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车碾过减速带时,叶柠的额头第三次撞上玻璃窗。她揉着发红的皮肤,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上的笔记本。扉页上的墨迹还没干透,那是她用蘸水钢笔临摹的达芬奇手稿——齿轮咬合着杠杆,在纸页边缘暗潮汹涌。
第三排座椅的缝隙像一道隐秘的峡谷。上一位乘客遗落的半块橡皮卡在夹缝里,边缘刻着模糊的“林”字。叶柠用铅笔尾端去挑,橡皮却突然滚向过道。一只缀着星月挂链的帆布鞋踩住它,咖啡香混着洗发水的薄荷味漫过来。
“新同学?”卷发女生歪头打量她,校服领口别着一枚铜质咖啡豆胸针,“理科班林夏,擅长用摩卡壶煮浓缩咖啡,以及——”她晃了晃手里的《费曼物理学讲义》,“把动能公式编成RAP。”
叶柠的睫毛颤了颤。后座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七班转学生是不是哑巴啊?”“听说她初中三年都没朋友……”林夏忽然转身,将讲义“啪”地拍在说话人的椅背上:“动能定理第17页,自己查查什么叫‘静摩擦力取决于接触面性质’——顺便提醒,舌头和牙齿的摩擦系数可是很高的。”
整辆车陷入诡异的寂静,只剩司机师傅跑调的《南屏晚钟》。叶柠的笔尖无意识地在橡皮上画圈,墨迹渗入“林”字的刻痕,像给伤口缝合的线。
青禾高中的104级台阶是一本倒置的涂鸦史。叶柠数到第97级时,发现一道褪色的钢笔刻痕:“2009级3班陈屿到此一游”。裂缝里卡着半片干枯的凤凰花瓣,像夹在旧书里的标本。她摸出笔记本速写,铅笔沙沙声惊动了台阶尽头的阴影。
“考古学家小姐。”倚在扶手上的女生逆着晨光,校服扣子松开两颗,露出《人间失格》的烫金书脊,“苏眠,文学社社长兼古典乐发烧友。”她指尖夹着半片银杏叶,叶脉被晒成透明的血管,“要赌吗?你临摹的向日葵连花瓣脉络都不敢画错,像在抄参考答案。”
叶柠的耳尖泛起淡粉。台阶第102级用修正液写着:“再两步就到重力反转点”,旁边画着倒立的火柴人。她突然发力,在画纸边缘勾出一只扭曲的乌鸦。“至少我没有把《麦田群鸦》解读成乌鸦在开股东大会。”她说这话时,修正液字迹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光斑,像撒了一地玻璃碴。
苏眠笑了。那笑声让叶柠想起母亲摔碎的香水瓶——清冽,锋利,带着某种危险的甜。“顶楼美术室有幅未完成的梵高仿作,”她甩了甩银杏叶,“敢去篡改遗作吗,考古学家?”
生锈的门轴发出垂死呻吟。灰尘在光束中起舞,落在画架上那幅向日葵油画上。叶柠的指尖悬在画布前两厘米——真正的梵高应该用暴烈的螺旋撕裂天空,可这些花瓣温顺得像列队士兵。她撕下半页笔记纸,开始涂改阴影部分。当第七片花瓣被添上锯齿状边缘时,身后传来玻璃瓶坠地的脆响。
“你篡改遗作的样子,”苏眠弯腰捡起滚落的青柠汽水,“很像给断臂维纳斯装机械手的疯狂科学家。”气泡在阳光下炸成细小彩虹,爬上她手里的《渴望生活·梵高传》。叶柠瞥见扉页批注力透纸背:“天才都是被误解的纵火犯。”
“那疯子至少敢烧掉自己的平庸。”叶柠夺过书,在空白处画了只叼着画笔的乌鸦。窗外的云掠过油画,给向日葵投下一瞬跳动的阴影。苏眠突然用汽水瓶底敲了敲画架:“下周校刊主题是‘扭曲的真实’,敢用你的乌鸦风格画插画吗?”
黄昏的光线斜切进教室,将两人影子钉在墙上。叶柠的指甲掐进掌心,笔记本里的达芬奇齿轮开始咔嗒转动。她在第104级台阶的照片旁写下赌注:“若点击量破千,我承包全年插画;若扑街——”笔尖顿住,苏眠已用红笔补上:“每天午休来听我读太宰治。”
天台的储水塔在暮色中发烫。叶柠把脸贴在铁皮上,听见远处操场传来的喧闹。林夏的物理RAP穿透三层楼板:“动能公式要记牢,mv平方除以二!哎哟这位同学别发呆,重力做功看高度差——”她忍不住勾起嘴角,却在铁皮缝隙里摸到一张匿名纸条:“高二7班徐子航,你解剖课弄丢的青蛙心脏,正在生物室冰箱第三格哭诉冤屈。”
烤鲷鱼烧的甜香突然漫上来。林夏的声音像她煮沸的摩卡壶:“新同学!要不要试试物理RAP拌红豆馅?”叶柠转身时,苏眠正倚在生锈的栏杆上啃鲷鱼烧,豆沙馅从缺口处溢出,像某种未愈合的伤口。
“别误会,这是赌约的履约保证金。”苏眠把剩下的半块塞给她。红豆馅沾上笔记本,在《麦田群鸦》的涂鸦旁晕开一小片暖色。广播站突然切歌,中森明菜的《难破船》海浪般漫过天台。她们谁都没说话,直到风铃在锈铁管上敲出肖斯塔科维奇式的节奏——那是保洁阿姨周姨用易拉罐拉环做的装置艺术。
叶柠翻开新的一页。钢笔吸饱鲷鱼烧的油脂,在“9月1日”的日期下晕出星斑:
①第三排校车座位的缝隙会吞噬橡皮(待验证)
②苏眠读太宰治的表情像在品尝苦艾酒
③周姨的扫帚是隐藏的抽象派大师
④林夏的物理RAP让动能公式有了爵士切分音
⑤ 104级台阶的涂鸦者是否找到了重力反转点?
最后一缕夕阳沉入海平面时,她听见阶梯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苏眠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指尖夹着的银杏叶像一柄金色匕首。“喂,”她说,“重力反转点其实在103.5级——要试试看吗?”
叶柠合上笔记本。齿轮的暗影在封底流转,仿佛某种蓄势待发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