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到黄昏,山谷的雾气就开始聚集。浓雾对山村的孩子来说是劲敌,他们不能像阳光那般看透一切,也不能像精灵那般畅行无阻。他们会跌倒,会迷路,会迟到,然后罚站。
“明天又将是艰难的一天。”伊月心想,她独自绕过庄稼地,独自在荒山徘徊,阳光不会为她指路,精灵也不会伴她前行。
崎岖的山路上有许多晚归的行人,其中不乏熟悉的邻里。她刻意低着头,对善意地问候充耳不闻。她走在道路边缘,边缘积满落叶,落叶于她如故友,它们不说话,也不善变。
她走到一处路口,看到结伴下山的小孩,他们领着各自的羊群,兴高采烈地挥手道别,她躲到路旁的篱笆后,直到孩童们的身影伴着喧闹声远去,她才默默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刚走上台阶,就听见妈妈正和邻居聊天,邻居显然已经意兴阑珊,看到伊月立刻起身告辞,妈妈笑脸相送,待对方走远后就倚着门框,臃肿的身体充当半扇门,她将伊月堵在门外沉着脸问:“你不是向着你爸爸吗?你还回来做什么?”
“我没有,”伊月小声回答,“只是中午他很生气。”
妈妈冷哼道:“他生气你就向着他,我是脾气好,你们就觉得我好欺负是吗?”
“我不是。”伊月无力的辩解。
妈妈冷哼道:“你要在家带小孩,那才叫不是!可你选择的是替你爸放羊,现在我问你,他去哪了?”
“我不知道。他说有重要的事。”
妈妈更生气了:“不知道?你替他干活却不知道他在哪?我现在说清楚,要是他不回来了,我可不会再养你。”
她说完似乎余怒未消,砰地关上大门。
伊月轻声叹息,她走回上山的道口,看着雾气升腾的地方,想不到自己离开家能去哪里,她害怕荒郊野岭的黑暗,害怕无人理会的孤独。
她拍了拍脸颊,驱散心中不安,途径村口的小店时,她下意识的往里张望,竟瞥见爸爸的身影,她的心中泛起一丝悲哀,想不到对方的重要事竟是牌局。
她立刻走到爸爸身旁拉住他的胳膊。
“怎么了?怎么了?”爸爸涨红了脸,随着围观者们的起哄,他不情不愿地起身,在磨磨蹭蹭地走出小店前,他仍关注着牌局。
“到底怎么了?你是哑巴吗?”他态度很差,显然是输了钱,山涧里的冷风将他吹得弯腰驼背,他缩成一团却将脖子伸得老长,那模样简直像一只大鹅。
伊月轻声回答:“走丢了两只羊,我找不到了。”
“找不到?”输了钱的爸爸语气激动,“不是跟你说过它们走不远吗?”
“现在天快黑了,我害怕。”伊月更轻声地回答,避免激怒输了钱的爸爸。对方似乎领了情,缓和语气说:“让你妈陪着你去找。”
“就是她让我来找你的。”
“这么说她已经知道了?”爸爸似乎意识到问题的严峻,皱着眉头凑到女儿跟前问。
“是的。”伊月如实回答。
“你做错事了啊!”输了钱的爸爸叹息着转身,“下次你要先找我,再去找你妈妈,知道了吗?”
伊月默默点头,她知道结局仅仅是说这话的人不同。
“家里做饭了吗?”输了钱的爸爸没有动身迹象,也许是没找到启程理由。
“没有!”伊月善意地提醒,“妈妈正在气头上。”
爸爸露出苦笑:“那可糟了,回去还得接着吵。”
他往家的方向缓缓走去。
伊月心想现在与他同行,又免不得被呼来喝去。她停在原地问:“我可以去奶奶家里吗?”
爸爸没有停步,风中飘来他毫无情感的声音:“你想去就去吧,最好就在那吃饭,最好今天就别回来了。”
村落尽头有一段陡坡,坡道两侧的墙壁上写满了村里孩童们的理想,那些字迹每当下雨就会脱落,每当下雨过后又会重新刻上。
坡道上面是一排瓦房,平时被称为老村,居住于此的多是老人,他们的子女或远行在外,或就近另起新居。
伊月沿途走来,见到几间倒塌的房子,台阶前铺满杂草,除了捉迷藏的小孩,平时鲜少有人踏足。
她看见奶奶的房子前停着一辆自行车,知道有客人造访,她并未停下脚步,奶奶是一位裁缝,无论是顾客还是朋友都是与她年龄相仿的老人。他们不会在意小孩的沉默。
她推开半掩的门,室内一如既往的昏暗,摇曳的烛光,腐朽的横梁,布满灰尘的砖墙,一切都仿佛与现世脱节。
她曾去过同学家里,他们的房子有彩电,有时髦的海报,有五颜六色的盆栽,她向往并认为那才是真实世界。
她走到次卧,看见满头银发的奶奶穿着蓝色粗布麻衣,伏在缝纫机前忙碌。她又看到衣着华丽的女顾客,正对着烛光看报纸,客人面容和善,带着病态的倦容。
她毫不避讳地搬来凳子,靠着墙角坐下,听到声响,两人同时转身看到了她。
“这位是?”客人随口问,她衣着华丽,却掩饰不住病态的憔悴。
伊月往后挪动,将眼脸藏在阴影中,但无法抵挡谈论自己的声音。
“老幺的女儿。”奶奶低头继续忙碌。
“天啊!都这么大了!”客人记起伊月的名字,她放下报纸,比划着说道,“我当时还抱过她,那会她多小啊!”
