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子是我的表哥。虽说是表哥,但他足足比我大三十岁,从我有记忆起,他家里就只有他一个人,而且脸上似乎永远布着晒不干的阴沉。他的话很少,和我也并不亲近,因此我一直都不太了解他的身世。
有一回,天太冷了,他来我家讨酒喝。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等他面颊潮红的时候,便清了清嗓子,说:「这样的好酒,我一辈子也就喝过三次。」
「第一次是我爹没死的时候,说我满月时,他们喝的就是好酒,兴许给我尝过一口。」
「那时的李家,还是整整齐齐的一家人。」
光绪十四年,也就是 1882年,李木子的爹李金诚,出生在了一个小康之家。
他的爹是当地的小乡绅,家有几口薄田,日子倒也算过得下去。他自己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小时候祖父送他去上私塾,他上课睡觉,那私塾老师就用戒尺教训他,李金诚不仅不悔改,还当着大家的面痛骂私塾老师。祖父知道后,气得胡子直抖,让仆人把他在院里吊了三天。三天之后,刚放下来的金诚就把私塾老师的房间给点了。幸好发现得早,只烧了几卷书。私塾老师去祖父那里告他的状,那混小子又破口大骂,把私塾那老先生给气得直摇头,说什么孺子不可教。
也不知道是不是李金诚骂的实在太过火,那私塾老先生没过几天便一命呜呼。此后,李家不尊师的名声便传开了,便再也没有老师愿意来教他了。
他爹也是对他毫无办法,只能任他由着性子野蛮生长。李金诚十五岁的时候,母亲给他生了个弟弟。可不知什么原因,弟弟出生的两三天后,他爹突发高烧,郎中开的几副药都不管用,就那么几天便抛下这一家子,去天上见了先祖。日子便愈发艰难起来。
他爹在的时候,孙家的姑娘已经和他订了婚约,就等挑一个良辰吉日把婚事给办了。可他爹死之后,孙家立刻反悔,人家本就是奔着他爹当地乡绅身份来的,现在他爹死了,这影响力也不在了,再把女儿交给一个混小子,孙家死活不愿意。这一来二去,李金诚媳妇也没娶到。
要是他好好守着那点家业倒也罢了,可是偏偏县太爷的公子看上了他爹留下的地。他爹在的时候,这公子就有这个念头,但是想到他爹在当地的影响力,只得作罢。可现在他爹死了,这大儿子又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盲流,此时不明枪,更待何时?
于是,县太爷的公子便请李金诚喝酒,这李金诚是没有一点防备,喝得酩酊大醉。趁他在酒桌上睡着的时候,公子把着他的手在卖地契上按下了他的手印。
几天之后,那公子带了一帮子县里的衙役,各个带着刀枪棍棒,威胁着李家人不搬出去就要就地正法。李金诚开始还想抵抗,可实在架不住官府带的人多,他刚从地上抄起木棍便被几个捕快按住,接着便是如风的抽打,直把李金诚身上打得皮开肉绽,李家就这样被迫从老宅里搬了出去。
从那之后,李金诚便成了公子家的佃农,也就这样稀里糊涂丢掉了李家的基业。
光绪二十六年,也就是 1900年,八国联军进京,BJ陷落。当时,洋人在BJ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有很多北京人家都逃到了外地,李金诚的妻子,李木子的娘刘燕就是其中之一。
刘燕原本也是北京城里家境殷实人家的女儿,从小学过一些琴棋书画,也学着其他大小姐的模样裹了小脚。刘燕的爹,山东临沂人。他是个小商人,平时倒腾些赚差价的买卖,因此消息比一般人要灵通不少。
大概也就是刘燕十六七岁前后,有一天,刘燕爹慌慌张张跑回家,说是洋鬼子已经在天津卫登陆了,已直奔北京城而来。他生意上有几个天津的朋友,都拖家带口逃难去了乡下,想避一避风头再做打算。他让大家快速收拾家当,装车即刻就走,免得堵在了北京城里,到时候跑没跑成,还会被洋人抓个正着。
刘燕本不想走,奈何家主已经发话,刘家上下都行动了起来,刘燕觉得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带的,顺手拿了一面铜镜,就急急忙忙地跟着刘家上下十几口人出了城。
开始倒也顺利,去往临沂乡下的路上平静祥和,没什么大事发生。
