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在江南的暗恋没有无疾而终
- 她在江南的暗恋没有无疾而终
- 戏旸
- 5050字
- 2025-01-24 16:13:38
春绿江南,细雨滋润了茶香,山里的人啊,世世代代仰赖着土地和雨水,靠养茶为生。
清晨的天空雾蒙蒙的,空气里飘荡着泥土与茶叶夹杂的清香,似乎还搅着昨夜的梦,是个少女的思春梦,一个美梦。
青瑶在茶树间的小木屋里苏醒,忙了大半个春天,春茶总算是采摘完毕,接下来就是家里人晒茶、晾青、炒青再揉捻的劳什子事了,她可以忙里偷闲一直待到六月,就需要她卖茶了。
采茶、制茶、卖茶的光景她已经烙印在心了,属实无聊,日子一溜就到了六月,茶铺的生意一如往年,青瑶决心要寻个聊赖。
天公遂人愿,一场烟雨袭来,一个俏郎君进了青瑶的茶铺躲雨。
他穿得单薄,又没带伞,冰冷的雨水淋透了他的衣裳,白色的布料贴在他的身上,看起来怪难受的。
“外面雨大,小生借姑娘贵地躲躲雨,还请姑娘见谅。”他稍显狼狈,语气里仍满是敬重。
“无妨,来者是客,既是缘……”话未说出口,青瑶瞧清了他的面容,好一个天人之姿!
分字被青瑶生生咽下,生怕那人觉得自己轻薄。
为他递上手帕,不料他发梢的雨水滴落在青瑶的手腕,也滴在她心上。
她招揽生意卖茶惯了,与不相识的人搭话根本不在话下,就是巷子里的小黄狗来了,也得多嗅几下她家的茶香。
可那一瞬,她听不见屋外的雨声淅沥,只觉耳旁都是一滴水滴落的声音。
她递过手帕的指尖似轻轻触碰到了他的手,瞬间麻木,变得僵硬。
她对上他的眸子,只觉脸发烧,心跳加快。
他的脸色稍显苍白,大抵是被风雨侵袭,可那双眼睛尤其漂亮,装满了透亮的星星。
澄澈,高洁,又或许是神圣,青瑶找不出人间的词语来形容他。
他擦干了脸上的雨水,又喝了一杯热茶,脸色逐渐红润起来。
茶是茉莉花茶,很香,像茉莉开在了身旁。
他文质彬彬,行礼道谢,谈吐不凡。
青瑶帮他将包裹里淋湿的书铺在地上,雨不算太大,书也没湿多少,青瑶认得字,大多是些四书五经之类的。
屋外乌云密布,黑压压的,茶铺里点了蜡烛,黄白色的烛焰随着吹进来的风一晃一晃,映在青瑶的脸上忽明忽暗。
“公子,是个读书人?”
“不错,是个书生,百无一用的书生。”他嘴角挂着一丝笑意,自嘲的笑。
“世事多艰,公子不必如此苛责。”青瑶安慰他,也宽慰自己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骤雨将歇,公子从衣袖里掏出几锭碎银子,“感谢姑娘的收留,我身上没什么钱,还请姑娘为我挑包茶叶。”
递上一包金骏眉,看着雨愈下愈小,青瑶怅然若失,今日留不住的人,来日还会再见面吗?
