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复在来之前,实际上已经编造好了一套说辞,虽然这套说辞不是那么严谨,经不起细细的推敲,但本来这也不是重点,大家意思意思,面上能说得过去就行了。
但此时,见这位年轻的杨县令,言语之中似乎有刨根问底的意思在,韩复一时就不好将刚才准备好的那套说辞拿出来了。
万一这位县领导班子的一把手,是这方面的专家呢?
或者好巧不巧,自己说的那个地方,就是他工作学习过的地方呢?
那岂不是抓瞎了?
正在犹豫之间,张维桢笑道:“杨大人本是郧阳府郧西县生员,去岁我大顺天子王师纵横湖广之时,下旨征辟乡贤,杨大人是以到襄京城为父母官。韩千总若是郧阳府人,倒是与杨大人同乡。”
张维桢的这两句话,看着像是闲话,实际上明白的告诉了韩复,杨士科的籍贯和工作履历,你韩千总编瞎话的时候,最好避开郧阳府。
韩复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张维桢,口中说道:“在下福浅,无缘与杨大人同乡。在下乃是四川都司夔州卫中左所千户,前因秦王大军过境,所中军户逃散殆尽,是以变卖家财到襄京城来投效新朝。”
在他之前编的那套说辞里面,就是打算说是自己从郧阳府来的,因为郧阳府现在还在忠于明廷的高斗枢手里,襄阳这边就算是想查证,也查证不了。
而且左旗营就在郧阳府境的边上,这杨士科要真是那么神通广大,连左旗营都查到了,那么自己也算是勉强对得号。
但刚刚张维桢说杨士科就是郧阳人,韩复急中生智,连忙更改了地点,直接从湖广跳到了四川。
武昌的湖广都司和郧阳的湖广行都司都是属于前军都督府,而四川都司则是属于右军都督府,这俩不是一个系统。
韩复就不相信杨士科那么牛逼,自己随口报一个卫所,他都能够知道底细。
况且,李自成在西安建国以后,封张献忠为秦王,张献忠的大军就是正月间经夔州至万县,正式进军四川的,自己说的也能和当前形势相吻合。
“秦王大军所向披靡,不日当收取四川全境,为我永昌天子开疆拓土。”张维桢害怕杨士科拗劲上来,在韩复来历问题上纠缠不休,连忙转移话题问道:“王兄弟说,韩千总手上还有五十多个家丁,不知确否?”
“王兄弟常对在下说,如今在襄京城中,最敬仰之人当属父母杨大人,其次便是杨大人的幕友张先生,王兄弟岂敢在杨大人和张先生面前说谎?在下原先卫所的军户虽然逃亡一空,但也有一些忠勇之士念在下之前待他们不薄,依旧愿意追随在下。加之沿途招募之乡勇,在下现在实有家丁五十九员。”
韩复这番话,借着王宗周的口,把杨士科和张维桢捧了一遍,不仅把在场三人都照顾到了,还晓畅明白的回答了张维桢的问题。
王宗周站在对面,冲着韩复挤了挤眼睛。
张维桢则是轻抚山羊胡,脸上笑眯眯的样子。
杨士科没什么感情的声音再度响起:“不是前明的军户,就是所谓的乡勇,韩千总,你的这些部属,怕是还称不上家丁吧?”
“好教杨大人知道,在下手上之人,虽是出身军户乡勇,但在下按照戚少保之法操练,虽不敢自称雄壮,但亦有几分战力,可助杨大人保境安民、缉逃捕贼。”韩复这是隐晦的提醒杨士科,不要忘了双方这次会面的目的。
他现在算是知道了,杨士科为什么会在南营受气,为什么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了。
明显是在思想认知和自身定位上,出现了严重的偏差。
你都在大顺当官了,还摆前明文官的谱,你看现在襄京城里的这几位爷,有哪个像是能惯着你那臭毛病的?
