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直飞，需要转机。
商栈在电脑上敲下这一行字。
“这有点折腾呀。”
订机票的时候，助理好心提醒了一下。
“我现在喜欢‘转机’这个词。”
商栈脑子里闪过这样一行字，嘴里却没说出来。助理的提醒，并没有影响商栈支付机票款的速度。
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商栈在上海独自逗留了三天，没有去任何地方闲逛。这期间，他从国外带回来的行李物品陆续被运回了老家，自然都委托了公司的人帮忙处理。他一个人，吃住都在酒店，好像是为了缓解一下近乡情怯的急促感。
三天后。
商栈重新启程，他要去看看新集团下面一家公司的重点项目。当然，以他的身份来说，这是个体量不大的项目，还不足以让他这种级别的人员在现场出现。不过，商栈原本就要去成都看展的，这样一来就顺理成章，一点儿都不突兀了。
头等舱。
即使是在经济条件窘迫的阶段，他的出行选择也是如此。
和往常一样，背靠在宽大座椅上的商栈，略显慵懒松弛。他的腿上盖着航空公司提供的蓝格子小毯子。比起经济舱乘客的待遇，头等舱在餐食和这类细节服务上会更好一些。这也是航空公司让乘客觉得更被重视的手段之一。
习惯研究商业业态和各类服务标准的商栈甚至一度怀疑，飞机上的旅客人数有限，各大航空公司不至于连一块这样的小毯子都配不齐。差异化服务的提供，这恐怕是出于消费等级的人为划分。
不过，这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小毯子，在冷气逼人的机舱里，也会给人带来莫名的抚慰与温暖，虽然某种程度上可能是出于心理层面的作用。
起飞三十分钟后，飞机上升到一定高度。商栈打开遮光板，不经意间拿起了手边放着的航空杂志。以往的旅途中，除非有十分紧急的公务和文件需要处理，他很少使用电子阅读器一类的电子产品。阅读，要看的是图书和报刊。这种近乎老派的做法，是商栈长期商旅职业生涯中不经意间形成的习惯。
商栈没想到的是，他随手拿起杂志无意中一翻，竟让他感到了惊诧，真是意想不到，一个曾经熟悉的身影，陡然出现在商栈的瞳孔中。以这种方式间接重逢，不免让他有些唏嘘的感觉。
杂志中，冯嘉嘉穿着一件剪裁得体做工精细的旗袍，居然夸张地印在人像摄影占一大半的版面上。冯嘉嘉照片的下面，是“隆逸升合”集团关于新园林项目的一篇介绍文章。这个项目的规模很大，算是地产界颇具创造力的盘子，还没开始动工就受到了一众好评和追捧。在以往，这类商业软文都是董事长、国际国内知名专家担纲领衔。这一次冯嘉嘉的出现，可以说是剑走偏锋的一种尝试。出于职业习惯，商栈对新园林概念的提法产生了一定兴趣，不知不觉竟一页页看了下去，就连最后一页的新水墨国画作品，他也没有放过。
要降落时，受气流影响，飞机有过一阵颠簸。好在这个时间不长，飞机便顺利降落在成都双流国际机场。
商栈不紧不慢地合上杂志，透过窗户看着外面久违的土地。随着机舱门缓缓打开，湿润的空气一下子涌了进来，瞬间打破了冷气禁锢的空间闭锁。人的大脑，放松下来。前后左右不同的方向，静谧的氛围被撕开了口子，收拾东西的声音、走路的声音、衣服摩擦的声音还有交谈声，各种声音混杂着，很快充斥了整个机舱。机上广播反复提醒着乘客不要忘记随身携带的物品，然后才指引乘客有序下机。
因为只打算逗留一天，商栈除了一个从新加坡购买的双肩背包外，并没有多余的行李。背包里的东西，也不过是一把飞利浦的电动剃须刀、一部手机和一只钱包，倒是比其他乘客需要等托运行李快上许多。
即便如此，从机场通道出来，没走上几步，商栈就被堵在了接机出口通道里面。人流转成龟速前进。虽然不是春运和小长假，但作为旅游集散地成都的机场依旧客流满满，游人如织。
走在人群中，四周嘈杂的对话声不但没有引起商栈的反感，反而让独居海外多年的他脑子里涌起人生的归属感。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内心愈发觉得谢绝海外集团的高薪聘用，毅然决定回国才是对的。