青瑶递上一把浅黄的油纸伞,“敢问公子尊姓大名?雨还未停,公子带上伞吧。”
他笑眼盈盈,背上自己的书,将茶包放进袖口。
“萍水相逢,姑娘不必记得我的名字。”
他消失在绵绵细雨的巷口,青瑶只能攥紧了手中的油纸伞。
他没带走伞,也没留下名字。
次日暖阳高悬,屋檐瓦片缝隙里的残雨滴落。
一滴、两滴、三滴……声声传到了青瑶的耳畔,她脑海中总是不自觉的浮现昨天那个淋雨的少年,那双透亮的眸子,以及那滴滑落他发梢的雨滴。
“瑶丫头,昨天生意不错啊,金骏眉都给爹卖出去一包。”青瑶的爹爹来补了货,夸夸自家的闺女又转头离开了。
金骏眉,一种顶级红茶,平常百姓是喝不起的,他那碎银子自然是买不到的,可青瑶总觉得只有这般金贵的茶才像他。
人生在世,过客匆匆,想来只是惊鸿一瞥,那般情意却聚在青瑶的心头上,经久不散。
人常说烟雨江南,滋养了诗情画意,青瑶本无名,是她娘弹得一手好瑶琴,她娘生了她,就断了气,她爹疼爱妻子,就给孩子取名青瑶。
青瑶,卿瑶,情遥,她爹大抵是思念她娘的。
屋外仍飘洒着小雨,淅淅沥沥,稍显单调,这不是青瑶的聊赖,她端出她娘的瑶琴,对着门外,轻轻拨弄。
琴音飘入雨中,在巷子里游荡,琴音是拌着茶香的,也是和着忧伤的。
瑶琴连响了半月,竟真真传出了思念。
那天的雨格外大,急风骤雨,倾盆而下,眼瞧着门前摆的茶叶遭了殃,青瑶顾不得自己,冲进了雨里。
万里晴空忽然变得黑云压地,青瑶来不及收起搭好的茶架子,只觉脚下一滑,似踩在了一块淤泥上,就朝盛满瓷罐和茶叶的架子扑去。
她摔了,身上很疼,罐子也摔了,她心疼,一家老小的血汗就这么被她糟蹋了。
一人高的架子倒地成了破木板,好在没砸到青瑶。
茶叶洒满了地,堆成了小山,又被雨水冲开,茶香浓郁。
瓷罐成了碎片,散落在茶叶中间。
青瑶心急,顾不上许多,伸手就要抓地上的茶叶,想着洗净晒干后,自己喝了还心安些。
殊不知藏在茶叶中的碎瓷片生出了獠牙,青瑶毫无预料地割伤了手。
那伤口骇人,鲜血淋漓,她顿觉无措,只好瘫坐在地上,任由雨水肆意在她脸上流淌,双眼噙满泪水。
一人小跑而来,将她扶起,瞬间也成了落汤鸡。
青瑶转头,扶着她的,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公子。
少女怦然,心跳又开始加速,方才的委屈烟消云散。
进了屋,青瑶找了药,绻在摇椅上,公子拿了药,在她身前蹲下。
他好看的眉毛蹙成一团,有些许责备,“东西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他手上的动作重了些,青瑶轻哼一声,有些疼。
“本以为姑娘是个通透的人,这雨急,那架子又不结实,砸了人,可就不是流点血了。”
他喋喋不休,青瑶却只顾着盯着他的脸,什么也听不进去。
他皮肤白皙,眉清目秀,生起气来也好看。
公子给她包扎好,见那人心不在焉,只好自顾自起身,坐在一旁。
“这些天,你何故未来此?”青瑶抿一口清茶,问道。
“我平日替城北的裁缝铺看店,掌柜的便让我小住在二楼隔间,过两月我要进京赶考,便一直在读书,马虎不得。”公子细细答道,“今日本想出门买些笔墨,不料雨下得急,便遇见了姑娘。”
“第二次见面了,可不算萍水相逢,我叫青瑶。”
她意有所指,他心领神会。
“在下江映。”他俯身作揖,“青瑶姑娘,幸识。”
年轻人总是能聊到一起的,二人谈天说地,他讲他的诗词歌赋,她说她的四时风光。
直到夜色降临,雨声也止,他欲走,却又有些不舍。
江映便对青瑶说,“闲来无事时,若我帮姑娘干干活,可否讨杯茶喝?”
