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导论
- 历史与美学的对话:王充闾散文研究
- 颜翔林
- 5733字
- 2025-04-15 10:17:29
穿越历史的时间栅栏,我们以虔诚的崇拜之心去谒见古贤庄子,是他将自然山水和生命存在实行诗意的关联,赋予了深刻的哲学智慧和审美内涵。他诗意地思、诗意地言说,对历史赋予了神话意义的理解。他消解了过去、现在、将来的时间逻辑的限定,将现在置入了历史和投放到未来。他以诗意的和审美的生命智慧来领悟现实和历史,诞生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哲学。《庄子》可以说是先秦时代最富有哲学意义的散文,也可谓“文化散文”之先河。
20世纪90年代的“文化散文”,以其诗性思维和辩证逻辑的和谐统一,反思历史存在和关注生命个体,以其哲学、美学、文学、历史、政治、宗教等多方面的内涵呈现了独特的艺术魅力。在地域上,南方以余秋雨的散文为代表,北方以王充闾的散文为代表。如果宏观上考察20世纪90年代的文化散文在美学风格上呈现的差异,笔者认为形成了这样的三足鼎立局面:余秋雨的散文以戏剧化的心灵冲突见长,可谓是“戏剧化散文”;周国平的散文以理性的感悟出众,可称之为“哲学化散文”;而王充闾的散文则属于“美学化散文”,它以空灵飘逸的思理、冷静超脱的情感、精巧潇洒的结构、典雅隽永的叙述,追求美学与历史的对话,承袭中国古代散文的众多优良传统,尤其是领悟到了庄子散文的某些真谛。王充闾的散文空灵飘逸,以诗意思维和审美思维洞鉴历史,诗意地思、诗意地言说,并且能够超越情感之累,以空灵冷静的历史理性领悟历史人物和历史事物,从而获得对历史的新的文化语境的阐释。王充闾的历史文化散文可谓呈现了独特的美学魅力,领一时之艺术风骚。
21世纪以来,王充闾完全退出政务,全部心神倾注于散文创作。这十余年,王充闾的散文写作数量丰硕,一方面在《人民文学》《散文》《人民日报》《十月》等重要报刊发表单篇作品,另一方面在诸多出版社出版散文集。《龙墩上的悖论》《史是风云人是月》(上下册)《逍遥游:庄子传》《域外集》《张学良人格图谱》等散文集都是彰显美学魅力和思想力度的佳作。21世纪以来,王充闾散文新作的思理与境界更上一层楼,攀登到整个创作生涯的又一个高峰,印证了“庾信文章老更成”的诗论。时至今日,充闾先生还以80高龄勤勉于散文创作,令人敬佩与感怀。他将自我完全融入于文学世界,舍弃了世俗世界的诸多享受与快乐。对这样一位将毕生精力奉献于散文世界的老人,我们不得不致以敬意与赞叹!
