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边哭边说,边说边爬,终于挪到了李伯弢的跟前。
胡蔫从怀里摸出个油腻腻的黄油信封,双手奉上,哆哆嗦嗦地放在李伯弢膝上,赶紧又跪回原位,低头不敢作声。
李伯弢看着眼前哭哭啼啼的两人,也不说话,拿起膝上的信封,扔到了一旁。
而后,又伸手在桌上翻了翻,拈起一本册子,正是李观木昨日问骡马市苦主记录的书册,随意翻开一页,缓缓念道:
“胡蔫,二月初二,用五俩纹银买驮马一匹。”
“丘伍,二月初三,收五十两纹银,办事不成,退十两。”
“胡蔫,二月初四,借北马一匹,还南马一匹。”
“丘伍,二月初四,防走水为名,阻店家买卖一天,收银二十两。”
“......”
李伯弢心想,这收钱的方法还是挺有创意的。
随后,他抬头瞥了眼地上那两人,见他们微微抬头,略一抬头小心看了自己几眼,又赶忙低下了头,便不紧不慢地说道:
“还需要再读下去吗?这还是我随意翻了一页。单单一个二月,就如此之多......”
“你们,还要继续哭吗?”
两人默不作声,拨浪鼓一样的摇着头。
李伯弢见状,嘴角一勾,抬了抬手:“哭够了,就滚回椅子上喝茶!”
说完,随手把书册往桌上一扔,身子往太师椅上一靠,神色淡然,手指轻敲扶手。
胡蔫、丘伍两人瞅着李伯弢,见他脸上看不出怒意,反倒让自己回座喝茶,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看来事情定有转圜余地,心中也放下了一块石头。
两人战战兢兢的缩回椅子,瞥了瞥李伯弢,见他悠然自得地端着茶盏,眼皮微垂,半句话都不接。
这场面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胡蔫索性大着胆子,赔笑说道:
“李公子,您要是也看上了这骡马市的生意,小的可以给你引荐。”
“您也知道,咱们只是替人办差......”
胡蔫见李伯弢还是没有反应,心想自己是不是太过托大了,于是立刻改口说道:
“我和丘伍两人,从今往后,愿为公子爷效犬马之劳,只要您开口,咱们上刀山下火海,一定把您要的东西凑齐。”
丘伍一旁点了点头,心里一横,有些为难的说道:
“公子爷,不瞒您说,今日奉上已是咱们俩,两年的积攒。”
“若是您不弃,咱们兄弟俩咬咬牙,今后每年都孝敬这个数,你看可好?”
李伯弢听后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你们如何知道这李阁老巷的?”
胡蔫和丘伍两人一愣,没明白这公子爷为何问了这毫不相关的问题。
却也不敢怠慢,连忙答道:
“禀公子爷,小子们自然是打听了一下。”
“哦?这普通人也能知道大司寇的住址?”李伯弢奇道。
“这......”两人面面相觑,实在是不知这公子爷玩得哪一出把戏。
二人不敢多想,小心翼翼的回答道:“李总宪如青松旭日,大名远扬,小的们自然很容易问到了。”
李伯瑶摇了摇头,“既然如此,那就送客吧!”
两人大吃一惊,这公子爷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不过是问个地址而已,为何如此较真......这两人没怎么明白,只好如实说道:
“公子爷实不相瞒,咱们俩的上司,您不是都知道吗!这骡马市,也就被两个衙门管着!”
李伯弢呵呵一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说道:“我知道,和你们自己说,是一回事吗?我知道了,你们就可以不说?!”
“啊!”两人终于领会了大佛的意思,赶忙点头,齐声说道:下次不敢,下次不敢。
“所以,南城兵马司和宛平县衙,都知道你们两人来了寒舍?”
“这?”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同时升起了种不好的预感。
可又说不出是哪里的问题,自己两人昨日打听李府的住址,自然是一五一十的把事情的缘由都给上司交代了。
这等事,本就再寻常不过,可如今再一想,却隐隐觉着不妥......
李伯弢当然知道,像这样的小角色,能接触到的只能是南城兵马司和宛平县衙。
这顺天府,东西一分为二,有两个县治,西为宛平、东为大兴。
骡马市靠西,胡蔫作为骡马市的集头,他的直接上司自然就是宛平都税司。
而丘伍作为骡马市铺头,他的直接上司按说应该是宣南坊的总甲,更可能是南城兵马司中的某个司吏。
想到这里,李伯弢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
“某有个问题,这每年经你们的手交上去的银子有多少?”
此话一出,直接把两人吓得瘫在了地上。
“公子爷.......这......绕过小的吧......咱们不敢说啊......”
“哦?不敢?”李伯弢呵呵一笑,说道:
“是不是觉得,总有人能保下你们?”
两人闻言,俱是脸色一变,登时噤若寒蝉。
这话一出口,可就天翻地覆,脑袋还稳不稳在肩膀上都难说。
可是不说——却如李伯弢所言,大不了这差事不做了。
左右这些年,油水也捞了不少,退一步,还能寻个去处。
李伯弢对这些自然是心知肚明,他暗暗琢磨:
其实,这骡马市的银钱孝敬,哪年不是这般,早就见怪不怪。
这银子的流向,走的无非是两条道儿。
一条是胡蔫这里,走的是宛平都税司,进县衙,入顺天府,可顺天府尹哪会只吃这一口?
到了这等层面,各处孝敬的银自然汇总,最后要么奉上给自家坐师,要么递进吏部。
另一条丘伍的南城兵马司,这水就要深得多。
五城兵马司虽是独立衙门,按理说上头只听皇帝的。
但是,因为职小官微,所以到了正统年间,皇帝设置了巡城御史。
到了景泰中,又建立公署,监察五城兵马司。
随着时间延长,巡城御史慢慢地有了对兵马司的监督权,对兵马司官员实施举劾的权力,最后更是对于京师的大小事务具有审问权。
因而,巡城御史直接一跃成为兵马司不是上级的上级。
所以,丘伍的这部分银子里,最终有一部分,定是孝敬了都察院——但若再往上捋,这可不就是到了咱叔祖的手里?
当然,这还不是全部,因着兵马司正指挥的任免权,自隆庆年间就交由吏部从文臣中任命,副指挥以下则由兵部掌管。
如此一来,剩下的银钱,自然也分流去了吏部和兵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