址进行考古发掘。直到1937年的全面抗战爆发,前后共发掘十五次。1929年,裴文中在北京周口店,发现“北京人”头盖骨,此事轰动国际学术界。1930—1931年,李济、梁思成等人,又发掘了位于山东历城龙山镇的城子崖遗址。据此而出版的《城子崖》,是中国第一部大型田野考古发掘报告。1934年,梁思永等人,又在河南安阳后岗遗址,发现了一段长约70米的夯土墙,由此而揭开了中国史前城址考古发掘之序幕。
综上所述,以甲骨文的发现,以及安阳殷墟的发掘,意义尤其重大。根据甲骨文,王国维于1917年写成《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同年4月,王国维又完成《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27]二文初刊于上海仓圣明智大学的《学术丛编》中。1921年,又收入《观堂集林》第9卷中。1925年,复经改写,收入王国维题为“古史新证”的讲义之中。该讲义的一、二章,又被顾颉刚收录1926年出版的《古史辨》第1册中。
对王国维先生的论著,顾颉刚曾言:
自从甲骨卜辞出土之后,经王静安(笔者按,王国维)先生的研究,发现了商的先祖王亥和王恒,都是已在汉以来的史书里失传了的。他加以考核,竟在《楚辞》,《山海经》,《竹书纪年》中寻出他们的事实来,于是这个久已失传的故事又复显现于世。[28]
屈万里也对王国维的卓越贡献,给予了高度肯定,他曾说道:
甲骨文字虽然发现于清光绪二十五年,而用它来证史则始于王国维……他固然纠正了《史记·殷本纪》中不少的错误,可也证实了《殷本纪》所记殷代帝王的世系大致正确可信。这告诉人们对于《史记》所记的古史,固然不能全盘相信,但也使疑古的人们对于《史记》增加了不少的信心。利用甲骨文的材料,重建殷代的信史,王国维的这两篇文章,无疑是开山之作。[29]
李济对殷墟出土文物的文化价值,进行了高度评价:
1.肯定了甲骨文的真实性及其在中国文字学上的地位。
2.将史前史的资料与中国古史的资料联系起来。
3.对于殷商时代中国文化的发展阶段,作了一种很丰富而具体的说明。
4.把中国文化与同时的其他文化中心,作了初步的联系,证明中国最早的历史文化不是孤立的发展,实在承袭了若干来自不同方向的不同传统,表现了一种综合性的创造能力。[30]
一言以蔽之,现代考古学的引进及发展,为中国文化发展,开创了新纪元。其对世人的影响,可从顾颉刚的一段回忆中得到印证。顾颉刚曾言:
[一九] 十二年秋间,我到北京来,地质调查所的陈列室已经开放;我进去参观,始见石器时代的遗物,使我知道古代的玉器和铜器原是由石器时代的东西演化而成的:圭和璋就是石刀的变相,璧和瑗就是石环的变相,铜鼎和铜鬲也就是陶鼎和陶鬲的变相。那时河南仰韶村新石器时代的遗物发见不久,灿然陈列,更使我对于周代以前的中国文化作了许多冥想。
……近数年来,国立学校经费愈窘,研究所中考古学会在十分困难里勉强进行,时有创获,孟津出土的车饰数百种尤为巨观。我虽没有余力加入研究,但向往之情是极热烈的,倘使在五六年前见了,我一定要沉溺在里边了。
现在既深感研究学问的困难,又甚悲人生寿命的短促,知道自己在研究古史上原有专门的一小部分工作——辨伪史——可做,不该把范围屡屡放宽,以致一无所成。至于许多实物,自当有人作全力的研究,我只希望从他们的研究的结果里得到些常识而已。
在研究古代实物的人,我也希望他们肯涉猎到辨伪方面。例如章演群先生(鸿钊)所著的《石雅》,不愧为近年的一部大著作,但里边对于伪书伪史不加别择,实是一个大缺点。他据了《拾遗记》的“神农采峻锾之铜以为器”,《史记》的“黄帝采首山铜铸鼎”,说中国在神农黄帝时已入铜器时代;又据了《禹贡》的“厥贡镠铁银镂”,《山海经》的“禹曰,出铁之山三千六百九十”,说三代之初已知用铁。
这种见解,很能妨碍真确的史实的领受。若能知道神农、黄帝不过是想像中的人物,《禹贡》和《山海经》都是战国时的著作,那么,在实证上就可以剔出许多伪妄的证据,不使它迷乱了真确的史实的地位了。[31]
据顾颉刚所言,中国20世纪20年代初年的考古学发现,不但非常值得关注,而且给中国的文化研究,也带来了深远影响。
譬如甲骨文与安阳考古,证明司马迁《史记·殷本纪》所载的商代历史,大致可信,中国信史可以上推到商代中后期。但是,就总体而言,当时的中国考古学发展,并不尽如人意。商代中前期及以前的史事,特别是三皇、五帝的历史,仍处于无法以史料印证的“真空”状态。[32]因此,其距“文明再造”的目标,尚有相当大的差距。于是,人们普遍存在着悲观情绪,因为“古代的文献可征的已很少,我们要否认伪史是可以比较各书而判定的,但要承认信史便没有实际的证明了。”[33]