王充闾在几十年的写作经历里,笔耕不辍,陆续发表数百篇文学作品,迄今出版了20余部散文集,成为一位专注于散文写作的著名作家。然而,王充闾并不是职业作家身份,他长期从事政务,从事写作的时间有限,在仕宦之余,舍弃一般官员所热衷旁骛的感性享乐,而选择读书思考的生存方式,在历史和文学的空间里漫游,以写作散文作为生命存在的审美享受和至高快乐。在这个意义上,王充闾更应该归属于一位传统意义上的文人。众所周知,古代官员一般都是文化人出身,尤其是自唐以后,绝大多数均由科举选拔而来,他们其中大部分人将政事和文学兼顾于一体,其政绩与文才均达到辉煌的峰巅。遗憾的是,自“五四”之后,这一传统就悲剧化地无以为继了,这种文化的裂变则直接导致了一种文学传统的中断。数千年的文明史,唯有当朝的官员和文学产生了疏离。文学只是单纯作为部分政客的附庸风雅的浮华工具,而它固有的历史使命感和对生命存在的关注、对诗性世界的沉迷和对审美超越的向往则被悬置与遗弃。王充闾像古典的化石重新出现在当今的中国文坛,他竭力在恢复中国文学的一种传统。这就是所谓“官员文学”。然而,王充闾意义上的“官员文学”,并不满足于代表官方的意识形态,也不单纯作为官方意志的传声筒,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民间的心声,发散着生命个体的情怀。当然,王充闾的散文写作,眷注国计民生、政治经济,关切国家民族的历史命运,体现一定程度上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他承袭了《诗经》《楚辞》、李杜诗章的艺术传统,将社会责任和文人情怀交融于山水和历史、审美与现实。
王充闾现象构成当今文坛的一种象征和隐喻:它象征中国“官员文学”的传统在潜层上并没有中断,仕宦阶层并不能绝对和完全地异化传统的文化人格,中国文人仍然固守着自我的精神家园;它隐喻官方和民间存在一条难以逾越的心理鸿沟,体现理性与情感的矛盾二律背反。为官代表着政府,而为文却又反映民众和自我的生存意志和情感世界。但是,王充闾既充当了人格完善、政绩显明、清廉公正的党政官员,又本色地扮演了传统文化人的角色,以真实的声音诉说民间的意见和生命个体的感悟,以自我的散文表达对以往历史和生存现实的诗性思考和审美想象。香港《大公报》曾着文评价王充闾“宦况诗怀一样清”,“散文如清风明月”,属于“学者型官员”,“云水襟怀,书生本色,知识界引为知己”。[1]其实,笔者认为,王充闾更属于一位传统意义上的文人,他绝不同于一般的政客或官吏。因为王充闾具有文人学士天性的敏感和悟性,他眷注于超越现实存在的诗意生活,追求天人合一、物我相融的审美境界。文心与诗性、养气与修身、求知与悟觉、登临与畅神、格物与致仁等精神内在活动构成他生命存在的审美主题。所以,王充闾的散文是文人的散文、美学的散文、仁者与智者的散文。他提升了当代散文的艺术神韵和审美品位。
王充闾的散文创作踪迹可以追溯到20世纪50年代,那是一个充满理想和激情的历史时间。新的政治制度和经济方式赋予古老的华夏民族以新的历史命运和情感冲动,理性和非理性的深处均具有一种强烈的乌托邦的精神色彩,多灾多难的中华大地终于迎来了极有可能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沧桑巨变。王充闾以文艺家的细致的审美感受,体验新的历史语境所产生的时代镜像,并诉诸散文形式。尽管由于历史的限定性,其散文不乏存在审美乌托邦的色彩,但是作者以其真实的感受和传神的写照,表现出平凡的人物和日常的生活所蕴藏的高尚情操和素朴之美,笔法洗练含蓄,视点独特而富于变化,显现了一定的艺术技巧。其20世纪60年代初期的散文也具有如此的特点。此为王充闾散文的第一个时期。
