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 研究综述

民国时期在中国文献辨伪学研究史上,是一个异样活跃的历史阶段。民国文献辨伪学,是一个颇受关注的学术论题。20世纪50年代以降,国内外许多学者,均究心于此,从史学史、学术史、文献学等角度,进行了深入探讨。时至当下,各类论著,已数以百计。其中许多观点,均卓有见地。今择其梗要,评述如下。

(一)文献学论著中的有关评述

民国学者的文献辨伪研究,是文献学研究的重要论题之一。目前出版的此类论著,已不止数十部。其中,如张舜徽《中国文献学》(中州书画社1982年版)、孙钦善《中国古文献学史》(中华书局1994年版)等,或在研究综述中,或在专门章节中,都曾述及民国时期的文献辨伪。此外,较有代表性的,一是杨绪敏的《中国辨伪学史》(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修订版);二是拙著《清代文献辨伪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三是刘重来在《中国二十世纪文献辨伪述略》(《历史研究》1996年第6期)一文中,也曾纵论民国学者的文献辨伪研究,并评述顾颉刚等人所取得的学术成就。

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内学者的文献辨伪研究,成就较为突出,尤其港台地区的学者。其中,既有系统的理论总结,也有扎实的资料辑录。譬如,林庆彰的《清初的群经辨伪学》(文津出版社1990年版),虽然以清初学者的经籍辨伪为主旨,但是,林先生的视角、方法,对本论题的深入探讨,不无借鉴意义。郑良树在《古籍真伪考辨的过去与未来》(《文献》1990年第2期)一文中,就如何评述民国文献辨伪学史,提出许多富有价值的论断。此外,郑良树的《续伪书通考》(台湾学生书局1984年版),是继民国时期张心澂《伪书通考》之后,又一部文献辨伪资料汇编,可令后学省去不少为辑录史料而翻箱倒箧的烦琐。其他如屈万里、余英时等人,只言片语,都有见识。限于篇幅,兹不绎述。

文献辨伪,从来就不是单纯的“文献整理”问题。但是,从学术史、思想史等角度,探讨该问题的成果并不多见。值得关注的,有路新生的《中国近三百年疑古思潮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以及张京华等合著的《二十世纪疑古思潮》(学苑出版社2003年版)。前者旨在探讨近三百年来中国疑古思想之始末,其中涵盖民国初年的部分内容;后者则将考察重点,聚焦在一度激荡民国学术的“古史辨”运动。近年来,人们对“疑古辨伪”的反思,尤其全面深刻。其中如伍铁平的《怀疑和学术批评对发展学术的意义》(《学术界》2003年第1期)、杨善群的《论古籍辨伪的拨乱反正》(《学术界》2007年第4期)均从各自视角,切入该论题。个别批判,不乏尖锐之剀切。

(二)1949年以来对“古史辨”的反思

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近20年间,以胡适、顾颉刚、钱玄同及其再传弟子为主体的“古史辨”[1],曾在中国学术界扬名立万。其延续时间之久,涉及领域之广,关联学者之多,都未见匹敌。

“古史辨”的学术,基本不超出“疑古辨伪”的范畴。顾颉刚等“古史辨”学人,除了究心于“史事”“传说”等真伪虚实的考辨之外,也对诸如《古文尚书》《周礼》《诗序》等传世文献的真伪是非,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并发表了大量“勇猛”且“骇人”的言论,致令“冤假错案”在在皆有。其流风余韵,绵延至今;有关批驳,也不鲜见。因此,“古史辨”的文献辨伪,不仅是20世纪中国文献辨伪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20世纪50年代以来学术史、思想史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

作为“古史辨”的领军人物,顾颉刚先生如何认识和评价他们发起的“文献辨伪”呢?早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初,顾颉刚就坚持通过“文献辨伪”,实现“批判继承古文化”的客观必要性:“批判接受的前提就是要作一回大整理”,因此“《古史辨》的工作还该完成”。[2]言下之意,“辨”与“不辨”是一回事,“辨对”与“辨错”是另一回事。20世纪80年代,顾颉刚在发表《我是怎样编写〈古史辨〉的?》一文中,再次强调指出,《古史辨》承接宋、清以来之统绪,以考证的方式,“发现新事实,推倒伪史书”。[3]顾先生所言,意在强调“古史辨”的辨伪,秉中国文化传统之精神,承中国古代学人之余绪,是一项继往开来的工作。