也就是现在大家都认为,李自成要稳坐江山,大顺政权要长久的统治下去,所以杨彦昌、路应标这些农民军将领,也在自觉不自觉的转变自己的观念。
不然如果局势有变,你杨士科要是还敢在武人面前摆谱的话,就不仅仅是受气那么简单了,搞不好就要被无害化处理。
“你还读过兵书?”杨士科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意外的样子。
韩复道:“杨大人明鉴,在下不单读兵书,经史子集也读了一些,只是在下资质愚鲁,读得不太明白。”
杨士科点了点头,没接韩复这个话。
不过看韩复的眼神,比刚才柔和了一点。
“韩千总虽是武人,但却知仰慕圣人教化,将来必是一员儒将。”张维桢笑道:“老夫本经是《春秋》,韩千总若是读《春秋》之时有不明白的地方,老夫可以试为韩千总讲说。”
一听这话,韩复立刻作势就要拜师,张维桢连忙把他拦住,只说大家平辈论交,于学问之事互相交流即可,拜师实在是不敢当。
这么一番寒暄之后,大家才分宾主入席。
杨士科一开始表情还有些犹豫,似乎是不太愿意和韩复这种武夫,以及王宗周这种市井之人同席。
但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在主位坐了。
席间几乎也不说话,全是张维桢在说。
韩复有意观察,发现杨士科除了有一种文人的傲气酸气之外,还有点社恐。
想想也是,杨士科看着也就二十出头,放在自己原本的那个时代,估计刚刚大学毕业,刚刚进入社会,属于是棱角最多,性格最为尖锐的时候。
而且张维桢只说杨士科是受到大顺官府征辟,从而出仕的,但杨士科本人对于当大顺的官,多半是消极态度多于积极态度。
再加上他虽然名义上是襄京县的父母官,但这城里的头头脑脑,大概也没有一个拿他当回事的。
防御使李之纲、府尹牛佺都是属于文官系统的,也是他的直属上司,杨士科大概对这两人的观感要稍好一点,但是杨彦昌和路应标都是做贼出身,如今却也成了可以骑在自己头上拉屎的婆婆,杨士科心中自然是苦闷无比。
这可能进一步造成了杨士科现在这种,看似高冷,实则拧巴,还带着点偏激、偏见的略显扭曲的性格。
什么都懂一点,但也只懂一点,常常感慨知识都学杂了的韩科长,也是用他那半吊子心理学知识,给杨大人弄了个性格侧写。
酒喝了一轮之后,张维桢放下酒杯说道:“韩千总有心投效官府,自然是忠义可嘉。只是我大顺官制与前明大不相同,没有文官领兵的先例。如今这襄京城中,领兵的有北营的杨大人,南营的路大人。”
韩复注意到,张维桢提到南营路应标的时候,杨士科脸颊抽动了两下。
张维桢继续说道:“我们杨大人虽然为全县之父母,但若是冒然接纳韩千总部属的话,唯恐北营南营两位大人误会,在上峰那里,也似有蓄养私兵之嫌,不知道韩千总有何计较?”
明朝的时候是以文驭武,武将是没有单独带兵打仗的,必须仰仗文官指挥。
而大顺是农民军起家,当然不会有这种规矩。
农民军将领本来干的就是杀官造反的活儿,现在虽然大家是一伙儿的,但要指望大顺军中的武将听你一个小小县令的指挥,那也算是你想瞎了心。
招募乡勇、乡兵,招抚乱军、叛军这种事情,放在明朝官府那边,属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对于大顺官府,尤其是对于杨士科来说,就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了。
而且,还有得罪杨彦昌、路应标的风险。
这个顾虑,韩复也是早就想到了,当下不慌不忙的说道:“在下虽到襄京城时日不长,但也听闻如今襄京城内城外,有唤作拜香教的歹人,买卖人口,劫掠百姓,乱得厉害。在下愚见,杨大人既为襄京县父母大人,保境安民,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韩千总说的不错,拜香教最近确实闹得厉害。杨大人也责令县衙三班胥吏,清查过几次,只是那些歹人既狡诈又凶悍,因此收效甚微。”张维桢若有所想的点了点头,接着又道:“不过事因有了,但是名头还需要细细思量,总不能让韩大人的部属,去当三班快手吧?”