但是说来也是刘燕命不好,他们一路上紧赶慢赶,眼看离临沂城还有十几里路的样子,他爹回家心切,竟要求刘家上下晚上接着白天赶路。这不赶路住店投宿倒还不要紧,这一赶夜路便遭了匪。
当他们一行人走到月亮高悬时,远远的跑来的一匹马,那马跑近了才看见一个戴面具的大汉,右手拿着明晃晃的马刀。
刘燕他爹立刻往四周去看,才发现不知道何时,路边的匪已经对他们形成了合围之势,根本来不及跑走。
他们只能认栽,刘燕他爹毕竟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一般这样的情况下,只要把钱乖乖交出便可保己平安。
他让几个下人把自己身上的银票都掏出来,准备悉数交给匪头。
倒不是刘燕他爹一点不爱财,只是原本他们就奔着逃难而来,到临沂城自有吃穿用住,所以本身没带多少银两和银票。
再加上这一路上投店住宿,喝酒吃饭,早就所剩无多了。
刘燕坐在后面的马车中,见马车长时间不走,便探出头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看,可惹出了大祸。
匪首得了钱,虽然不多,但总不算空手而归。正要放他们走,却看见马车里探出一个白净可爱的面孔,这一下子让匪首来了兴致,他下马,缓缓向刘燕的马车走去。
这一幕自然被刘燕他爹看在眼里,他虽然软弱,可是现在的女儿可能遭到危险,他还是挺身而出。「大人,我们钱也给了,是不是该放我们过去啊?」
匪首自然听出了这话里面的意味,「你们当然可以走,那马车里的小媳妇我看还没有出嫁吧,不如跟了我,有饭吃,有衣穿。」
其他的土匪也起哄似的大笑,甚至有些土匪挑逗般吹起了口哨。
这一幕自然被刘燕他爹看在眼里,他最见不得自己最疼爱的闺女遭受别人调戏。
但是他强忍怒火,压着性子说:「小女还没到出嫁的年纪,只怕与大人并不合适。」
可匪首却不依不饶,「能不能合适,我们要见见才知道。」
眼看女儿就要被这混蛋伤害,刘燕他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里骂道他娘的,老子钱都给了,再动老子的女儿,这事也做得太绝了,老子今天跟你拼了。他从地上抄起一块石头,跟在踱步的匪首后面,假意与匪首商量:「你要娶我闺女,也不是不行。但是这彩礼钱总要有点说法吧?」
匪首听到刘燕爹这样说,自然是得意忘形,喜上眉梢,全然忘了身后。
刘燕爹狠狠地把石头砸向了匪首的脑袋,那匪首闷哼一声,便倒在了路边。
土匪群一下子就炸了锅,从旁边抄起家伙向这支队伍包围了过来。
负责开马车的伙计非常机灵,他快速地把刘燕从马车里抱了出来,放在了队伍中唯一一匹马上。
就在刚刚老爷在和匪首斡旋时,他就悄悄解开了马车前拴马的绳套。
伙计把刘燕放到了马上,随后一抽鞭子,那马便向反方向疾驰而去。
刘燕回头望时,她看见她爹的头滚到了地上……
刘燕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她吓昏了过去。
醒来时,她躺在一张破旧的床上,身边是李金诚的老母亲。
她在马背上被带出一段距离,但也许是马的速度太快,终于是把她甩了下来,李金诚发现她的时候,她就那么躺在草地上。
尽管李金诚是个混小子,但是他本心不坏,他没有趁此机会奸污这个美丽的女孩,而是把她背到了自己的家中,让母亲悉心照料她。
李家由于条件限制,每天也只能是粗茶淡饭,但是刘燕从马上跌落,身体受了伤,需要一些有营养的东西养伤。那李金诚便每日结束田里的劳作之后上树掏鸟蛋给她吃。
后来,附近的鸟蛋被偷完了,他又下河摸小鱼给刘燕熬汤喝。
尽管开始刘燕还对李金诚抱有戒心,但是架不住李金诚每天默默地对她好,这短短一个多月,她便觉察到自己爱上了李金诚。
刘燕初到李家时,整天以泪洗面。她不敢相信自己原先还在北京城的小康生活,只短短那么一瞬便家破人亡。
是李金诚既安慰她,又在她最危难的时候从家人的嘴巴中抠出一碗饭菜,来额外养活她。
刘燕在努力克制自己,她知道自己一旦爱上这个人,她这一辈子都不能离开了。
可是后来,村里来了一伙外地人,她一问,居然还是BJ来的,他们也是来逃难的。
在他们的描述中,北京城着了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很多地方都烧成了白地。