对“古史辨”的文献辨伪成就,表示理解、认同、赞赏的学者,不乏其人。如顾颉刚女儿,即顾潮女士,曾言:“(顾颉刚)先生将自己与他人讨论古史古籍的文章编为《古史辨》,创立了‘古史辨派’,在国内外学术界之影响历久不衰。”[4]曾著《古史续辨》的刘起釪先生,也对顾颉刚先生大为激赏,称其为“以疑古辨伪擅名于学术界”,并“开启新的史学之门”。[5]顾颉刚的另一个女儿顾洪女士,也对“古史辨派”的文献辨伪研究,给予了“理解之肯定”,她说道:“疑古本身就是一种释古……疑与信是站在不同立场上解释古史。”[6]言外之意,顾颉刚等“古史辨”的文献辨伪,其学术论辩之初衷,其对中国古史研究之贡献,都无可厚非。

胡绳在顾颉刚先生百年诞辰之际,从史料的辨伪和整理的角度,对顾颉刚先生等文献辨伪暨古史考辨的贡献,称赞道:“所谓‘层累地造成的古史’是史料学范畴内的一个命题,用意在使人不要盲目地信从前人关于古史的各种记载,这个命题对于整理周秦两汉时代的记载古史的文献是有用的。……中国远古历史的史料笼罩在重重烟雾里,层累地造成古史的观点确是提供了考辨古史传说的一个有用的钥匙。”[7]

与此同时,胡绳又指出:“在1925年左右顾颉刚先生在‘古史辨’的名义下进行的一些工作是不应当被抹煞的,在这些工作中表现着的‘疑古’精神是当时反封建思潮的一个侧面。”[8]胡绳的评述,并非溢美之词。如上文所述,顾颉刚及“古史辨”学者的“文献考辨”,确实是要在文化、思想上,对“封建主义”,作一个全面彻底的“清算”。

裘锡圭先生从“疑古思潮”与“古典学”关系的角度,评估“古史辨”的贡献。其言:“从20年代到30年代,疑古逐渐成为古典学界的主流思潮,传统的古典学在很多方面受到清算。经书的神圣外衣完全被剥除,很多先秦古书的年代被推迟,有不少书被看作汉以后的伪作(这里所说的书包括书中的单篇)。虽然怀疑古书之风早就存在,但是只是到了这一次才发展成主流思潮,怀疑的广度和深度也大大超过以往,从而明显地改变了古典学的面貌。”[9]

裘锡圭先生的言辞较为和缓,但提出的问题却较为尖锐:“古史辨”对传世文献,特别是维系古代社会政治思想之根本的《尚书》《周礼》等,进行“清算”,从而“明显”改变了“古典学”暨中国传统文化的面貌。

对此,时人徐旭生先生,也曾言及:“古史辨”的“最大的功绩”,就是把在古史中的“最高权威”,即《尚书》中的《尧典》《皋陶谟》《禹贡》三篇的著作年代,“归还在春秋和战国时候(初写在春秋,写定在战国)。……由于疑古学派(广义的)历史工作人及考古工作人双方的努力,才能把传说时代和狭义历史时代分开,把盘庚以前的时代叫作传说时代,以后的时代叫作历史时代”。[10]

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对“古史辨”学者的“文献辨伪”研究,只作“单纯的”文献学解释,无论如何,都会停留在表象之描述,而不能触及问题之实质。这是“文献辨伪学研究”中,最值得关注,也是最需要避免的问题。

此外,著名史学史专家陈其泰先生,在谈到“古史辨”的学术贡献时,特别强调了他们的“求真”精神与“平等”讨论的态度。[11]这种精神与态度,与顾颉刚等“古史辨”学者的文化理想和学术追求,息息相关,应结合起来,作全面系统的诠释。

严格地说,“古史辨”的疑古辨伪,是致力于弘扬“民主”与“科学”的“疑古辨伪”,其与古代学人为维护“圣道治统”而进行的疑古辨伪,“殊途”且不“同归”。因此,顾先生所谓“继往开来”的观点,是值得斟酌的。

故而,民国以来,对“古史辨”的文献辨伪,提出异议、质疑的学者,一直不在少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顾颉刚等学者及其学说,长期以来,都为政府及学界所尊重。公开批评“古史辨”文献辨伪成就的言论,并不多见。改革开放后,批评的声音多起来。其中,以李学勤先生为代表。