从异国到故国是个漫长的舒缓过程。尽管他已经在上海短暂地发散了一下思维，可是那种情绪，还是围绕在他的周遭，久久不曾消散。商栈当然知道，对家国的眷恋才是他骨子里最朴素和最真实的一面。
手机振动打断了商栈的思绪，一个陌生的号码出现在手机上。“骚扰电话？”商栈略带迟疑，最终还是疑惑地接了起来，“喂，你好。”
“您好，是商先生吗？我叫杰瑞，是CNT（本书中一家公司简称）公司的猎头顾问。之前有同事联络过您，听说您已经从原来的集团离职。请问您近期是否有工作的意愿？”
“不好意思，没有。”
挂断了电话的商栈，心里感叹国内的大数据可真厉害，这么快就能锁定目标人群。可随即他嘴角处不免流露出苦涩的笑容，他脑子里想到的是，回到了自己的祖国，收到的第一句问好，居然出自猎头之口。
商栈的人生堪称是一部情节曲折的戏剧。他从小到大没见过父母。按照家里的说法，他是爷爷奶奶在他很小的时候捡回来的。爷爷奶奶心地善良却生活困顿，就连读书的钱都是由商氏家族的“公读金”资助的。商栈从小要强，从中学开始成绩就十分优秀。等到上了大学，打零工、做兼职，赚钱已经成了他的惯常程序。大学毕业时，他硬是靠自己的劳动攒够了出国读研的费用，从那以后他就留在了华尔街。自从抚养他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之后，他就再没回过国。
想到这儿，商栈打开了手机，一眼就看到微信（即时通信软件）里置顶的哥们儿简方元发来的文档——一篇成都旅游攻略。
简方元是商栈这次回国的唯一知情人。在国外时，商栈第一次领到公司上市的项目奖金，他就在市区为爷爷奶奶买了套房子。可惜老人住惯了乡下，怎么也不肯离开村子。这房子就变成了投资，商栈一直托简方元帮忙打理。这次，当他决定回国发展后，就跟简方元通了电话，透露了自己要回国的消息和具体的行程。
“你回来，挺好！打算住哪里？”
简方元这样问是有原因的。
在简方元的潜意识里，房子就是要靠人“养着”才行。于是，他在众多的租客中挑选了一位爱干净的年轻姑娘，将房子租了出去。原本定的规矩是押一付三。没想到，这房子的地段和装修，都对了小姑娘的心，她竟然主动改了合同条款，一次性交了一年的房租。现在算一下，租约还有三个月才到期。商栈回国的决定有点突然，房子一时半会儿也收不回来。这样一来，他只能另寻住处。
长时间不回国，这些年国内各个城市的变化相当大，商栈对国内的生活环境已经相当陌生。为了尽快让商栈适应，简方元主动为他做好了攻略，试图帮助他更好地融入国内生活。
看着这份明显是从网上复制来的攻略，商栈决定直接无视。商栈此行成都的目的很明确——参观所有与民俗相关的策展，收集自己需要的素材和资料。
在国外的时候，商栈就听说成都的文化传承和文创产业发展得很好，还会经常举办各类文化活动。在知道成都博物馆近期有民俗相关的策展后，商栈提前一周加快了工作交接的进度，紧赶慢赶终于在展会开始的前一天顺利来到了成都。
他知道，这一次要看的不仅仅是民俗元素，还要看一下招标公司递送上来的各家设计公司出的创意方案。
只是商栈不知道，这一次他还会遇见爱情。
“怎么这么多人，我怎么觉得，全城的人，都到这儿了。”
水艺心的脸上有些干，这是她着急时皮肤惯常会出现的状态。她早上出来匆忙，没有给皮肤补个水。
洪涛倒是没有焦虑，他是职场老人了，用他一向自嘲的话说，时间会抹去一个人的好奇心。对这些，他都不大介意，顺着水艺心的话说了一句：“国内文旅项目的吸金能力越来越强。甲方这一次的投入很大，要求的细节和要素十分详尽，看样子应该是此前做过详细的调研了。我听说这次来的是一个海归。据以往的经验看，海归工作的节奏都很快，对项目中的创意设计与传统民俗文化元素很是看重。你看博物馆的策展，也是这一类的。没准儿他也会来看。我们公司的这个创意设计是你做的提案，涵盖了不少这一类的民俗元素，我们这次中标的概率还是相当大的。”
因为有展会，博物馆的客流量很大，游客也比平时多了很多，水艺心和洪涛站了半天也没打到车。载着商栈的出租车缓缓停在不远处，看着商栈从车上下来后，两人对视一眼，赶紧上前坐到了车上。