刘燕也就安定下来了,她开始真正把李金诚当作丈夫,在他干农活的时候,慢慢挪着她的小脚,去田埂上给李金诚送水送饭,在他结束劳作后,又为他把饭做好,再把他满身汗味的衣服给洗出来。
岁月也就像潺潺流水那样,从村东头流到了村西头时,她怀上了李木子。
不知是不是刘燕对他的好让他感受到了人间的真情,但是刘燕在怀孕之后李金诚便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李金诚现在从不跟人起口角,每次完成了自己的耕种之后,就会回到家跟刘燕黏在一起。
李金诚还时不时偷摸几个地主家的鸡蛋,拿回来给刘燕补身体,在卖完粮食还完债之后,他甚至还给刘燕扯了身新衣服。
刘燕开始推脱不要,架不住李金诚的甜言蜜语,一会又是「你是多好看的人啊,你就应该穿好看的」一会又说「跟着我,你好久都没穿新衣服了,你就穿吧」。刘燕也就被说得头晕眼花,接受了李金诚扯的新衣。
刘燕有那么一刻,希望时光永远停在那里,她能和李金诚一起坐在阳光里,去漫无目的地谈天说地。
但李木子的出生打破了这一切。刘燕身体瘦瘦小小的,再加上来到李家后长期营养不良,这下就导致了难产。
好在接生婆经验丰富,从阎王爷手里又把刘燕给抢了回来。但是刘燕失血过多,从此身体便一蹶不振,需要喝中药来长期调养。
李家的壮劳力只有李金诚一个,他的家中却有一个老母亲,一个年幼的弟弟,一个卧病在床的妻子,现在又多了一个孩子。
他眼看着刘燕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明白,他必须出去另谋出路,李金诚知道光靠种地,他是无论如何也养不活自己这一大家子人的。
在一个普通的午后,他把刘燕抱到了庭院前的椅子上,让她晒着暖和的太阳。刘燕好奇地问他:「今天不用去种地吗?」「
「我想跟你说个事。」「
刘燕瞪大了眼睛,在此之前,李金诚都是有啥说啥,这次这么正式,应该是要说啥大事。
」我们家的光景,你也看到了。「这句话一出,刘燕以为李金诚要抛弃她,她立马流了泪」对不起,我不想生病的。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拖累了你和孩子。「
李金诚被深深打动了,他没想到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妻子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责备自己。他将刘燕紧紧抱住,对她低声细语地说:「想什么呢你,这些怎么可能是你的错,怪我没能力,不能请好郎中给你调养身体。」「
刘燕听着这里松了一口气,便询问着丈夫:「那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不想种地了,我得去试试别的营生,不然我真的养活不了这一大家子。」
刘燕又流了泪,但这次她是心疼丈夫。
「你支持我吗?你支持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刘燕点点头,「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她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有一个主意,我原本是从京城逃难来的,京城还有我们家的宅子,那宅子后院水缸下还埋着些银两,当时只是想回老家躲一躲,谁知道就再也没机会回去,我爹也……」
说到这里的刘燕不禁抽泣起来,她又想到了几年前父亲死时的惨状。
李金诚用粗糙的手抹去刘燕脸上的泪,更用力地抱着刘燕,尽力去给这个命苦的女子带去自己的温柔。
刘燕心情渐渐平复,「但是,我听当时来村里逃难的人说北京城的宅子已经烧成了白地,估计根本就辨认不出来哪里是哪里了,所以找到这些银两的可能微乎其微。」
「微乎其微我也得试试,有了银两,才能给你治病,才能让家里吃饱饭。」
于是,出门闯荡的计划就这样被敲定下来。
不过,在此之前,佃农李金诚还是想给自己的孩子李木子来举办一场满月酒。
李家之前是当地的名门望族,讲点排场倒也没什么,可都已经窘迫至此,他还讲什么排场?