20世纪90年代,李学勤针对“疑古思潮”,提出了“走出疑古时代”的观点。1992年,李学勤先生在一次学术座谈会上,作了题为“走出疑古时代”的发言。发言稿刊发在《中国文化》第7期上。两年后,李学勤出版了题为“走出疑古时代”的论文集。1997年,又刊行该论文集的修订版。其中新增两篇——《谈“信古、疑古、释古”》《对〈走出疑古时代〉的几点说明》——文章。1998年9月,李先生在北京召开的“二十世纪疑古思潮回顾学术研讨会”上,又作发言。该发言经整理后,以《疑古思潮与重构古史》为题,发表在《中国文化研究》1999年第1期上。

李先生认为,现当代学者,应从弥漫的“怀疑风气”中走出来,对古老传说多一份尊重,对传世文献多一份信任。其观点,在学界产生了较大反响。李学勤先生的“走出疑古时代”,虽然不仅仅针对“古史辨”的“文献辨伪”而发。但由于文献辨伪,确确实实在“古史辨”的学术研究中,占有相当重要的篇幅和地位。因此,有关民国时期文献辨伪学研究的回顾,李学勤先生的论著及观点,都值得深入体味。

此外,作为与胡适、顾颉刚同时代的钱穆先生,晚年也曾对“古史辨”的疑古辨伪,再次提出批评。其言:“傥中国古史尽由伪造,则中国人专务伪造,又成何等人。”[12]其评价之倾向极为鲜明。

“古史辨”学者如钱玄同、顾颉刚等,承今文学家之余绪,论定《左传》《周礼》都是伪书。对此,杨向奎、杨伯峻等后辈学者,都曾作出了批驳和回应。以“《左传》伪书说”为例,杨向奎曾撰文指出:“《古史辨》在冲破伪的古史方面,在由怀疑古史而加以抨击时都发生过积极作用。但在怀疑和抨击古史方面有时过头,以致玉石俱焚,比如《左传》是一部好的古代史,但他们怀疑它是伪作,这给当时的古史研究者添加了许多麻烦,以致有人用了很大力气证明《左传》不伪。”[13]

杨伯峻在仔细研究了《左传》本身和战国、西汉的流行情况后,也认为它成书年代在公元前403年以后,公元前386年以前。[14]胡念贻对《左传》本身也作了透彻研究,从助词的用法着手,认为《论语》《孟子》是用鲁国方言写的,称为“鲁语”。他说《左传》“作于春秋末年,后人虽有窜入,但它还是基本上保存了原来面目”[15]。经过上述学者的考订,可以证实《左传》确为先秦古籍。

(三)考古学新发现的纠偏补正

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仰韶文化、龙山文化遗址,在全国多地被相继发现。20世纪70年代以后,我国的考古发掘,又有一系列新的重大发现。特别是一大批简帛文献的出土,诸如《老子》《孙子》《六韬》《尉缭子》《晏子春秋》《鹖冠子》《文子》等曾被世人证伪的文献,重见天日并被革去伪书之谤。

对此,李学勤有言:“近20年来,各地考古工作中发现了大量战国、秦汉时期的简帛佚书,经过学者们整理研究,证明‘疑古’思潮中的‘辨伪’,有好多是不正确的。”[16]又言:“最近这些年,学术界非常注意新出土的战国秦汉时期的简帛书籍。大量发现的这种真正的‘珍本秘籍’,使我们有可能对过去古书辨伪的成果进行客观的检验。事实证明,辨伪工作中造成的一些‘冤假错案’,有必要予以平反。”[17]郑良树先生曾言:“就古籍辨伪而言,竹简帛书出土所带来的震撼,恐怕与古史辨学派新说的震撼不相伯仲。”[18]

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证传世文献“不伪”,一时间成为文献辨伪学研究中的热门话题。在“证真”过程中,人们再次对存世文献之真伪,以及20世纪上半叶的文献辨伪学史,进行了深刻反思。

20世纪初年,诸子学勃兴。老子其人及《老子》一书,成为学界关注的热点。梁启超、钱穆、冯友兰等人,认为《老子》成书于战国中晚期。其中,顾颉刚的观点更显激进:“在《吕氏春秋》著作时代,还没有今本《老子》存在。”[19]由是,“《老子》晚出说”,一时盛行。

1973年,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帛书,有《老子》甲乙两本,均抄写于秦汉之际;1993年,湖北荆门郭店楚墓中出土竹简,有《老子》甲乙丙三组抄本。裘锡圭据此认为:“把《老子》形成的时代定在战国早期,还是比较合理的。”[20]出土简帛证明,老子确实是与孔子同时代的人物,“《老子》晚出说”被推翻。

