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身世

申国的冬夜总是带着青铜鼎锈的气味。

宗庙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颤,老史官将龟甲凑近烛火,裂纹在幽蓝火光里蜿蜒如蛇。他的手指突然僵在“乙未“二字上——三年前太子姜昀降生那日,太卜用朱砂记录的占辞分明是“彗袭紫微“,而非如今简册上工整的“狼啸申山“。

“大人,该添灯油了。“小史捧着陶豆进来时,正撞见老史官将整卷简册浸入铜匣。竹简遇水卷曲,墨字在涟漪中化作游鱼,游向深不见底的黑暗。老史官怔怔地盯着渐黑的铜匣,发出了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声。

时间来到了两年后,太子姜昀满五岁那日,申候带着申国宗室和国中众臣们前往宗庙祭拜,五岁的姜昀正是懵懂年纪,在祭拜大礼的过程中,趁着侍女不备,溜到宗庙后山去玩。

而在他的身后,一双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默不作声。

等姜昀玩累的时候,却发现身边的侍女随从们都不见了踪影,自己又不知身在何处,虽说害怕,但是也并不担忧,自己作为这个诸侯国的唯一继承血脉,尤其是当姐姐嫁入王室之后,申候的地位在周王室内部尤为尊崇,他并不担心没有人会不来找他。

玩累的太子殿下,靠在了一株大树下睡着了,迷迷糊糊间,仿佛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声音竟是很像死去的母亲,姜昀揉揉眼,站起身,向着林中小路深处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四周的光线暗淡了下来,常年无人烟的后山上,树木肆意生长,挡住了大半的阳光,微弱的光线透着缝隙,在地面上倒映出破碎的残片,寂静的四周让姜昀回过神来,竟是再也听不到那个呼唤自己的声音了。

小小的姜昀在心悸之时,转头拔腿就跑,暗淡的四周使他分不清方向,一头冲进了后山的禁地。

姜昀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的树,那树上没有树叶,只有枝杈,孤零零的矗立在那与四周茂密的树木格格不入,姜昀尽力的抬头,试图看清那树顶上的影子,但却怎么也看不清,被这个神秘树木吸引的姜昀,并没有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

远在百里之外的镐京王宫内,一名女子正坐在卧榻之上,默默地流泪。

那一天之后的事,长大的姜昀再也回想不起来了,但是记忆中的那颗怪异的大树,时常在他脑海中浮现,虽说私下问过申候几次,但是申候却也只是说他记错了,再不言它。

不过,当他询问父亲身边的重臣客卿时,他们对后山三缄其口的态度,让他坚信那不是幻觉。

时间过得很快,快到王畿内的姐姐所生的太子殿下都要及冠了,姜昀代替父亲来到了镐京,面见周王,来参加太子的及冠之礼。

姜昀在面见过周王和他基本从未谋面过得姐姐后,逃跑般地离开了王宫,他不喜欢那种氛围,尤其是姐夫盯着自己的眼神,让他很是不自在,他拒绝了周王要派遣侍卫跟随的好意,他不想引人瞩目,只想静静地享受无人打扰的时间,他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镐京城里,渐渐心情好了很多。

他被街的一个摊位吸引了,那是一个带着斗笠,身穿玄袍的人,坐在一张桌子的后面,悠哉悠哉地靠在椅背上,倒是有几个像是破皮无赖的人过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倒是没有什么下文了,只是悻悻地走开了。

玄袍人也不恼,只是这回倒是把手放在脑袋后面,看着天空,更加悠哉了。

姜昀拨开垂落的槐树枝条,正午阳光下透过枝条看向那个怪人,摊前黄幡写着“铁口直断“四个褪色篆字,风过时带着陈年墨香。相士虽说仰起头,但是斗笠却压得很低,只露出青灰的下巴,桌上整齐的放着三块龟甲

“公子眉间带煞,怕是近日要遇血光之灾。“声音像砂纸磨过青铜器,惊得姜昀后退半步。他这才发现怪人正微微侧头,向着他的方向说着。

姜昀整了整衣袍,走出了槐树的阴影,一屁股坐在了摊位前面,看着眼前的龟甲,有些恍惚。

龟甲背面用朱砂画着北斗七星,其中天枢星的位置洇着暗红斑块。

竹椅发出吱呀轻响,相士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姜昀正要挣脱,却见那人食指按在自己掌心月丘:“此处纹路如断弦,该是幼年丧母之相。只是...“枯槁的手指划过生命线,“这命格中途被人生生改过。“

姜昀喉头发紧。铜炉里的沉香突然爆出火星,灰屑扑簌簌落在卦盘上。相士的斗笠微微抬起,露出半张布满刺青的脸——右眼下方纹着申国的狼头图腾。

“十八年前大雪夜,镐京西门外的马蹄印深三寸。“龟甲在卦盘中叮当作响,“敢问公子后颈可有三颗朱砂痣?呈...七星伴月之相?“

街市喧嚣骤然远去。姜昀想起今晨更衣时,王后姐姐替他整理衣领的手指格外冰凉。周王在屏风后咳嗽,金错刀坠着的玉佩撞在青铜烛台上,发出空洞的响声。

“你究竟...“话未说完,相士突然剧烈抽搐。黑色血沫从七窍涌出,染红了案上《连山易》竹简。姜昀要去搀扶,却见那人用最后气力扯开衣襟——心口处赫然烙着周王室凤鸟徽记。

巷口传来马蹄声,卦摊后的布幌无风自落,盖住相士尚未闭目的脸庞。姜昀踉跄后退,袖中滑落半块断裂的羊脂玉佩,与尸体怀中的另外半块严丝合缝。

夜风卷起太庙檐角的青铜铎铃,姜昀贴着冰凉的石壁上,指甲深深掐入太史令方才塞来的龟甲。那老臣枯槁的手指划过甲骨裂纹时,分明在“天璇“星位多停留了三息——恰与昨日卦摊上朱砂偏移的北斗如出一辙。

“殿下可知镐京东郊的观星台为何荒废十八年?“太史令的嗓音混在铜壶滴漏里,惊起梁间栖鸦。他枯瘦的指节突然扣住姜昀腕间玉玦,“十八年的你,可不应该是这般光景呀。”

“什么意思?”姜昀诧异地问道。

“殿下,王上刚刚收到了申国传来的讯息,让殿下您暂居镐京,想着让您陪着即将成年的太子殿下共读,”太史令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位还面露惊恐的申国殿下,答非所问。

想起今日白天时的情景,他看着相士倒地,而他也只是呆呆地站在那,不知所措,身后一队又一队带着青铜面具的士兵,将他团团围住,中央只有他和那个倒在地上的相士,耳边传来的是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但他什么都听不见去,不知过了多久,耳朵里才逐渐听见嘈杂的声音。

他回过了神,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到他,当即蹲下身子,迅速地将地上那一对严丝合缝的玉佩捡起,塞进了衣袖。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琢磨那个相士说的话,却始终摸不到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