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黄泉(一)

黑色沙砾簇拥着沉溺万物的水流,就像母亲拥抱孩童。

藏匿已久的种子扎根在最深沉的暗中,舒展茎叶,一缕混黄的暗流迅速扩散,弱水心潭开始了唯一一次,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次蜕变。

……

淼真人躺在地上,就像百灵做梦一样躺在山谷里。

但她睁眼看见的不是翠绿的嫩枝,是一张俊美羞涩的脸庞。

“真人,您还好吗?”

少年没有张嘴,但声音温和清雅地传出来,和他之前那副冷硬的石头模样相比,就像连灵魂也改变了。

如果说他之前外面看起来是石头,里面也是石头,如同不屑于伪装的巍山,无需猜测就能让人一眼看穿。

那么现在他就是披着人皮的深渊,是魙鬼肚子里的黑胎,是四体柔弱人畜无害的谋士,却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要做什么?

“魙……鬼呢?”淼真人吃力地爬起身,她看见自己手背上的皱纹和斑点,如同将行就木的老人。

“不见了。”

他微微地笑,眼睛灵动有光,却没有深浅。

淼真人环顾四周,冷汗又落下来,洞窟里的神像碎裂成块堆叠在一起,她仍是在神像的手掌中,这是唯一完好的地方。

而在它的腹部,那千万只手臂断裂大半,始终保护的位置空无一物,就像什么东西已经破壳而出。

她看了看越见卿,又看了看石像腹部,诡谲的沉默中,少年微笑道,“真人,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们离开吧。”

她直到被扶着离开洞窟,才明白“很久”的意思。

——

雷陨枪贯穿胸膛,血液不是被撕裂后喷溅而出,而是在溢出的瞬间被蒸腾成烟。

这杆神器供奉万年,只有每次生劫才取出,每一次动用都需要消耗族中珍宝的七成储蓄,就是拿来弑神也足够了。

他困惑地看着她,脸颊有温热的东西成串滚下,“为什么?”

她安静地注视他,这个从未被纳入视野的子嗣,“你私自残杀族人,剥离血脉,是重罪。”

“可是,他将我推进热泉,不算残杀族人?”

脸湿漉漉的,他摸了一把,猩红刺目,“母亲,你的眼睛呢?你有在看吗?”

她垂下眼帘,压低声音,轻柔得像海螺里吹出的风,“小畜牲,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讲话。你父亲早在混沌雷日被斩杀,若不是他无能,我怎会依靠他人。”

“我父亲难道不是……”

“不是。你以为那日天上断开的白龙是谁?”

闪电,白线,黑海,狂风……

殿下,快躲起来……

一连串词汇瞬间联系起来,他沉默不言,只是死死捏住胸口的雷枪。

当啷!

五指间绽开紫色霹雳雷光,光芒是如此炽亮以至于灼伤她的眼,但也掩盖不住地上半截雷枪的清晰指印。

“我明白了。”

他说,“我只是好奇真相而已。”

胸膛的伤口飞快地愈合。

他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您不好奇雷陨枪没有将我烧作飞灰吗?”

她脸上的从容第一次凝固。

“每一位继任的族长为了得到它的承认,都会以血脉供养它,因为只有被承认才会不被陨雷伤害。”

“同样,为了不被陨雷伤害,我只好杀了他。”他猩红的眸子透出残忍,“真是浓厚的血脉啊……”

“孽障……”

她的尖叫刚冲出一个音节,就被掐死在喉咙,耳边凑来絮语,“我将无比强大,母亲会喜欢我吗?”

他自言自语,“不会。”

“没关系,无论我做什么,结局都一样。”他松开手,转身消失在阵外。

从得到角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布置这座无比宏大的法阵,日复一日,从未停歇。

它将提出最纯粹的血脉,长出最好看的角。

他摸了摸脑袋,笑着看向身边的老嬷嬷,“蝦婆,结束了。”

“是啊……结束了。”

可是蝦婆脸上没有笑意,她呆呆地仰望上方,那里看起来只有无穷无尽的水。

水的外面,有她等待多年的故人。

那个从第一次布局开始,就一直等待的人。

轰隆!

狂雷扑落,像万千青色的蛛网笼罩海底,他震惊地抬头,却看见数不清的手持套绳的人。

“多亏了你。”魁梧的神将跃进海底,他带着青铜云纹面甲,声音恢宏如钟,“陨雷不光对你们有用,也是我们的克星,现在你废掉了唯一的引雷铁,我们终于能进来捕龙了,多么旺盛的生机之地。”

“你答应过我。”蝦婆盯着神将,挡在他的去路上。

“没错,我答应过你。”神将点头,面甲冰冷没有缝隙,“我会杀掉曾参与逼死你儿子丈夫的所有龙族,每一条,也包括最后一条。”

他凝固地站在那里,就像母亲凝固的从容。

——

“两年?!”

淼真人的面容和身体虽然透支变得苍老,但声音依旧,“怎么可能过了两年!”

“师姐,师父叫我下山寻你的,那会灵水镇已经被朝廷封锁七个月了,我在这里待了一年多。”年轻男子一边叹气一边写灵篆。

灵光每闪过一次,淼真人就年轻十岁。

“幸亏只是损了精气,没有伤到本源,都是表面衰损,回春咒治标不治本,刚好克这个。”

淼真人听得心中起疑,她当初对抗神像魙鬼时别说精气,精血都快熬干了,怎么可能没伤到本源?难道有人帮她疗伤?

越见卿在旁边冲她温温地笑,三个小姑娘围在他附近叽叽喳喳,堪比初春的稚鸟。

“玉灵宫没来人吗?”

年轻男子道,“玉灵宫本来是把山都围了,那会朝廷都还没到,但上尊来看了一眼,说是机缘,不用管,然后就都走了。”

“机缘?”淼真人脸色难看,在洞窟里几乎丧命的那些时候,简直崩溃到想自裁了事。

尤其是看见神像空荡荡的肚皮。

想到这,她抽出篆笔。

年轻男子皱眉道:“你伤势未愈,要用篆师弟代劳便是,何苦来哉。”

“不必,我就试试……”

鬼镜灵篆刚写了一半,她突然看见越见卿朝自己摇头,那双极有神的眼睛仿佛在说话。

不想死,就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