《孙子兵法》与《孙膑兵法》的成书年代及真伪,自南宋以来,疑者日众,聚讼纷纭。进入20世纪,梁启超在评估清儒辨伪成就时指出,“清儒经三百年多少人研究讨论的结果,已经解决的十之三四,尚未解决的十之六七”[21]。就《孙子》十三篇而言,梁启超认为,该书“旧题孙武作,不可信。当是孙膑或战国末年人书[22]。”钱穆也主张:孙武“其人与书,盖皆出后人伪托”[23],又称“孙膑之称,以其膑脚而无名,则武殆即膑名耳”[24]。日本学者斋藤拙堂也认为孙武和孙膑实际上是同一个人,《孙子》的作者是战国时的孙膑。武内义雄亦然其论。[25]上述观点,几成定谳。

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了一批竹简,年代约为西汉初年,其中有《六韬》《孙子兵法》《尉缭子》《孙膑兵法》等篇。从而证实了孙武、孙膑都确实存在,并各有兵法传世。郑良树根据地下出土资料,认为:“《孙子》十三篇作成的时代应该在春秋末年,战国早期(战国始年以《史记》为准),也就是大约孙武卒后的四十余年间。”[26]

杨伯峻则主张:“我认为《孙膑兵法》的编定,和一些先秦的其他古籍一样,当出于其门弟子之手。自然,也不必排斥这样一种推断,即《孙膑兵法》的一部分或大部分是孙膑的原著,最后经过他的弟子增补编定。但无论如何,编定的年代,当在孙膑死去以后了。”[27]

《古书辨》中没有专门讨论《孙子兵法》的文章。但据《顾颉刚书话》可知,直到1972年前后,顾颉刚先生同样持有这样的观点:《史记·孙武传》全不可信;《孙子兵法》决不作于春秋时,而成书于战国时期;《孙子兵法》的作者想必是孙膑。[28]据学者考证,顾颉刚先生对银雀山汉墓出土的《孙子兵法》与《孙膑兵法》一事,是了解和掌握的。但依然没有将其运用到文献辨伪中来,这实在是“20世纪学术史上最令人惋惜的一件憾事”[29]

《文子》是一部颇有争议的传世文献。近代以来,多有学者承袭唐宋学者旧说,视其为伪书。章太炎说道:“今之《文子》,半袭《淮南》,所引《老子》,亦多怪异,其为依托甚明。”[30]胡适也认为:“《文子》实伪书,只可算是一种《淮南》节本。”[31]1973年,河北定县八角廊西汉墓葬(汉宣帝元凤二年,即公元前56年),出土了一批简牍,其中有《文子》残简,与今本《文子》相似,且有今本《文子》不见之佚文。[32]

整理者对竹简本与今传本《文子》作了认真比较。[33]定州汉简《文子》虽为残本,但说明至少在汉初,《文子》就已存在。据此,李学勤认为:“今本《文子》至少一部分还是真书,过去全加否定,实在是冤枉了。”[34]

经宋、清学者考订,《孔子家语》是“王肃”伪作,几乎成为定论。顾颉刚同样认为:清人王柏所言的“王肃杂取伪托”说,“绝对正确”[35],《孔子家语》不但是“一部伪书”,而且是一部“杂凑书”[36]。1977年,安徽阜阳双古堆1号汉墓出土木牍文书中,许多语句在今本《孔子家语》中可以见到。李学勤据此认为:“早在汉初确已有《家语》的原型,《史记》世家、列传很可能参考过此书。刘向编集《说苑》,也收录了其中文字。王肃作解的今本《家语》,大约就是在简本的基础上经过几次扩充编纂形成的。”[37]

胡平生也根据阜阳汉墓木牍和《说苑》简的材料,讨论了《家语》的真伪及成书年代,结论为:《家语》在流传过程中,有亡佚、改易、增益等各种情形,皆属传世古籍所遭遇的普遍问题,不能据此论定其为伪书。[38]

1994年,上海博物馆从香港购买了一批战国楚竹书,其中《孔子诗论》中有孔子对《诗·召南·甘棠》的解说,将之与《孔子家语》相比较,两者基本接近,因此朱渊清确信,《孔子诗论》是孔门弟子所记的孔子《诗》说,《孔子家语》则很可能就是在《孔子诗论》之类原始本子的基础上“钞撮编成”[39]。《孔子家语》王肃伪托说,也被彻底推翻。