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原因,王充闾的散文足迹被迫中断了十余年。但是,作为深受传统文化熏染的生命个体,作为深受士大夫精神影响的文人,王充闾在十年“文革”中,读书思考成为最大的精神享乐。从传统典籍的经史子集,到西方的哲学、文学、史学等著作,无论晨风夕月,雨叩门扉,只要有一刻清静,均手执一卷,乐此不疲。王充闾获得了生命存在的第二次系统的知识积累和心灵体悟,为他以后的散文创作做准备。直至20世纪80年代,历史再一次为王充闾的散文创作提供了契机。作者重新焕发了文学激情,回归到他日夜萦绕于心灵的文学世界,重温失落多年的散文之梦。这一时期的散文结集为《柳荫絮语》和《人才诗话》。这两部集子,表明王充闾对现实与历史的思考比以往更为辩证和深刻,历史感与现实感更为和谐地交融在一起,尤其对人才问题给予了突出的关注。他从历史对现象分析转向对现实问题的思考,就人才培养、磨练、选拔、深造等方面提出了自己一系列的看法。其实,王充闾的人才观已经超越了一般的人才学范畴,上升为对人的存在意义、生存价值、人格设计、审美情怀、生命智慧等方面的本体论、存在论、价值论视角的认识,也从人才视角表明作者对中华民族的复兴和繁荣的拳拳之心,他渴望诞生无数的中华民族的理想群体和审美个体,出现理性精神和诗性情怀完美统一的崭新人格。可以说,就这一问题的运思,很少有人能达到王充闾这样的关切和深刻的程度。从散文的技巧和美学风格来考察,这一时期的散文,可谓是气象兴起,格调潮涌,初步呈现了匠心与匠气。体物言志,象征比拟,达到景情合一,不露凿痕;叙事记人,经营布局,针线绵密,浑然天成;义理阐发,辞章挥洒,雕琢润饰,不经意间而和谐完型。此时期的散文,初步形成了王充闾特有的艺术风格和审美情趣。整个20世纪80年代,是为王充闾散文的第二个时期。
王充闾散文的第三个时期,为20世纪90年代的前期。这一时期的作品以结集的《清风白水》《春宽梦窄》为代表。前者为作家出版社1991年出版,后者为春风文艺出版社“布老虎丛书”之一,于1995年印行。散文境界的开阔和格调的通达使作者显露出大匠之气,而技法的纯熟和思理的绵密已经接近化境,尤其是语言的潇洒和文风的雅致令读者倾倒迷醉。这两个散文集标志著作者的散文创作登临到一个新的美学境界,同时,也因这两个集子,王充闾由一个影响东北的地域作家进而赢得了全国许多读者的青睐,也获得众多评论家的好评,其中许多知名学者、教授,对王充闾散文予以极高的学术评价。1998年春天,王充闾因《春宽梦窄》而荣获“鲁迅文学奖”,此一殊荣,无疑是对王充闾散文创作的价值认同和美学评定。
20世纪90年代后期,为王充闾散文的第四时期。主要散文结集为《沧浪之水》《面对历史的苍茫》《沧桑无语》。这一时期的散文标志着王充闾创作的新的审美追求和艺术转向,在花甲之间,承受大疾的磨砺,侧过死生之门槛,应验了古人“庾信文章老更成”的律论,伴随着生命境界的开阔、行状轨迹的拓展、悟觉的提升、道德人格的自律,王充闾在从政方面有口皆碑,秉承贤儒风范,清廉勤恳;而在翰墨文章方面,则又开创新的境界。此期间散文,首先,尤注重历史和美学的诗性对话,开启诗性于叙述和臧否之中,将史家的眼光和禅家的机理交织于历史风烟的品鉴过程;其次,揽纳天地山水、古今襟怀于手卷之中,以求天人合一、景情相生、诗画交融、悲喜衬映的艺术境界;再次,渴求大家气象,笔势雄浑而冲淡,情绪冷漠而超脱,识见卓异而朴质,可谓“返虚入浑,积健为雄”,“采采流水,蓬蓬远春”,“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最后,章法奇变,自成一格。大美无言,修辞立诚。自《面对历史的苍茫》到《沧桑无语》,王充闾散文进一步定型了独特的美学风格,寻找到艺术表达的自我路径和修辞美学的自我话语。所谓章法奇变,自成一格,是就王充闾散文对艺术形式的技巧把握而言;作者将当代散文的写作推进到一个新的境界,尤其是他时空交错的笔法,有时以时间围绕空间而叙述,有时则以空间拓展时间而抒情,而有时又将时间与空间交错位移,交织以意识流和梦幻线索的写法,如《陈桥崖海须臾事》和《梦雨潇潇沈氏园》,颇有和结构主义理论相通的灵犀。而作者叙事方式也别具一格,采用客观叙事和零度写作,用活了寓褒贬于叙事之中的春秋笔法,而且叙事视角多变,空间时间距离和心理情感距离不断调节,给人以陌生化的审美享受的独特的价值判断。与叙事技法相联系,作者的抒情方式也在寻求变革,他有意识地摈弃了激情宣泄的方式,而代之以平淡无情的象征隐喻的手法,也许受到庄子哲学的“至人无情”的启发,意识到情感在某种意义上是存在之伪、生命之累、认识之遮蔽,文章的字里行间,控制自我情绪的激发,将情感上升到更为纯净澄明的境界。所谓大美无言,修辞立诚,是就王充闾散文对语言修辞的运用而言。