洪涛终于松了一口气，关注点从打车回到了“水墨”上。
“艺心，你说我们这次提交的概念稿，能中标吗？”
“你还不相信我吗！天才画手！我可是上过杂志的人，没问题的！”
洪涛看水艺心一脸“我在虚张声势”的表情，无情地戳穿她道：“杂志那是画展的广告！而且这次招标明确说了要水墨画风。你一直学的都是油画，水墨画完全就是爱好，你拿爱好能拼过人家的专业吗？难怪我看书上说，艺术家都是‘三自’人格——自我、自负、自恋。”
洪涛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其实水艺心心里也没底。水艺心从小学的就是油画，大学也是油画专业，可偏偏她又对中国水墨画有着极为浓厚的兴趣。在动画作品中，她大胆运用了大量水墨元素。
没想到一开局，她竟然获了青年艺术家动画展演奖项，从此水艺心在“不务正业”的路上越走越远。
“艺术都是相通的，一定可以的！”水艺心开始“画饼”了。
洪涛白了她一眼，拒绝“吃饼”。
“我跟你讲，这次要是不过稿，就别搞水墨画了，老老实实地回来给我画油画。行货怎么了，不照样有人欣赏，有市场有销路，才有这一切。你也不看看，咱们工作室都多久没接正经的单子了，每个月赚的那点钱都不够付房租的。我还指望拿这个工作室跟我爸叫板呢，就现在这样，估计我爸都能笑掉大牙！你说你搞水墨画就算了，你还想搞水墨动画，动画和画是一个东西吗！”
被洪涛批评的水艺心难得地没顶嘴，这和她以往的性格不大一样。大学还没毕业，水艺心就和洪涛合开了一个工作室，平时接一些设计稿、手绘稿和插画稿之类的活儿。从小就有艺术天分的水艺心在油画上的造诣没得说，工作室里挂的一面墙的证书就是证明。
可自从水艺心迷上了水墨画，什么设计稿都想用水墨画来实现，就导致了现在这种“大单接不到，小单不赚钱”的两难局面。洪涛当时也是放弃了大公司的邀请，破釜沉舟和水艺心创业的，结果因为她的私心，钱没赚到，理想也没实现。
这么一想，水艺心顿感愧疚：“回去就接，不管这次过不过，以后商单我都不画水墨画了。”
“那个……”司机终于找到机会，有些尴尬地开口问道，“你俩要去哪儿，谁告诉我一下？”
成都繁华商业区的一家画院门口，水艺心一个人下了车，把一本画册交给了工作人员后又回到出租车上。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以后都不画水墨画了？其实也不用这样，大单子你好好画，别的你喜欢画什么就画什么吧。”洪涛看水艺心不说话，以为她在为自己刚刚说的话难过。
谁知水艺心一愣：“你说什么啊？我没说不画水墨呀。”
看洪涛一脸不解的表情，水艺心略微解释了一下：“以后水艺心画油画，但‘墨’可以接着画水墨画呀！”
墨是水艺心的网名，平时会分享一些画稿，因为画风可爱有趣，墨受到了很多小女生的喜欢。洪涛一听就知道自己是被水艺心的文字游戏骗了，顿时火大，就要动手去拽她的丸子头。
司机余光看到后忙劝道：“哎，小情侣斗嘴可不兴动手啊！小伙子这就是你不对了，你看你女朋友长得这么可爱，你可得珍惜啊！”
“谁跟她是情侣，师傅你可别被她的长相骗了，这丫头可会气人了！”师傅这么一打岔，洪涛也下不去手了，两人安静下来，直到车开到民宿。
水艺心和洪涛从民宿出来，再到“老妈蹄花”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因为还没到高峰期，店里没坐满，水艺心两人找了张空桌坐下。
旁边是个带孩子的家长，一边慢悠悠地吃着蹄花，一边闲聊。这条巷子是专门开发的旅游线路，因此街边两侧没有高耸的大楼，少了现代化飞速发展带来的压迫感，两人呼吸都觉得畅快了很多。
“前方到达目的地，本次导航已结束！”熟悉的AI声传来，水艺心抬头，看到门口进来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搭自然又不失气度。