此外,1973年长沙马王堆帛书《老子》卷前佚书《黄帝书》中,亦有不少与《鹖冠子》相同或相似的语句,说明《鹖冠子》的著作年代不会晚于秦代。1973年河北定县八角廊40号汉墓发掘出土了一批竹简,其中根据汉简的简型、内容和字体等,被认定为《六韬》的竹简共有144枚,证实了《六韬》决非伪书。[40]

除了出土简帛与传世文献的相互印证,人们在对出土简帛文献的研究中,又发现古书体例中的诸多规律。有学者将其归纳如下:

(1)古书不题撰人;(2)古书多无大题,而以种类名、氏名及篇数字数称之;(3)古书多以单篇流行,篇题本身就是书题;(4)篇数较多的古书多带有丛编性质;(5)古书往往分合无定;(6)古书多经后人整理;(7)古书多经后人附益和增饰;(8)古人著书之义强调“意”胜于“言”“言”胜于“笔”。[41]

于是,诸如佚失无存、名亡实存、后人增广、重编合卷、篇章别行、异本并存等现象[42],自会常见。因此,根据撰人、篇目、卷帙、附益、增饰等,遽尔论定传世文献之真伪,是武断且不符合古书体例之实际的。

此外,对诸如龙山文化的考古发掘,证明了《尚书·禹贡篇》对九州的区域划分,自有其根据,从而修正了20世纪初年以来,部分中国学人对《禹贡篇》的盲目质疑。[43]

总之,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考古学新发现,对包括文献辨伪学研究在内的中国学术思想,都产生了重大且深远的影响。

二 理论与方法

民国时期的文献辨伪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特殊且重要的文化现象。其中,形形色色的文化思潮、各式各样的政治主张、林林总总的历史事件,碰撞交织,形成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在其间,任何历史人物、历史事件,都是时代主题、社会变迁的演绎和呈现。

通过上文对国内外研究现状的回顾,不难发现,既有的“文献辨伪学”类论著,在剖析20世纪上半叶的文献辨伪学现象时,往往存在这样的问题:对个别学者的方法、几种论著的优劣、个别文献论定的是非等,只作“单向度”的梳理和总结,而普遍缺少文化史、思想史、社会史等维度的关照。

民国时期的文献辨伪,除了文献真伪的甄别之外,还涉及思想、学术、文化、社会、历史、现实、经济、政治等一系列复杂问题。因此,对民国学者的文献辨伪进行研究,需要综合运用文献学、学术史、思想史、文化史等多种理论方法。民国时期的文献辨伪活动,是理论与实践、思想与学术、历史与现实等诸多辩证关系的汇聚与凝结。要想全面深入剖析这段文献辨伪学发展史,必须对上述关系,有正确的认识和把握。基于这种考虑,本书拟采用以下理论方法。

(一)历史唯物主义

研究中国辨伪学史,需要以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20世纪20—40年代,各种学说在中国盛行,人们的价值取向迥异。在这样的时代及社会背景下,胡适、顾颉刚、钱穆、张心澂等学者的文献辨伪,在考辨方法、判断标准、指导思想等方面,均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后来学者对这段历史的评价,也见仁见智,褒贬不一。笔者认为,要想系统梳理民国文献辨伪学史、全面掌握期间所取得的研究成就、正确评价当时学者的理论观点及主张,非常有必要充分发挥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价值。

(二)文献学的方法

民国学者的文献辨伪,除《辨伪丛刊》《伪书通考》以外,其研究成果,更多地散见于“不以辨伪为职志”的论著当中。仅据论著题名,不足以勾勒民国文献辨伪学研究之全貌。因此,必须借助文献学的理论方法(包括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等),进行全面系统的梳理,方能将结论建立在丰富翔实的文献资料的基础之上。

(三)学术史的方法

民国学者的文献辨伪研究,渊源有自。因此,必须借助学术史的研究方法,否则不能对他们的辨伪成就、学术地位及影响等,作出准确的评估与定位。对胡适、钱玄同、顾颉刚等学者的文献辨伪研究,仅仅勾稽出考辨文献多少,运用方法如何,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比起上述这些,我们还有必要了解到他们的考辨,因袭了什么,扬弃了什么,对中国文献辨伪学发展有何影响等。诸如此类问题的解决,除非借助学术史的理论方法,否则不能实现。

(四)思想史的方法

汉唐以来,中国学者的文献辨伪,从来都不是对传世文献真伪的简单的、机械的甄别考辨。从某种意义上,其所主张的,比起其所考辨的,更值得关注。因此,笔者的一贯主张是“没有无思想的学术研究,同样也没有无思想的文献辨伪”。在民国时期的文献辨伪研究中,同样存在这类现象。如许多研究者所言,顾颉刚等学者的文献辨伪暨古史考辨,旨在推翻旧权威、旧学术。一言以蔽之,就是“反封建”。许多看似断然决然,甚至是草率武断的论说,若非借用思想史的理论方法,否则不足以参透其背后的思想主张。

