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覆古思潮

近代以来,中国的思想文化,经历了一系列“启蒙”与“运动”的洗礼。其中对“传统文化”反思最深刻、冲击最强烈的,非“新文化运动”莫属。其所坚持的,可以称为“反传统思潮”,或者简称为“覆古思潮”。

民国时期文献辨伪学的发生、发展,就处于这样的思想文化背景之下。其所主张的、秉持的、宣扬的许多理论观点,特别是一些“离经叛道”,甚至是“石破天惊”的言论,都可以从新文化运动中找到根源。

众所周知,民国初年以来,“尊孔复古”之思潮,一度席卷政坛。[1]1915年袁世凯复辟!1917年张勋复辟!其间,“孔教”应否列入《宪法》、如何保存“国粹”,又成为政府内部及社会各界热烈争论的话题。

就此,学界普遍认为,“新文化运动”至少可以在民国初年以来的“反封建”运动中找到社会根源。故而,依据李大钊、戴季陶、傅斯年等时人之言论,虽然可以确认“新文化运动”的概念,真正为社会各界所普遍接受及使用,是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以后的事情。但是,人们还是将《新青年》杂志创刊的1915年,视为“新文化运动”的起点。[2]

“新文化运动”与“传统文化”的关系,是学界中又一个见仁见智的论题。笔者认为,姑且不论“新文化人”的“文化批判”,是否有“传统文化”的根源[3],单就他们对“传统文化”猛烈批判的“史事”而言,其对“传统文化”的建设性意义,确实寥寥无几。

以“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陈独秀、李大钊两位先生为例。陈独秀在题为《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的文章中,指出“孔子学说”的封建性,及其与“共和制度”的根本对立。[4]李大钊则声明:历代“专制君主”,均“利用”孔子,“资以为护符”,孔子早已成为“保护君主政治之偶像”[5],必打倒而别无选择。

当然,维护孔子及其学说的,也不在少数。但在那个易于激烈的时代,“打倒孔家店”的呼声,似乎更为人所熟知和乐见。其间,作为章太炎先生的高足,古文大家钱玄同的言论,比起李大钊、陈独秀,甚至胡适诸君,更惹人关注,同时也更惹人非议。其言:

中国文字,论其字形,则非拼音而为象形文字之末流,不便于识,不便于写;论其字义,则意义含糊,文法极不精密;论其在今日学问上之应用,则新理新事新物之名词,一无所有;论其过去之历史,则千分之九百九十九为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记号。此种文字,断断不能适用于二十世纪之新时代。[6]

故而,钱玄同主张:欲救亡图存,必须先推翻孔学,改革伦理。进而指出:“欲废孔学,不可不先废汉文;欲驱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蛮的、顽固的思想,尤不可不先废汉文。”[7]同时声称,废汉字后,可代之以世界语或某一种外国语,将汉字“拼音化”,未尝不是个可行的好办法。[8]

好一个废汉字、废汉文!如此决绝、断然之主张,真可谓“惊世骇俗”!新文化运动对中国传统文化批判之尖锐,其给中国传统文化造成之冲击,由此可见一斑。

在这场思想文化的狂飙中,北京大学奠定了“新文化运动”大本营的历史地位。一大批浸淫其中的青年学生,身体力行,成为“新文化运动”的坚定支持者,《新青年》《新潮》等杂志报纸,则成为“宣传新文化”“抨击旧文化”“反孔非儒”,暨阐述和介绍新思想观念的重要媒介和平台。

一时间,凡是“古圣先贤”的“正统”学说理论,都被视为“新思想”“新文化”传播的阻碍;凡是以孔孟学理为旨归的传统文化,都被视为需要“唾弃”“打倒”的“封建糟粕”;凡是与封建文化脱离不了干系的传统文化,都被斥为“腐朽的”“落后的”之流,而难逃被抨击批判的命运。

新文化运动从北京、上海到全国各地,从文化精英到贩夫走卒,从报纸杂志到文学作品,从舆论宣传到学术研究……几乎无不波及,无不牵涉。其在文献考辨领域,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同样值得关注。譬如20世纪20年代,顾颉刚等人发起的“古史考辨”及“文献辨伪”,矛头直指“封建文化”。至于自称“疑古玄同”的钱玄同,则决心要澄清“谬妄”之“经说”,彻底打破经学上的“偶像地位”及“权威”。他本人有关文献真伪的言论,同样带有浓郁的反封建色彩。

如同西方列强炮口下的大清帝国,西方学说视域下的中国文化,也鲜有尊严和荣誉。受此影响,进入民国时期,在反封建、反传统的疾风骤雨中,居于传统文化核心地位的“经学”黯然退场,一切传世文献都被“拉平”了高度,一切文化批评都因为鲜有“忌惮”而颇为恣意。自此,经得起推敲的文献越来越少,经得起信重的文化寥寥无几。

在思想信仰与学术研究相疏离的话语体系中,一切传世文献都成为需要接受“审查”的“史料”,过去高高在上的思想信仰、不可触及的文化权威颜面扫地。于是,民国时期的文献辨伪学研究,呈现出迥异于前代的现象与特征。民国文献辨伪学,是一场“勇猛”的文化批评和文化解构。然而,遗憾的是,“旧文化”打倒以后,这场“以辨伪求解放”的文化运动便草草收场,“新文化”建设成为又一个新的“时代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