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声，沈知意已经站在刺史府角门外。晨雾沾湿了她鸦青色的发梢，怀里食盒却用棉褥裹得严严实实。门房打着哈欠掀开盖子时，火腿与春笋熬煮的鲜香惊散了檐下麻雀。
“小娘子倒是守信。“穿靛蓝圆领袍的管事眯着眼打量她粗布衣裙，突然伸手去揭第二层食盒，“这枣糕......“
“大人吩咐只送一盒。“知意后退半步，袖中银铤硌得腕骨生疼。昨夜她用那锭官银换了半袋精米，余下的碎银全换成金华火腿——陆砚扔钱袋时的神情，活像在投喂街边野猫。
穿过三重月洞门时，知意数着脚下青砖。九十九块整，这是父亲教过的规矩。官宦之家的甬道必取阳数，但砖缝间泛着的暗红，倒像是经年的血迹。
“大人正在会客。“管事突然在垂花门前停步，示意她把食盒交给侍女，“小娘子在此候着。“
知意望着穿堂而过的婢女们，她们手中托盘盛着鎏金酒器，酒香里混着龙涎香的气味。这味道她在当铺闻过，指甲盖大小便要十两金。穿堂风卷来零碎话语：“......平准仓存粮不足三成......““......崔氏米行昨夜走了水......“
“叮“的一声，鎏金酒壶突然砸在青石板上。知意抬眼望去，正对上一双含泪的杏眼。摔了酒器的婢女瑟瑟发抖，管事扬起的巴掌带起风声。
“且慢。“知意上前半步，“这酒器没碎。“
众人愣怔间，她已蹲身捡起酒壶。壶嘴磕出月牙状缺口，琥珀色的液体正缓缓渗出。“取些蜂蜜调胭脂米浆，补上缺口再镀金，保管看不出。“她指尖抹过壶身雕花，“前朝官窑的缠枝莲纹壶，碎了实在可惜。“
管事举着的手僵在半空。穿堂那头忽然传来击掌声，玄色锦袍掠过晨雾，陆砚腰间长剑与玉佩相撞，奏出金玉杀伐之音。
“好眼力。“他屈指弹了弹酒壶，睚眦暗纹在袖口若隐若现，“但本官最讨厌修修补补的东西。“长剑出鞘的寒光惊飞檐上白鸽，酒壶应声裂成两半。
知意看着满地琼浆，忽然想起昨夜割火腿时刀刃破开油脂的触感。都是这般痛快又暴殄天物。
“明日送两份点心。“陆砚甩去剑上残酒，突然凑近她耳畔，“要甜的。“温热气息拂过颈侧时，知意看见他领口内狰狞的疤痕，像蜈蚣匍匐在锁骨间。
回程时特意绕到西市，知意摸着怀中新买的饴糖，盘算着给阿弟做糖画。转过街角却见自家院门洞开，母亲最爱的青瓷花瓶碎在阶前。
“阿娘！“她冲进内室时险些被血泊滑倒。沈夫人伏在榻边，月白中衣浸透暗红，手中还攥着半幅未完成的绣品。阿弟缩在墙角，脸上赫然五个指印。
“三叔公带人抢走了供桌上的玉烛台......“七岁孩童的哽咽混着血腥气，“阿娘拦着，他们就......“
知意咬破舌尖才没让自己尖叫。她抖着手去探母亲鼻息，却被猛地抓住手腕。沈夫人眼底燃着最后的火光，指甲几乎掐进她血肉：“祠堂......夹墙......不能让人......“
最后一个字化作血沫溢出唇角。窗外惊雷炸响，春雨来得又急又凶，却冲不淡满屋铁锈味。知意将脸贴在母亲逐渐冰冷的手背上，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原来人悲痛到极致时，真的会笑出声。
暮色降临时，知意跪在祠堂擦洗地面。血水换过三盆，指甲缝里的红却怎么也搓不掉。阿弟抱着她备好的包袱抽噎：“阿姐，我们真要连夜逃走吗？“
“是暂避。“知意将《斫琴图》卷轴塞进竹筒，用蜡封得严实。三叔公既然敢明目张胆杀人，定是找到了更大的靠山。她摸着母亲临终紧握的绣品，忽然发现缠枝莲纹间藏着半枚带血的指印——不是母亲的。
暴雨敲打窗棂时，知意吹灭祠堂最后一盏灯。她牵着阿弟钻进地窖，在腌菜缸后摸到父亲说的密道机关。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却不及身后追兵脚步声可怖。
“给我搜！那幅画必在这屋里！“
是三叔公的声音。知意捂住阿弟的嘴，在黑暗中摸索石壁。忽然摸到个凸起的莲纹，与酒壶上的纹样一模一样。机关转动的刹那，她听见陆砚带笑的嗓音穿透雨幕：“沈娘子这是要去哪？“
火把照亮密道时，知意将阿弟护在身后。陆砚玄色氅衣滴着水，身后亲兵押着满脸血污的三叔公。他踢了踢地上散落的玉烛台碎片，忽然弯腰捡起染血的绣品。
“临川崔氏的族徽。“他对着火光端详那半枚指印，“难怪今早崔氏米行走水，原是忙着灭口。“
知意喉头发紧。她想起穿堂听见的零碎对话，平准仓、崔氏米行、失踪的存粮......破碎的线索突然被血染的指印串成珠链。
陆砚甩开绣品，剑尖挑起她下巴：“本官帮你料理了仇人，沈娘子拿什么谢我？“他眼底映着跃动的火光，像潜伏在深渊里的蛟。
“三日后的寒食宴。“知意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民女愿为大人做一道举世无双的绯羊首。“
满室哗然。亲兵们交换着惊疑的眼神，连三叔公都止住了哀嚎。绯羊首乃前朝宫廷秘菜，要取百日羔羊头，以胭脂红曲腌制，再裹金箔炙烤。自战乱后，这道菜已失传二十年。
陆砚的剑尖微微颤动。他突然收剑入鞘，大笑声震得密道簌簌落灰：“好！若你做得出，本官许你一个心愿。“转身时氅衣扫过满地血污，“但若败了......“
余音消散在雨声中。知意抱起昏睡的阿弟，看向墙角瑟瑟发抖的三叔公。老人华贵的锦袍沾满泥浆，再不见昨日逼婚时的嚣张气焰。她捡起碎瓷片划过他脖颈时，突然想起陆砚斩碎酒壶的那一剑。
原来见血封喉的声音，真的像春笋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