(五)社会史的方法

近年来,社会史的理论方法,在中国史学界方兴未艾。人们普遍认识到,在诠释师承学派、学术分歧背后的人事纠葛等方面,社会史的理论方法,有其不可比拟的优势优长。因此,民国时期文献辨伪研究中的许多问题和现象,譬如胡适与顾颉刚的“反目”等,除非借助社会史的理论方法,否则难见真相。借助社会史的理论方法,能从另一个维度观察民国文献辨伪学研究的走向。

三 内容及创新

从时代变迁与社会发展的角度,综合运用多种理论方法,全面审视民国时期文献辨伪学发展的历史,揭示文献考辨背后的思想文化渊源,是既有研究中的薄弱环节,同时也是本书的基本内容与主要创新。

(一)主要内容

民国时期的文献辨伪既非单纯的文献整理问题,也非单纯的学术思想问题。如何认识这场声势浩大的文化运动,如何评估这场立意高远的文化“破坏”,如何接续这条已然断裂的文化传统,实在是一个严肃的世纪命题,具有重大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但时至今日,仍未见有人真正从文献辨伪的角度,解读这个看似俗套的文献辨伪问题。

考察民国时期的文献辨伪,需要综合运用多种理论方法,否则不足以得出较为真切的认识。在全面回顾研究现状的基础上,本书分九章,对这个牵涉颇广、意蕴丰富的学术现象进行了系统探究。其中既有人物研究,也有学案研究;既有部类文献研究,也有代表论著研究。本书的篇章架构和内容,兼顾了人物与事件、专题与个案、纵向与横向、共性与个性的辩证统一。

从文献辨伪与时代变迁、社会发展、文化转型之间关系的角度,探究民国学人,如何在文献辨伪活动中,实现思想和学术、传统和现代、继承与创新之间的互动与融合,从而推动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及社会的发展进步。

透过具体的文化考察,我们发现,自汉唐以来,中国古代学者即有通过文献辨伪表达思想主张的传统。梁启超、胡适、钱玄同、顾颉刚、钱穆等学者的文献辨伪,看似“改弦更张”或“破旧立新”,但实际上,其旨趣、方法与古圣先贤并无二致。

只可惜整合古今、弥缝中西的任务太过宏大,加之梁先生垂垂老矣;胡先生国学根浅;钱先生意气太重;顾、钱等后起之秀又有待历练,人才的“青黄不接”,终究让这场显赫一时的“文化革命”半途而废,只留下“不古不今、不中不西”(借用南怀瑾先生语)之残局待今人重整。

民国时期的文献辨伪,在思想上是一场叛逆与救赎之间的博弈;在理论上是一段技法和心法之间的纠结;在方法上是证真与证伪之间的彷徨,是一场影响深远、发人深思的文化运动,是一次试图沟通古今中外而未竟的文化革命。

民国时期的文献辨伪研究,在形式上继承了传统文献辨伪学的“统”,在实质上却革去了传统文献辨伪学的“命”。对此,我们既要给予理解之同情,也要进行客观之评述,尤其需要对打断的文化传承,进行足够深刻的反思。这是本书的主旨,也是研究的重点,或许还是一个略有新意的“发明”。

(二)主要创新

1.文献辨伪学理论方法的创新

基于何种理论框架,是文献辨伪学史研究中,一个非常值得讨论的问题。笔者的研究,与既有论著的一个显著区别,就是综合运用包括文献学在内的多学科理论方法,而没有将“文献辨伪学史”的考察,仅仅局限在人物、著作、方法等“要素”的简单描述之中。

我们认为,文献辨伪实际上是先贤追求“真善美”的文化实践。其所取得的成就,直接标注了这个时代、社会和文化发展的空间维度。文献辨伪既是思想文化的风向标,也是学术和社会发展的显示器,同时更是成就学术和社会大繁荣、大发展的必要条件。因此,在涉及研究理论、研究方法选择的问题上,应该有足够广泛的关照。

2.中国文献辨伪学史研究的深入

中国的文献辨伪研究,从来就不是对传世文献真伪的简单考辨,更不是“文献整理”四字所能概括。笔者曾在拙著《清代文献辨伪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中,对清代及清代以前千余年的文献辨伪学史,进行了较为系统的梳理,并突出强调了文献考辨中政治、思想、文化的意蕴及影响。

