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寂静

六月下旬,接连下了几场大雨。

战场上终于降温,城前荒地上遍布水坑。

遥望直到南面山尽头,东西几十里,数千亩良田好地,都被叛军铲平,扎下大营。

纵横交错的沟渠灌溉水网也被填平,残垣断壁全被拆了铸成外围的羊马城。

因为砍柴路远,连路边果树的根也被抛出当柴烧。

这年代可没后世那么多燃料,石油、电力、精煤、酒精、天然气等应有尽有。

大军出征在外,烧火做饭,士兵取暖,夜晚照明,修筑工事都要木材。

三万大军驻扎城外,几十里多是农田,城外现在别说棵树,内连树根都挖了。

“等战打完,这就是一片死地。”赵立宽在城头感慨。

他每天都会亲自视察三遍,以防城头部署有失。

因为叛军也可能狗急跳墙强行攻城,必须做好准备。

“他们自找的,如果不发起这场叛乱,百姓就不会落得这种下场。”钟剑屏义愤填膺的说。

今天当值的段思全跟在身后也十分认同这种说法:“农家兄弟狼子野心,为了自己一己私利,把这么多百姓拉入火坑。

即便战场上分出胜负,也有数不清百姓要遭殃,饿死枉死的不知道有多少。

不过这也正好警示天下人,敢于违抗朝廷,违抗陛下是什么下场。

长久来看也有好处,天下人都会知道这个教训。”

赵立宽一笑置之,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这世上并不只有是非黑白,很多事都是曲折离奇的。

万事万物皆有两面,他知道西南的内情,农家兄弟一开始确实是好心的,但好心不一定就能做出好事,世界太错综复杂了。

农怀威......

赵立宽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或许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大家都要为自己的作为负责。

“大帅,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打仗?”负责城头防务的慕容亭问,他每见面几乎都要问一次。

赵立宽哭笑不得。

“再等等,夏天阴晴不定,太容易影响战局。”

“某不怕雨,淋雨算什么,再大的雨也能出击!”慕容亭保证:“就算天上下刀,某也能为大帅冲锋陷阵。”

赵立宽道:“不是说你怕。”

“那谁怕点雨啊。”

“有东西怕。”赵立宽道。

慕容亭满头不解,不再追问。

赵立宽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把大象装冰箱的第二步,主动出击。

而第一小步则是削弱敌军,增加我军优势。

削弱已经在做,叛军每在城下驻扎一天都是削弱。

而增加优势要尽量增加有利我方的条件。

其中天气就是关键。

下午,赵立宽接着窗户散入的夕阳,又亲自视察他的机密仓库。

里面是众多陶罐密封的火药。

这个仓库建在山顶上,用贵重的油布封顶,四面墙壁也铺了油布防水,周围都是木制墙壁,以防碰撞产生火星。

这个仓库是他派钟剑屏带亲兵直接管的。

“这些东西真那么重要吗?”钟剑屏不解,“突火枪可没那么好使。”

“看管好了,不要松懈。”

“是,你放心吧。”钟剑屏保证。

他等的就是秋高气爽的秋天,没有阴晴不定,干燥少雨,有利于火药发挥。

这些他自北方三千里艰难带着南下的东西,是他最后的撒手锏。

但这些东西也需要正确的使用方式,配合合适的战术。

否则这几百斤火药,顶天也就能造成数百人伤亡,对于三万大军来说,杯水车薪。

如果使用得当,则能发挥奇效。

下午,他去神卫军下的十三营与将士们一道吃大锅饭。

火头军准备了白米饭,干萝卜腌黄瓜,山药炖猪肉,每人还发一个桃和两个李子。

这些菜蔬瓜果都是就近向大青山北面的百姓采买的。

这是他书信向后方的转运使司马相公和泸州知州吴言君提出的办法。

军队向菜农大量采购蔬菜瓜果,菜农们则雇佣北逃的难民帮忙干活,这也算给逃难过去的百姓多一条活路。

他们军队给养充足,除去物资还有钱,他还有郑亲王资助的一万八千两白银。

原本想着多省点,郑王也没说他必须花在战争上,也没人审计。

还想着留点回去和媳妇过舒坦日子。

最终还是心软。

一路来他所见所闻都是被战争蹂躏的西南百姓惨状。

前几天他们还遇到一件事。

夜里城头哨兵发现城下有移动黑影,一开始以为老鼠、野狗之类,后来看清居然是人影。

以为是叛军夜里偷袭,立即放箭,点起火把后发现居然不是叛军。

是一位浑身泥泞瘦骨嶙峋的老太太,还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抱着受伤的老太太在城墙下嚎哭。