青瑶自然是求之不得的,这次她终于有机会送上她的伞,也留下了他的名字。
江映在那把油纸伞上画上了竹子,还提了句诗。
“江南新竹伴茶生,撑伞披雨看瑶琴。”
往后的日子里,江映成了茶铺的常客,朝夕之间,他竟成了青瑶最相熟的人。
七月的小大暑接连而至,入了伏,天总是闷热的,一连几天未曾降下甘霖。
青瑶总搬着板凳坐在门口发呆,一手捧茶,一手摇扇,盼望着那抹白色的身影撑伞而至。
江映买来城里最负盛名的槐花饼,“姑娘家都喜欢吃甜食,我就给你买来了。”
青瑶捧着槐花饼,心中满是欢喜,吃得急,嘴角微微沾上了碎渣。
江映不觉一笑,伸手想为她擦去,指尖快及她脸颊,方察觉男女有别,她唇色淡粉,像未熟的樱桃。
二人间的氛围暧昧升温,江映将视线上挑,却正好对上了她的眼眸,直勾勾的,不加避回。
“江南的槐树不多,那树是生长在北方的,江映日后去了京城,记得帮我好好端详槐花的模样。”青瑶没有留恋眼前的风景,而是在徜徉于来日。
没有青瑶的江映的来日,只属于江映的来日。
可青瑶也有来日,江映不会参与的来日。
“槐花么,开在初夏,星星点点的,白色的小花。”江映提笔在泛黄的宣纸上勾勒着洋槐的花朵。
青瑶想不出,像星星么?
可星星什么样子,她也好久不见了,谁叫江南多烟雨。
“江映,我们去看星星吧,就明晚,这几日云淡,等能见星星。”
“好。”江映笑着应答。
夜幕渐临,黑暗吞没了黄昏,笼罩着整个小城,点点星光点缀着夜色。
夜幕是神女的乌黑长发,繁星就是璀璨的珍珠,闪耀其中,熠熠生辉。
青瑶与江映悄悄爬上府衙的屋顶,衙门老爷自是不许的,可谁叫他家屋顶最大呢。
两人蹑手蹑脚在屋顶并排坐好,青瑶递给江映一瓶酒,自己用另一瓶轻轻一碰江映的酒瓶。
“干杯!敬江映!”
都说名字是最短的情书,不知从何时起,她每每唤他,江映都会在心中荡起小小的涟漪,小得微乎其微,连他自己都很难察觉,可他还是次次都察觉到了。
青瑶喝得很急,一会儿就醉醺醺的了,想来是不常饮酒,半瓶就醉了。
她丢下酒瓶,在地上摔出清脆的响声,在静夜中尤为明显,好在没人察觉。
青瑶双手捧起江映的脸,低头晃晃脑袋,接着抬头咽了口水,使劲睁大了眼睛,看看江映,又看看江映身后的无垠星空。
她渐渐靠近眼前的人,直到能听见彼此的喘息。
“你干嘛?”江映以为她要吻过来。
“嘘。”她呼出的酒气浓郁,江映以为自己也要醉了。
“你别说话,不要把星星吓走了!”她凶巴巴的,怪可爱的。
江映点点头,随即听到了那句令他久久放在心头的那句话。
“我想看看是天上的星星漂亮,还是你眼里的星星漂亮。”
青瑶说完就一头扎进了江映的怀里,她就这么贴在了他身上,睡得昏昏沉沉。
江映抱着怀里的人看了好久的星星,他喝完了酒,却还没醉。
“小骗子,这酒根本不醉人。”
他将她背好,沿着梯子下了屋顶。
江映把青瑶抱到茶铺二楼的床上,帮她拉好窗帘,盖好被子,才回了裁缝铺。
天上的群星璀璨夺目,江映却觉得星星不漂亮,装着星星的眼睛不漂亮,会爱人的眼睛才漂亮,就像青瑶望向他时眼睛的模样。
翌日一早,青瑶醒来时头疼欲裂,第一次喝酒,结果一喝就醉。
青瑶只记得她最后倒在了江映的身上。
二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提起过那晚的事,一如往常,不过二人关系愈加亲密。
进了八月,青瑶闲来无事总要拨弄着她娘留下来的那把瑶琴,她弹得稍显生疏,技巧不熟,情倒深厚。
青瑶弹得久了,江映便归出了三个音。
散音松沉旷远,添了几分皎洁月光,令人思古怀远,顿生苍凉。
泛音宛若天籁,使人殒身于清冷仙尘,轻窥琼楼玉宇之景致,聆听仙乐耳暂明。
按音丰富多变,缥缈似人语窸窣,最衬得雨声淅沥,声声入耳,只言片语亦清晰。
一曲终了,青瑶迟迟开口:“你可知我为何唤青瑶?”