“岁月不饶人啊!你都多久没回来了?”
“不记得了,就记得当时所有人都在家,逢年过节热闹得很啊!”
伊月十分清楚,老人们会谈起过往,谈起命运,谈起生命中的其他选择,谈起做出其他选择后不同的人生。她思索着自己的烦恼,无暇去听,只盼望她们不要提到自己。
可是事与愿违,客人谈起久远的往事时,望着她说:“以前的我,和她多像啊!总是缩在角落想自己的事,对多余的事不敢去问,不敢去做。”
奶奶笑着问:“那你想对当时是自己说什么呢?你可以提点她两句。”
“说提点我可没有资格。”客人摆摆手,“可是有那么一句话,只要鼓起勇气,生活就有更多选择。你听得懂吗?孩子。”
伊月木讷地点头,她知道只要点头,老人们就会认为自己能理解,果然话题很快被转移,直到客人告辞都没有再谈起她。
听到自行车远去的声音,伊月长舒口气,她走到奶奶身边帮忙收拾布料。
奶奶将她的手推开,说道:“行啦行啦,小妖精,露出你的真面目吧!”这句话和咒语一般,伊月顿时像换了个人,挽着奶奶胳膊说:“我好饿。”
“你这小丫头鬼精鬼精的,就知道掐着饭点。”
“我也不想啊,可他们吵架了,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
奶奶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随后两人去厨房生火,做饭。饭做好后,奶奶没有拿碗筷,而是另外点了蜡烛,拿起线团坐在旁边织毛衣。
“您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吃呢?”伊月边吃边说,一点也不耽误。
“你看你简直就像饿死鬼投胎一样。我还是不跟你抢了。”奶奶头也没抬,专心地织毛衣。
“您说他们会离婚吗?”伊月突然想起困扰她的问题。
奶奶不为所动,不急不徐地反问:“他们说的?”
“我在围栏外面听到的。当时他们在吵架,妈妈说了些不好听的话,爸爸说他要离婚,去民政局,去找律师,然后他就让我去放羊了。”
“那他去了没有?”
“不知道。我在山上呆了半天,回来就看见他在小卖部打牌。”
“看来他的民政局就是小卖部,律师就是小卖部老板了。”奶奶打趣道,“只怕他永远也打不赢官司。”
“如果他们离婚,我能住这里吗?”伊月停止了动作,期待听到满意答案。
“当然不行!我这小庙可不收祖宗。”奶奶连思考都没有,直接拒绝了。
伊月顿时没了胃口:“我可不是什么祖宗!谁都知道,他们一直想要儿子,这么多年,他们终于如愿了,他们今天就是为那孩子的午饭吵架。我还以为他们只会说一句,这孩子老大不小了,是该找个好人家了。”
她说的委屈,奶奶却笑着问:“那你觉得他们说的怎么样?”
“当然不好!我还不到十一岁,还要读书,还要赚钱孝敬您。”
“可我听说你成绩不好,考试总不及格?”奶奶面上严肃,眼中却藏着笑。
“平时我都很努力,只是一到考试就紧张,一紧张就把功课全忘了。要是在家里做题,我肯定能得满分。”伊月有些激动,考试是她不愿谈及的事情。
“就知道说大话!”奶奶叮嘱道,“你平时要多用功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伊月害怕随之而来的各种说教,起身去后院洗碗,瞧见山谷里雾气弥漫,夜幕笼罩着的小村仿佛与世隔绝,她能隐约看见自家房子的灯光,能听见房子里传来的争吵声和婴儿哭声。
再次回到屋里,她退而求其次地恳求:“我今天能在这里住下吗?”
“不行!”奶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答。
“外面好黑,还起雾了,我害怕。”
“没什么可怕的。外面有散步的人,小卖部也没关门,还有从庄稼地回来的人。”
“是!您在这住了几十年,什么都知道。”伊月不服气地说,“可是总有一天我会比您更了解这里。”
奶奶停下手中的活计,郑重地对她说,“将来你要想办法出去,然后就再也别回来了。”
“为什么啊?”伊月疑惑不解,“我早晚都要回到这里的。”
奶奶望着蜡烛说:“这里几十年眨眼就过去了,外面的时间会慢些吧?!”
她的语气如烛光那般飘忽不定,似乎在提问,又似乎在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