20世纪20年代的傅斯年,在写给顾颉刚的长信中,对考古学的未来发展,就持有“岂是可以常希望”[34]的低调态度。[35]时人陆懋德也认为,中国的考古学发展,程度有限,不足以重新构筑中国的古史系统。[36]
1929年,恒慕义(Arthur W.Hummel)在《美国史学评论》(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uiew)发表了题为《中国史学家研究中国古史的成绩》(What Chinese Historicans Are Doing in Their Own History)的文章中,这样说道:中国的考古学,“偶然的发掘,并且很带商业性质的发掘,二千年来就已进行。不过那从地下发掘起来的骨上所刻的文字,现在可以了解的还是很少。若非这些文字将来可以完全了解,并且可以很明确地断定它们发生于什么文化的中心,就算在它们求得什么结论也是徒然。”[37]
1935年,在考古学界已负盛名的郭沫若,曾言:
照现在由地下发掘及古器物古文字学上所得来的知识而论,大抵殷商以前还是石器时代……我们要断定夏代还是传说时代,可说是不成问题的。断定夏代是传说时代,并不是说夏代没有。有是有的,不过不会有多么高的文化,有的只是一点口头传下来的史影。[38]
1938年,杨宽作《中国上古史导论》时言:“迩年吾国考古之学,已由试探工作而进于研究,”但是,“虞夏之文字迄今未有发现,殷商以前为先史时代,已为国内外一般史学家所公认,是不特三皇十纪之古史传说来源为可疑,即五帝虞夏之古史传说,亦同为可疑矣!”[39]当时,另一学者陈梦家,有鉴于考古发掘之实际,认为“夏史全从商史分出,因而不认有夏之一代”。[40]
于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中国学者对传世文献的考辨,基本因袭“旧有”之模式。1930年8月,《古史辨》(第二册)出版,顾颉刚在该书“自序”中说道:
有许多古史是考古学上无法证明的,例如三皇、五帝,我敢豫言到将来考古学十分发达的时候也寻不出这种人的痕迹来。大家既无法在考古学上得到承认的根据,也无法在考古学上得到否认的根据,那么,希望在考古学上证明古史的人怎么办呢?难道可以永远“存在而不论”吗?[41]
在顾颉刚看来,他在替考古学家,完成他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尔后,顾颉刚又曾说道:
我开始辨古史是在民国十年,那时中国的考古工作只有地质调查所做了一点,社会上还不曾理会到这种事,当然不知道史料可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我在那时,根据《六经》诸子,要推翻伪古史而建设真古史,我自己既觉得这个责任担当得起,就是社会上一般人也都这般的承认我,期望我。[42]
在史前考古发掘令人“渐感失望”的情绪中,顾颉刚等人,依然故我,继续其考论文献真伪、针砭文化传统的工作。正如顾颉刚所言:“我常想,也常说,我只望做一个中古期的上古史说的专门家,我只望尽我一生的力量把某几篇古书考出一个结果。”[43]与此同时,也有一些学者,开始利用神话传说,探索中国文明起源、重建古史体系的尝试。
不过,值得关注的是,民国时期的考古发掘,虽然没有给顾颉刚等人,提供佐证己说的素材。但是,随着考古学的深入发展、考古发现的相继涌现,人们开始意识到:古籍文献有关中国古史的记载,其框架及脉络是基本正确的,对传世文献的年代及真伪,需要有更加客观理性的态度和判断。
对此,著名考古学家张光直先生有言:“民国初年,顾颉刚、钱玄同等一班人向由传说建立起来的古史宣战,将三皇、五帝和夏代都归入传说的范畴,以商为中国史之开始,将商以前的古史都寄望于考古工作。”值得庆幸的是,“数十年来的考古工作”,在很多方面,“证实了传说中的古史里面很多内容的可靠性,而且看来夏代的证实也是指日可待的了”。[44]
由此可见,考古学的长足发展,已经为文献辨伪的“辨伪”、文化批判的“批判”积蓄力量,虽然这并不是考古学研究的根本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