“愿闻其详。”江映倒了杯茉莉花茶,细细嗅着茶香。
“瑶琴是我娘的,她故去很久了,我没见过她的样子,但爹说,娘最爱青色衣裙,最喜在雨天抚琴。”
青瑶接过江映递来的青瓷茶杯,接着说。
“我们这里未出阁的姑娘没姓的,将来姓是要随夫家的,我很幸运,爹取了青瑶这个名字。”她抿了口茶水,笑靥如花。
“姑娘的瑶琴弹得很好,姑娘爹娘的感情也让人艳羡。”江映的声音很温暖,像伴着九天的太阳。
“只是这世间对女子的不公太多太多,儿郎立身处世尚多艰,何况是被世俗束缚蒙蔽的姑娘家。”江映在纸上奋笔疾书,“送青瑶姑娘一句小诗。”
青瑶定睛,正是油纸伞上的那句:江南新竹伴茶生,撑伞披雨看瑶琴。
青瑶喃喃道:“诗中意象唯差新竹了。”
江映莞尔而笑,“种上就是了。”
伏天与寒九种竹子是极难成活的,现在天这么热,种下新竹极可能是无疾而终,就像青瑶这场不见天日的暗恋,极可能无疾而终。
但是江映想种,就让新竹自生自灭吧。
那日午后阳光灿烂,江映带来了幼苗,嫩绿嫩绿的,惹人喜爱。
青瑶早早就在茶铺后的园子里腾出了地方,松土,栽种,施肥,浇水,转眼便是一下午的光阴。
夕阳西下,余晖抛洒,温柔的流连在半人高的竹子幼苗上,光影在青瑶的脸上斑驳,竹叶的影子随风摇曳,她笑得肆意洒脱。
江映移开眼睛,他们该分别了。
“青瑶姑娘,过几日我要去京城了,你……你能不能来送送我?”
她想问问他舍不舍得,回头想来啊,风月何必言说。
“城北的长桥,我去送你。”
她自问她的风月情深,足以动人心魄,他定已知晓她的心意,如此,足矣。
快立秋了,夏季的惊鸿一梦该醒了,秋雨渐凉,就浇透少女的聊赖。
暗恋无疾而终,可从不羞于言语。
立秋前一天,青瑶应了一桩婚事,城南酒馆的少东家齐衍,双方家里都很满意,算了八字,婚期定在秋天。
这桩婚来得不算突然,齐家早已说了几次媒,不过都被青瑶寻着由头回绝了,齐家也不生气,说是愿意等青瑶姑娘。
或许是命里的缘分,青瑶这次就答应了。
齐家将喜讯奔走相告,小城跟着欢喜了起来。
立秋,清晨,细雨,她撑着那把油纸伞,来到了城北长桥。
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青瑶率先打破了寂静,“江映,此去京城,愿君扶摇直上,鹏程万里。”
江映似笑非笑,“女子不必被世俗左右,凡事只听从青瑶的心意。”
青瑶莞尔,“就此别过。”
她转身,青色的身影又走进了小巷,她带走了那把伞,没给江映留下一丝念想。
江映策马疾驰,心中默许:青瑶新婚快乐。
他想,来日功名傍身,他要来寻她的。
初秋的雨一直下,种下的竹子死了一棵又一棵,最后只留一棵苦苦坚持。
可青瑶不愿养了,连根拔起,一刀砍断了,连着那把油纸伞,一齐烧了。
又过一日,齐衍也死了,与友人夜里醉酒,跌落桥下湖中,淹死了。
婚事不了了之,青瑶又是了自由身。
秋茶长势喜人,又要开始忙碌了。
青瑶生性凉薄吗?
她爱江映,就该对他念念不忘吗?
齐衍爱她,就该为他守身如玉吗?
都不会,青山灼灼,转眼枯黄如槁,青瑶还没看够烟雨江南呢。
几个年岁奔走过,京中礼部侍郎的后院中传来女子的责怪。
“江映,刚种下的新竹又被你浇水淹死了!”
“夫人莫怪,为夫在京中西市为你置了间茶铺,还是改种茶树吧。”
“北方这么干,让它们无疾而终吗?”
“自生自灭就好,江南的新竹不是也活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