因此,说是满月酒,不过是将李金诚母亲所剩不多的银首饰,换了点肉和豆腐回来,让家人都吃得好一点。
可是等刘燕做好了菜,李金诚却又说好菜需要配好酒,便让家人稍作等待,他去去就来。
李金诚小时候家里毕竟是富过,有些埋在地下的东西县太爷的公子是并不知道的,其中就包括别人曾送给老乡绅的一瓶女儿红。
他蹑手蹑脚爬到了曾经李家宅院的小角落里,开始朝着印象中的地点开挖。
这动静自然是瞒不过公子家的仆人,有个小奴仆询问他在干嘛,他说:「我这是来帮公子修修屋子,这不,这块土就不平。」
李金诚毕竟是公子家的佃农,公子叫他干点活也是应该的,所以仆人没有多想,由了他去。
李金诚便得以将那一罐女儿红「拿」了回来。
他给每个人都倒了杯,甚至给李木子沾了点筷子尝了尝。这也是李木子口中那第一次的好酒。
温暖在这一刻,笼罩在李家每个人的心头。
但是佃农欢乐的生活是很少的,他的每天沉重的农活才是日常。
至于去另寻活路,他只有在数九寒天才有喘息的机会。
眼瞅着过完了秋天,收获也已经告一段落,该交的粮,该还的账都应付得差不多了,李金诚也就要到了动身的时候。
刘燕觉得丈夫粗心,便再三嘱咐道:「这年头兵荒马乱,遇到事你就跑,跑不了你就趴在地上,如果找得到,马上找一个就近的票号把银两换成银票,如果找不到也别不敢回来,北京城或许都不在了。」她又将自己唯一的铜镜揣到了丈夫身上,「万一,实在没东西吃了,这个也能换点吃的。」
李金诚听着妻子的嘱咐,默默收拾好了几件换洗衣服,他知道妻子最宝贵那面镜子,有时他晚上起夜都能看到刘燕照着那镜子直流眼泪。他下定决心,即使北京城烧成了白地,也要他娘的搞点银两回来。他又往怀里揣上了几张饼,便搭着县太爷公子家的牛车离开了那小村子。
李金诚到县城后,问了路,便一个人疾步北上,他要尽快把银子拿到,给刘燕治病。
说来也幸运,他在一路上既没遭灾也没遭匪,他脑子也灵活,经常在旅店外与那些小伙计闲聊,到最后,人家都用牛车驴车载了他一程,他就这么顺顺利利到了北京城。
到了北京城,他傻眼了,在他的观念里,再大的城也只不过是比自家县城房子多,可北京城的热闹与繁华,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街道上来来往往,小市民络绎不绝,偶尔行过的达官贵人,人不仅坐在轿子上,前面后面居然还有敲锣打鼓的,带刀跟随的,骑马护卫的……
不过,李金诚没有留恋太久,他还要赶紧拿钱给刘燕治病。
他按照刘燕给的地址,一路询问,最后终于来到了刘家的宅子前。
刘家宅子大门紧闭,钥匙早就在刘燕一家去临沂的路上遗失了,他现在只能翻墙。
刘家宅子对面住的是胡家,家主也是一位商人,叫胡凡。刘燕的父亲生前还和胡凡做过不少生意,两家也常有来往。
这李金诚翻墙时好巧不巧,正被出门的胡凡撞个正着。李金诚没多想,他翻进了院里,直奔后院的水缸而去。他到了后院,果然看见一口水缸,水缸里已经没有水了,但水缸本身还是很重,饶是常年劳作的李金诚都花了一番大力气,才将这水缸挪开。
水缸下是泥土,土中有星星点点的细小白光,李金诚忙用手把上面的土给拂去,果然,露出了白白的银元宝。
就在李金诚高兴时,前院却传来了很多人跳下的声音。
李金诚预感不好,他猛然间想起刚翻墙时遇到了一个人。这人恐怕去报案了。
他猜的一点没错,胡凡看到有人翻刘家的院墙,立刻跑去报了官,这下李金诚可难以说清了。
李金诚慌忙把土重新埋上,随后快步往前院走,这样至少不会人赃并获。
他一踏入前院,便被几个躲在暗处的捕快给按住了,即刻被押往官府。
来到了衙门,还未等李金诚有所申辩,便立刻投入了牢中,听候发落。
李金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头晕眼花,他蹲坐在大牢的床上,努力思考着如何才能脱困。
这时,一个老捕快向他走了过来,他抓住这个机会大喊:「大人,大人,我冤啊,我冤啊。」
那捕快上了年纪,对大牢里的这些囚犯喊冤早就见怪不怪了。他慢条斯理地说,「你啊,一会儿挨一顿杀威棍就不冤了。」说完,像是嘲笑般地哂笑起来,整个大牢回荡着老捕快怪异的笑声。
李金诚并没有打算放弃,他接着说:「大人,大人,小人真的冤枉。」
老捕快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从袖子中伸出了两个手指头。
李金诚瞬间明白了捕快的暗示,他说:「大人,大人,小的现在身上没有,你把我放出去之后,请大人跟我去取。」
殊不知,李金诚的高喊却是犯了牢里的大忌。这送钱的事情,是最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
老捕快气得脸青一块,白一块。他拂袖而去,狠狠往地上吐了口痰。
在老捕快的「帮助」下,李金诚的这顿杀威棍来的比预想中要快得多。
他刚蹲了半天大牢,便被押到衙门的朝堂上,与原告胡凡对峙。
胡凡向朝堂上的大人做了个揖,便对朝堂上的众人说道:「小的是刘家的邻居,今年年中,刘家一家老小携家眷出门,至今未归,这府上就一直没人。今天也是凑巧,我刚一出门,就看见这小子在翻刘家的院墙,于是我立刻报官,在刘府果真逮住了他。」
李金诚刚要申辩,便听见一声「打」。他立刻被人搬到了板凳上,木板犹如雨点落在李金诚的屁股上。
屁股钻心的疼痛令李金诚近乎晕厥,剧烈的震动让他怀中的铜镜掉了出来。
胡凡看见了地上的铜镜,心里一怔。这铜镜分明是他送给刘家女儿的满月礼,据说是汉朝某位公主用过的稀罕物,这玩意怎么会在他手上?难道这小子是为刘家转移财产的?