王充闾在童蒙初识之无,对汉文字有着本能的亲和力,束冠就学后,勤勉异常,酷爱华夏典籍,熟读历代诗词曲赋。青年之后,读写不辍,又于西方的哲学、历史、美学等著作汲取养分。写作散文,他一向注重语言修辞的审美功能。近期的散文,趋向返朴归真,语言极少雕琢,达到典雅淳厚而空灵飘逸,语言的符号化的审美价值被作家提升到崭新的境地。散文的语言风格的独特,也进一步表明王充闾步入了当代散文大家之列。
世纪之交,出乎人们意料,王充闾又推出了“变法”之作——《何处是归程》。该散文集以与作者以往作品所迥然不同的生活题材、写作方式、艺术风格等方面,显露了王充闾执着不懈的超越自我的美学追求。从总体上欣赏,《何处是归程》无疑属于散文园地的上品之作,其中散落着不少的精品之作。作者于花甲之后的毅然“变法”的结果,使自我的艺术之舟漂泊到又一个充溢生机、风光旖旎的河流。
《何处是归程》无疑是富有审美独创性的散文作品,作者选择了新的题材和新的话语,从而获得了艺术创造的新的灵感和激情,由此诞生了不同以往的审美果实,这属于一种必然的逻辑结果,也是对作家艰辛变法、舍弃成规、刻意进取的合理回报。显然,作家的自我超越性和艺术的独创性,成为《何处是归程》获得成功的心理条件和美学基石。以《何处是归程》为标志,王充闾的散文创作进入了第五个时期。21世纪迄今十余年来,是王充闾散文的成熟期和丰硕期,作家陆续发表了诸多散文,出版了几个散文集,受到不同阅读阶层的欢迎与赞赏,也获得文艺理论界、评论界和学术界诸多学者、评论家的高度认同和热烈赞赏。
21世纪这十多年,王充闾的散文创作走到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从古稀之年直至八十高龄,王充闾始终沉浸于散文的创作,依然保持着传统文人的赤子之心。他博览典籍,集录资料,写作读书札记,不断有高水准的新作问世。除了延续以往的创作风格之外,作家不断变法与精进,表现在近年结集出版的《龙墩上的悖论》《事是风云人是月》(上下册)《逍遥游:庄子传》《张学良人格图谱》《域外集》等著作方面,写作视角不断求新,修辞手法趋于隐蔽,淡然成趣。话语风格鲜明,与以往散文相比,适当增强了流畅的口语和幽默感,进一步浸染了个性色彩。在散文的思维方式上,力求中西互证,古今参照,关切现实,既有作者直接出场的辩证理性批评,也有隐匿自我立场的存而不论的“悬置”判断,以怀疑论的态度对待历史与人物,使文本有重新阐释的空间,将结论留给读者沉思。王充闾21世纪以来的散文创作,无论是思理深度还是人生境界,无论是哲学意蕴还是审美趣味,也无论是写作技巧还是话语修辞等方面均达到其文本的成熟丰厚,其美学价值与艺术魅力均达到当代散文创作的甚高水准。这对于一个已经八十高龄的年迈作家而言,实属难能可贵,可谓:可喜、可贺、可敬。
以上,笔者将王充闾散文定位为美学化的散文,并将其散文创作划分为六个时期。这仅是出于方便叙述的考虑,其实,王充闾的散文创作仍然处在发展变化、不断自我否定和超越的过程,对于文学的痴迷情结定然会伴随作家所有的生命路程,他那份年迈的执着和童心般的纯情,不同于当今某些文士对文学这一“语言魔方”的戏弄和调侃。因为他深深热恋着翰墨,深深热恋着青山魂梦,所以也深深热恋华夏的传统文化和人文精神,深深热恋着清风白水,碧空云霞,濠濮游鱼……依凭着这种“童心”般的热恋,兼之以老年庾信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我们有理由相信,王充闾散文必将进入更新更美的境界。
注释
[1]香港《大公报》1994年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