同样,在本书研究中,笔者对民国时期文献辨伪研究的社会环境、文化背景、思想渊源、学术成就、历史意义等问题,给予了充分关注。这在客观上,或许能够起到推动中国文献辨伪学史研究不断深入的作用。

3.民国学术史、文化史研究拓展

20世纪上半叶的文献辨伪研究,不仅仅是中国文献辨伪学史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同时也是民国学术史及文化史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许多围绕传世文献真伪的论争,背后牵涉的,是更复杂的学术思想、文化主张等问题。

但是,受学科理论、研究方法等因素制约,人们有关民国文献辨伪学史的讨论,对其学术史、文化史领域的意义及影响,依然发掘得不够系统深入。本书在探讨民国文献辨伪学史的过程中,将解读的视角与诠释的重点,有意识地聚焦在学术思想及文化发展等问题上,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民国学术史与文化史的“想象空间”。

4.对文献辨伪研究意义的充分发掘

中国历史上,无论汉唐、两宋,抑或明清,每一次文献辨伪研究的空前活跃,都与其所处时代的社会及文化繁荣相始终。每一次文献辨伪活动的高度发展,都吹响了学术争鸣的号角,都揭开了思想解放的序幕,并将这个时代的社会文化,推向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民国时期的文献辨伪,经历了一个巨大的时代变迁和社会转型。需要通过文献辨伪的学术实践,探究如何融合古今、中西、新旧等一系列复杂的文化元素,是一场任重道远的文化革命。但是我们仍旧注意到,文献辨伪学两千余年的文化传统和文化精神,依然在批评中传承并绵续不断。

笔者将民国学者有关传世文献是非、真伪的讨论,置于时代转型、“世纪命题”的大背景下考察,超出了“文献辨伪学就是梳理辨伪方法”,或者“民国文献辨伪学就是‘古史辨’”的理论局限,进而对文献辨伪研究的学术意义给予了充分发掘。

适逢深入贯彻国家文化发展战略,全面复兴传统文化,着力构建有中国底蕴、中国特色的思想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之际。认真审读百年间文献辨伪的历史,诠释文化传统的现代意义,探究辨伪存真的当代价值,协调传统和现代的复杂矛盾,理顺学术和社会的辩证关系,无疑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笔者通过梳理民国辨伪学演绎的过程及成就,尝试从“文献辨伪”的角度,重新解读民国学术思想史。与此同时,还期待通过对民国学者具体言论之剖析,探究他们如何在文献辨伪的实践中,贯彻其求真务实之精神、追求其继承创新之理想、圆满其振兴国运之夙愿。


[1]《古史辨》是“古史辨”的论著汇编。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相继有朴社、上海书店、上海古籍出版社、海南出版社等多个版本。海南出版社的本子,印行时间不长,较为易得,本书引据,多依此本,特此说明。

[2]顾洪编:《顾颉刚学术文化随笔》第3编,《〈古史辨〉与史料学》条,中国青年出版社1998年版,第251页。

[3]顾颉刚:《我是怎样编写〈古史辨〉的?》,载顾颉刚《我与〈古史辨〉》,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16—217页。

[4]顾潮:《顾颉刚先生小传》,载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顾颉刚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页。

[5]刘起釪:《序》,载顾潮、顾洪《顾颉刚评传》,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3页。

[6]顾洪:《探求治学方法的心路历程》,载顾颉刚《我与〈古史辨〉》,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6页。关于“古史辨派”的提法,林甘泉等学者并不赞同。林先生在一次访谈中,曾指出:“并没有形成严格意义上的学派,顾颉刚的弟子有些意见跟他一致,有些并不一致,方法上也未必完全一样,只能说疑古代表了当时的一种思潮。”参见沈颂金《论古史辨的评价及其相关问题——林甘泉先生访问记》,《文史哲》2003年第2期。顾颉刚自己也曾说道:“疑古并不能自成一派。”见顾颉刚《我是怎样编写〈古史辨〉的?》,载顾颉刚《我与〈古史辨〉》,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16页。因此,本书一般不采用“古史辨派”的提法。

[7]胡绳:《顾颉刚古史辨学说的历史价值:纪念顾颉刚先生诞生100周年》,载陈其泰、张京华主编《古史辨学说评价讨论集》,京华出版社2001年版,第297页。

[8]胡绳:《顾颉刚古史辨学说的历史价值:纪念顾颉刚先生诞生100周年》,载陈其泰、张京华主编《古史辨学说评价讨论集》,京华出版社2001年版,第297页。

[9]裘锡圭:《中国古典学重建中应该注意的问题》,载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编《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集刊》(2),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年版,第2页。