但胡凡表面没有声张,他知道不论是谁阻止了杀威棍的进行,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本来旁边的捕快是想要在李金诚身上捞好处的,当铜镜掉落出来的时候,捕快们纷纷看向了地上的铜镜。发现李金诚藏得最深的财物也不过是一面铜镜,他们顿时就对李金诚失去了兴趣。
当杀威棍打完时,他们将意识模糊的李金诚又送进了大牢,看看还会不会有人来送钱,没人的话就把他赶出去,大牢的位置可不能浪费。
李金诚吃完杀威棍,坐不能坐,站不能站,只好趴在大牢的草床上。
当夜晚到来时,恐惧和黑暗一起降临,压得李金诚竟也偷偷抹起了眼泪,他想念刘燕的呢喃低语,想念田埂上的泥土芳香,想念老母亲做的葱香大饼……
漫漫长夜,长夜漫漫,要怎么才能脱身,他已全然没了办法。
胡凡回去之后越想越不对劲,他趁无人时捡起了那铜镜,仔细观察之后发现真的是自己送刘家小姐的那一把,这令他更加不安和惶惑。
他思来想去,如果李金诚真的是刘家派来取财物的,为什么要翻墙呢?难道他把钥匙弄丢了?如果李金诚不是刘家的人,那这面铜镜又是哪里来的?
他想要弄明白这一切。
于是他派一个仆人装了五两银子,深夜找到了老捕快,让他卖个顺水人情,说李金诚跑掉了。老捕快欣然接受,这比他预想的价格还多了三两。
当李金诚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听见了自己监牢开开锁的声音。他定睛一看,居然是老捕快。这老家伙,不会还想从我身上拿钱吧。但是令李金诚惊讶的是,老捕快什么都没说,转身就离开了大牢。
就在李金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胡凡的仆人推门而入,「快走吧,我家老爷要见你。」
这下,李金诚更迷惑了,他口中的「老爷」又是谁?
他才被打的杀威棍,走起路来只能一瘸一拐,仆人扶着他就这么慢慢悠悠地走出大牢,其他关在牢里的囚犯好像对这一幕见怪不怪了,忙着抓虱子的,忙着睡觉的,忙着打坐的……
出了衙门的后门,他就被带到了一辆马车上,车上坐的,正是将他投入大牢的胡凡。
「我问你,你老实回答。」
胡凡一开口,李金诚就吓了一跳,这不是带衙役冲进刘府抓人的好邻居吗,怎么突然还关心起他的死活来了。
见李金诚害怕颤抖,胡凡叹了口气,「小兄弟,你要真是刘家的人,你也不要怪我,谁进别人家的院墙是翻墙进的?」
李金诚颤颤抖抖,用半蜷缩的姿态讲了一遍刘燕遭遇的来龙去脉,独独把刘燕被自己奸污那一段和这次回刘宅取银两这一段跳了过去。
胡凡听闻后,叹了口气:「这些你要是早点告诉我就好了,你此次来京是刘燕让你来的?」
李金诚嗫嚅着,他不想告诉胡凡刘家后院藏有银两的事情。
见李金诚支支吾吾,胡凡已经猜透了七八分,这小子肯定是家里钱不够花了,刘燕让他来京城取钱的,他不想多管闲事,便从自己的口袋中掏出铜镜,叮嘱他一定要交还给刘燕。
尽管胡凡并不想管刘家的事,可是却是真真切切把刘燕丈夫打了,这点还是令胡凡过意不去,他最终让仆人把马车停在了一个医馆前,让李金诚养好屁股上的伤再动身。
转眼五天过去,在郎中的治疗下,李金诚已能下地行走,只是还坐不了。
尽管胡凡已经让仆人再三叮嘱医馆,让李金诚养好伤再走,但是李金诚已经等不及了。一是因为这到京城眼看也一个多星期了,来的路上还花了十几天,他要把钱拿了赶回家去耕种。二是怕胡凡让自己结医药费,他可是一点都不想给。于是李金诚以出去买东西为由,溜出了医馆。
他马不停蹄地赶往刘家的宅院,他现在只想尽快把银两拿走。
可等他快步走到刘家大院门前,他发现刘家的门根本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
他马上担心起来,难道有人发现了后院的秘密,已经比他先一步了?