将士们起了恻隐之心,放下箩筐把她们吊上来。

老太太大腿上中箭,六七岁的女孩浑身污秽,臭气熏天,无助抱着她一个劲哭,不敢抬头,不敢说话。

询问后老人开口,才知道她们是奶奶和孙女。

原本是一家四口,家就在安州城外,有果园和田地。

年初朝廷大军南下,安州打起来的时候他们一家逃到安州东面山里,找个山洞藏起来。

后来两边一直打来打去,家被拆了,田地荒了,果园被砍了,他们也不敢出来。

到五月带去的粮食吃完了,父亲出去找吃的然后就没回来。

母亲没办法,出去找些山果野菜,打洞里的蝙蝠、老鼠吃。

到六月初也支撑不下去,就出去找父亲,也没回来。

只剩下奶奶和孙女相依为命。

最后饿得实在没办法,奶奶只敢在夜里出山洞去给孙女找吃的。

一开始什么都找不到,只能靠树皮和土填饱肚子。

后来在城外战场上找到了。

她们就夜里觅食,坚持一个多月,直到被发现。

赵立宽第一时间到了城头。

听完她们的故事所有人都知道她们靠吃什么又支撑了一个多月。

只有战场上能找到的食物还有什么......

老奶奶眼神麻木,请求以死赔罪,只希望饶了孙女,她还小,什么都不懂。

赵立宽当时便五味杂陈。

或许没有孙女,说不定奶奶早死了,不会每天晚上艰难的像老鼠一样来战场上找吃的。

多数将士都心生怜悯,不忍去看。

只有当夜当值的指挥使段思全不为所动,说她们犯死罪,法不容情。

赵立宽倒没有违众,令军医给老奶奶治疗,把她们留下。

小孙女叫朴秀,交给钟剑屏,安排给亲兵们洗衣服。

老太太姓黄,在马厩给她安排个窝铺,让她先养伤,之后帮忙喂马。

就是再硬的心,见多这些人间疾苦都被磨软一些。

那一万八千两,赵立宽心里知道,他是带不回家了。

憧憬的美好生活,又一次烟消云散。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现在怎么这么恨这句话!

......

在安州的日子,赵立宽每天都会轮着去各营蹭饭,时不时留宿各营,与将士们一起开卧谈会,谈天说地,纵论古今。

多和士兵们交流培养感情,也让军需官没法上下其手。

赵立宽上高中大学的时候,每次读史书,一说名将,必然不说他们的战术战法,总说与士兵同甘共苦之类的。

他既不理解也觉得太假,和士兵同甘共苦就能打胜仗?这也太扯了。

但自己亲身经历后才明白这有多难。

像他这种率领两万多军队的将领所掌控的资源实在太多。

每个月粮草、皮革、箭矢、铁等经手无数。

光是粮草补给每月就有一万多石,箭矢十万发左右,其余战略物资不计其数。

光这些东西就价值连城。

为不掣肘战争,对统军将领在物资使用上的审察也是最宽松的,只有战功有监军使认真省察。

说白了皇帝不怕大将浪费,就把大将打不赢,一但打不赢,节省再多都没用。一旦打赢了,付出再多都甘心。

而且两万多大军的军饷都是通过他发下去。

除各种补给,他这每月还有两万贯左右的钱经手。

要知道即便在物价飞涨的前线一贯钱也能买一石米,一百二十斤左右!