[10]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增订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23页。据徐先生自序,《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初版成于抗战初年,后有增订。徐旭生先生,生于清光绪十四年(1888),早年留学法国,1919年学成回国。先后任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教授、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教务长(1926年)、北京师范大学校长(1927年)、国立北京大学第二师范学院院长(1929年)、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会研究员(1932年)、中国史学研究所所长(1937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先后任北平研究院领导小组主任委员、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徐旭生回国任教之时,正是顾颉刚等在校求学之际。徐先生生逢其时,对“新文化运动”及“古史辨”都有深刻体悟和见解。

[11]陈其泰:《“古史辨派”的兴起及其评价问题》,载陈其泰《史学与民族精神》,学苑出版社1999年版,第527—549页。

[12]钱穆:《维新与守旧——民国七十年来学术思想之简述》,《幼狮杂志》(台湾)1980年第12期。

[13]杨向奎:《论“古史辨”》,载中华书局编辑部编《中华学术论文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8页。

[14]杨伯峻:《〈左传〉成书年代论述》,载杨伯峻《杨伯峻学术论文集》,岳麓书社1984年版,第225页。

[15]胡念贻:《〈左传〉的真伪和写作时代问题考辨》,载中华书局编辑部编《文史》第11辑,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1页。

[16]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办公室编:《中国社会科学家自述》,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791页。

[17]李学勤:《谈“信古、疑古、释古”》,载陈其泰、张京华主编《古史辨学说评价讨论集》,京华出版社2001年版,第466页。

[18]郑良树:《论古籍辨伪的名称及其意义(代序)》,载郑良树《诸子著作年代考》,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1年版,第3页。

[19]顾颉刚:《从〈吕氏春秋〉推测〈老子〉之成书时代》,载罗根泽编著《古史辨》第4册,海南出版社2005年版,第318页。

[20]裘锡圭:《郭店〈老子〉初探》,载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17辑,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30页。

[21]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新校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313页。

[22]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新校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312页。

[23]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卷1《七、孙武辨》,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4页。

[24]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卷3《八五、田忌邹忌孙膑考》,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305页。

[25]转引自郑良树《竹简帛书论文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53页。

[26]郑良树:《论〈孙子〉的作成年代》,载郑良树《竹简帛书论文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72页。

[27]杨伯峻:《孙膑和〈孙膑兵法〉杂考》,载杨伯峻《杨伯峻学术论文集》,岳麓书社1984年版,第193页。

[28]印永清辑:《顾颉刚书话》,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61—165页。

[29]张京华:《顾颉刚与考古学》,《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8年第2期。

[30]转引自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17页。

[31]胡适:《淮南王书》,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第12页。

[32]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等:《河北定县40号汉墓出土竹简简介》,《文物》1981年第8期。

[33]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汉简整理小组:《定州西汉中山怀王墓竹简〈文子〉的整理和意义》,《文物》1995年第12期。

[34]李学勤:《世纪之交与学术史研究》,载李学勤《重写学术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29页。

[35]顾颉刚:《王柏〈家语考〉》,载印永清辑《顾颉刚书话》,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13页。

[36]顾颉刚:《战国秦汉间人在造伪与辨伪》,载王煦华编选《古史辨伪与现代史学·顾颉刚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68页。

[37]李学勤:《简帛与汉初学术史》,载李学勤《李学勤学术文化随笔》,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第370页。

[38]胡平生:《阜阳双古堆汉简与〈孔子家语〉》,载北京大学传统文化研究中心编《国学研究》第7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43—544页。

[39]朱渊清:《从孔子论〈甘棠〉看孔门〈诗〉传》,载上海大学古代文明研究中心、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编《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30页。

[40]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汉墓竹简整理小组:《定州西汉中山怀王墓竹简〈六韬〉的整理及其意义》,《文物》2001年第5期。

[41]李零:《出土发现与古书年代的再认识》,载李零《李零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2—57页。

[42]李学勤:《对古书的反思》,载李学勤《李学勤学术文化随笔》,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第79—85页。

[43]参见徐旭生《尧、舜、禹》(上),中华书局编辑部编:《文史》第39辑,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1—26页。邵望平:《〈禹贡〉“九州”的考古学研究》,载苏秉琦主编《考古学文化论集》(二),文物出版社1989年版,第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