大概是眼神过于直白，水艺心引起了商栈的注意。他侧过头，没有找到目光来源，只看到一对正在吃蹄花的情侣。
水艺心对商栈没有印象，不过看他身材高挑，职业习惯泛滥的水艺心犯了病，她把商栈当作人物原型，在脑海里用线条解构他呢！她还顺便脑补了一下他适合的动漫角色，发型、穿搭、武器之类。
“老板，一小份夫妻肺片，一份老妈蹄花。”
男人点餐的声音打断了水艺心对他真人版的脑补与想象。她不好再盯着对方看，只能转过头来专心致志地吃起刚点的蹄花。
汤汁浓郁，蹄花炖得软烂，佐以店家搭配的红油和蘸料，食客口齿生津，兴致极高。
“好的，您稍等！”服务员利落地应道，“桌子上扫码……”付款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一张粉红色的百元大钞递到了柜台后边服务员的眼前。
服务员有些为难，现金支付的人越来越少，店里没有备用金，这么大面额也找不开啊！现在线上支付很方便，尤其是在商业区，年轻人多，用现金的几乎没有。
男人看服务员一脸为难的表情也反应了过来：“哦，扫码是吧，扫哪里？”服务员忙递上二维码，连声说着抱歉。男人摆手示意没事儿，收起现金放到了长长的黑色钱夹里。这款钱夹看上去胀鼓鼓的，看来是“万元夹”。
服务员的声音再次引起水艺心注目，心想这人还真是奇怪，居然习惯用现金，随身竟然带了那么多。
“看什么呢？赶紧吃，吃完赶紧回去，明天还要去博物馆呢！”洪涛用手指点了点桌子，提醒水艺心。
“哦！好！”
片刻后，水艺心和洪涛吃完蹄花起身离开了。
巷子里水艺心和一个干瘦的男人擦肩而过，男人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她没有看清。
走出几步，水艺心突然反应过来：不对！那人是小偷！
他手里拿着那只长长黑色的钱夹，因为这只钱夹的造型比较特别，再加上现在用钱夹的人已经不多了，水艺心当时多看了几眼。
从小练跆拳道的水艺心身体反应比脑子快，没跟洪涛打招呼就蹿了出去，奔干瘦男人离开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喊“抓小偷”。干瘦男人听到喊声，变走为跑，穿进了旁边的胡同。周围行人听到水艺心的声音，也用目光四处探查小偷的位置。很快，水艺心就路过了刚才的饭馆。
商栈坐在临街的位置。水艺心路过的时候分神拍了他肩膀一下，留下了一串尾音“你钱夹丢了”。
商栈一愣，忙检查自己的口袋，发现自己的钱夹果然不见了，也循着声音加入抓小偷的行动中。
归功于水艺心的大声叫喊，几个路人出手阻拦，小偷渐渐被热心群众包围。正当众人准备上前抓住小偷时，小偷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刀在胸前挥舞，阻挡众人接近。
现场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这时商栈也赶到了现场，水艺心看到他出现，灵机一动，从墙角捡了一个空花盆，猛一喊：“警察来了！”
小偷循声看去，水艺心瞅准机会扔出手里的花盆砸在小偷手上，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小偷的手扭到了背后。早有热心群众准备好布条，把小偷的手捆了个结实。
商栈上前捡起自己的钱夹，对周围的热心路人道了谢，并回头看着首要功臣水艺心说道：“多谢。”
水艺心摆摆手，示意他查看一下钱夹里面的东西。商栈刚才拿到钱夹就已经用手捏过，板正的质感告诉他证件还在。至于现金嘛，商栈不着急，不在钱夹里就在小偷身上，现在他人都逮住了，钱自然也丢不了。
此时商栈更关心水艺心是怎么发现丢的是自己的钱夹。
水艺心正想解释说你的钱包造型和颜色都很别致，自己和洪涛刚才讨论要怎么调配色，就突然想到洪涛好像不见了！
来不及多说，水艺心又赶忙跑出去找洪涛。
此时早有看客报了警，商栈坐在小偷旁边，跟他一起等着警察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