每个月这么多物资经手,就是随便添点油也能腰缠万贯。

还有几万人可以使唤。

身为大帅指挥几万人部队,每天调动一百人伺候自己不过分吧?

这一百人二十个打猎,二十个钓鱼,二十个采买,二十个负责洗漱穿戴,二十个准备车马出行。

就是土皇帝的生活。

在这种诱惑下,还能放下享受不被诱惑,和士兵同甘共苦,需要非常大的毅力。

而常在军中的将士们也是明白其中关键的,面对这样的主将他们自然拥护。

所以也有可能不是那些人与士兵同甘共苦而成为名将,而是与士兵同甘共苦让那些人获得成为名将青史留名的机会。

赵立宽是个贪图享受的人,但他不断用史书中哪些例子来规劝自己。

最终在心中驯服了自己,理智的选择和将士们同甘共苦。

当然,他也给自己留了些许特殊享受,那就是钟剑屏给他站岗。

在里面站那种。

......

整个六月,无论叛军如何叫骂,如何送战书,安州城头依旧高挂免战牌。

叛军也越来越焦急,乃至组织了几次攻城。

不过他们的工匠显然与周军差远了。

第一次造了五座攻城车,还有冲车。

被堑壕、拒马、鹿砦等阻挡,一面开辟道路一面进攻,花了三天推到城墙前,结果经验不足,外面没有涂上湿润的泥巴,被他们用松脂鱼肉罐烧了大半。

质量也不怎么过关,余下的被砲车、床弩砸得稀巴烂。

之后叛军又尝试铸造更简单的云梯,用蚁附攻城。

结果更为惨烈,城头弓弩、床弩、金汁(煮沸的屎尿)、石块一拥而上。

短短半个时辰,叛军伤亡数百,尸体遍布城下,仓惶撤退。

之后他们似乎还不甘心。

组织上万的弓手,从三面将安州城团团围住,漫天箭雨往城头倾泻,意图压制城头守军,然后让少量登城近战部队登上城头。

这个战术算是抓住守军弱点,因为安州城不是梅州那样的大城,城头可部署的兵力有限,确实无法做到压制这么多远程部队。

不过赵立宽很快就给出应对办法,所有城头守军躲在女墙后,不进行远程反击,只用金汁滚石击退登城部队。

至于上到城头的,则交给两边城墙下长枪兵绞杀。

进攻持续两天,叛军依旧没有进展,安州城的鼓楼向南一面已成刺猬。

他们还没反击,叛军的箭矢先告罄,只能放弃进攻。

赵立宽令将士们将箭矢收集起来,又给城外叛军射了回去。

迫使他们不断后退,原本被填平占领的壕沟阵地又被让了出来。

之后叛军想挖地道进攻。

但赵立早在孔炿这位老将的提醒下做了防范。

城墙脚每隔两丈就埋下深深的空竹筒,底部连着一个空的大陶罐,用来探听地下的动静。

听到动静后周军从里面挖水渠,沿着城脚蓄水,达到八尺左右深。

相当于从里面挖了小护城河。

第二天城脚下的水全干了。

他们赶紧又灌一天,地低下动静也全消失了,水位也终于不再下降。

赵立宽和将士们开玩笑:“应该是叛军在地下喝水喝饱了。”

将士们捧腹大笑,士气高涨,纷纷在城头嘲讽,高声问城外叛军水喝饱没,不够还有。

叛军招数用尽,始终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守城一方本就优势巨大。

随着一次次挫败叛军进攻,城中将士们士气越来越高,信心越发充足。

此消彼长,之后叛军也再不敢攻城,局势彻底僵住,两军在炎炎夏日之中开始漫长的对峙。

两军共五六万大军,云集如蚂蚁,遍野营寨,人马漫山,就沿着安州防线东西十余里的战线上僵持下来。

随着六月末的几场大雨,天气开始逐渐转冷,秋天的触角已悄然而至。

天气越发干燥,雨水越来越少。

虽然有时会有连绵小雨,但下上一两天也不及夏日一两个时辰的狂风骤雨。

战场上突然弥漫着寂静,双方都没有了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