他赶忙推开刘家院门,发现院内是一片狼藉:衣服随意地散落在地上,不值钱的笤帚被随意丢在庭院中间,整个刘家大院像遭了贼一样。
李金诚心叫不好,赶忙往庭院后赶,果不其然,那水缸还是被搁置在一旁,而那水缸下则多出了一个大洞:所有的银两都不翼而飞。
李金诚感到全身的血都在往脑门上涌,他不由分说地提着笤帚就敲响了胡凡家的门。
胡凡的仆人将门刚打开,便被李金诚打倒在地,听着前院仆人的哎呦声,胡凡便走了出来。
「你他娘的,把钱搞到哪里去了?」
胡凡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见李金诚一脸凶相,他知道当务之急是让李金诚冷静下来。
于是,胡凡捋了捋胡须,「什么银两?你暂且说得更仔细一些。不然我也说不出个具体的去处来。」
李金诚便将后院埋有银两之事一一告知。
胡凡突然感到震惊,难怪前两天官府派人来查封刘家宅院,原来是这种勾当!
原来,虽然当时李金诚去前院伏法,但是带队的捕快见刘家宅院整洁干净,大门和家具都是上等木材,想必价值不菲,早就起了歹念。
待一队人将李金诚带走之后,他们便以调查之名将刘家宅院封闭,说是封闭以调查失窃之物,实际上他们就是来盗窃的,一趟盗不走,那就盗两趟……
就李金诚走之前挪动的水缸,早就被他们看出了端倪,在几天之内便把刘家财产抢夺一空。
李金诚听完后,感觉腿部瘫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即使钻心的疼痛从屁股传递到全身,他也不想再动一下。
突然,他发疯似地开始磕头,「老爷,您和刘家也是故交,刘家姑娘刘燕现在生病了,非常需要钱去治病,这原本我就是来找钱给她治病的啊……」
血水混杂着泪水在李金诚的脸上慢慢流下,这痛苦也流进了胡凡的心里。
是啊,自己就因为多管那么一点点闲事,竟逼得人家到了如此的境地。
胡凡沮丧地低下头,但是他深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要是真想帮助刘燕一家,还得让李金诚做点正经事。
这样吧,你别磕了。这件事我确实有责任,但是这银两能救你一时,却不能救你一世,我给你个能救你一世的东西。
他让仆人给李金诚先包扎一下伤口,接着给他拿二十两银子当作回去的路费。最后,他把一封信交到了李金诚的手上。
」这是给湖北张彪的信,他也算是我的老相识,应该会卖我的人情。但如果他没帮你,那你也就认命吧。「
李金诚接过了信,感觉它在手上有千斤重。
他即刻踏上了归程。
尽管李金诚早就厌烦了当农民的生活,但是他一心只想和病中的刘燕团聚,于是把这信抛到了脑后。
当他马不停蹄赶回家里时,却发现家里只剩下了自己的老母亲和年幼的弟弟。刘燕和自己年幼的儿子已不知去向。
他赶忙询问老母亲,老母亲颤颤巍巍地说:「不知道哪边来了一伙人,说是招工吧,干一天给一天的钱,刘燕身子不好,我劝她不要去的,但是她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做点事情。」
「那我儿子呢?」
「儿子小,离不开妈,一离开就闹,刘燕没办法只能把孩子背了一起去。」
「那工头现在在哪?」
「这妈确实不知道,而且她都几天没回来了,妈正愁着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李金诚感觉心被狠狠扎了一刀,他的刘燕,就这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