韩复不动声色的说道:“我大顺永昌天子,改襄阳为襄京,在此建制,以为根本之地,足见我襄京城亦是大顺的都城。依照前代制度,都城当有兵马司的设置。杨大人可以拜香教扰乱治安为由,报牛、李两位大人知道,顺势设立兵马司,此则名正言顺。”
杨士科和张维桢两个人齐刷刷的看向韩复,同时眼前一亮。
兵马司这个名头太好了。
明朝的时候,在南北两京都有五城兵马司的设置。
这个衙门虽然名字当中有“兵马”的字样,但实际上负责的是城中的治安、巡捕盗贼、维持市面秩序、防火救火等事务。
兵马司也不归兵部管,是由巡城御史统领,勉强也可以算作是官府的组成部门。
襄京城名字里面带有一个京字,李自成又是在这里建制的,说襄京是大顺的首都,可能有点夸张,但说襄京是大顺的都城之一,绝对没什么毛病。
正好,最近拜香教闹得厉害,以这个由头,设立巡城兵马司,问题应该不大。
况且不论是对府尹牛佺还是防御使李之纲来说,设置巡城兵马司,不仅扩张了他们的权力,同时也让他们有了名正言顺的“武装力量”,几乎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
杨士科和张维桢两人,各自在心中做了一番思量,都觉得韩复的这提议,简直是完美无缺,很有运作的空间。
两人对视了一眼,杨士科难得开口说道:“韩千总部属现在驻扎在何地?”
“在下在进襄京之前,途径兴化县一大户家中,从该大户手上购得鱼市街一处宅院,在下部属如今都住在此处。”韩复说道。
杨士科又看了张维桢一眼,见后者轻轻点头,又说道:“我明日要和张先生到你那里看一看。”
韩复听他这么说,知道事情多半是成了,站起来表示会恭候杨大人和张先生大驾。
杨士科再没有多余的话语,又略略坐了一会儿,起身就要离席。
走到雅间门口的时候,杨士科忽然回头向跟在后头的韩复问道:“韩千总见过我大顺官军中的……家丁没有?”
韩复知道杨士科说的家丁,就是大顺军中那些老营子,但他这话问得没头没脑,韩复一时吃不准杨士科是什么意思。
想了一下说道:“在下在夔州时候,见过秦王大军的精锐。”
“韩千总之武勇,比之那些老……家丁如何?”
韩复知道杨士科想要问什么了,笑了一笑,说道:“等闲三五人近不了身。”
杨士科又看了韩复一眼,不再说话,噔噔噔下了楼。
等到这位父母大人坐着轿子离去之后,韩复、王宗周陪着张师爷回到了二楼的雅间。
这三人都是人情练达的主儿,没了杨士科在场,席间的气氛比刚才就热闹多了。
韩复前世29岁就提了实职正科,工作能力强是一方面,酒精考验自然是另外一方面,此时明朝这种低度的米酒,对于韩科长来说,酒量只取决于膀胱的容量。
他各种带颜色的小段子讲得飞起,席间又频频敬酒,酒到即干,惹得张师爷连呼好汉!
一桌酒席吃了一个多时辰。
吃完之后,王宗周提议再去眠月楼再来一场,张维桢连连摆手,表示要回杨大人处覆命。
王宗周又劝了几句,见张维桢不是在客气,冲着韩复打了个眼色。
韩复知道戏肉来了,忙从胖道士那里拿来一个银袋子,不动声色的说道:“杨大人为我襄京百姓朝乾夕惕,不辞辛劳,在下铭感五内,不胜敬仰,特备些薄礼献给杨大人,万望海纳。”
张维桢推辞了一番,也就坦然受了。
他接过银袋子,手中一沉,估摸至少有二百两,脸上露出笑容,看韩复是越看越顺眼。
杨士科虽然是县令,但他这个父母官,当得实在是憋屈的很,比小媳妇还要受气。
在襄京城内,主要的任务就是替南北两营筹措粮草,其他事情他说了也不算,平常也没多少收银子的机会。
更不要说,这银袋子里面,可是足足二百两银子,这礼相当可以了。
“张先生为杨大人幕友,襄赞杨大人处理公务,在下也是佩服得很。”韩复说话间,握住张维桢没有拿银袋子的另外一只手,将笼在袖中的四碇银元宝递了过去。
那四碇银元宝都是成色极好的官银,每碇足重五两,张维桢不动声色的将银子笼到了袖中,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他现在看韩复,已经不仅仅是顺眼那么简单了。
张维桢将韩复往自己跟前拉了拉,低声说道:“杨大人虽为父母官,但乃是少年人心性,秉性刚烈,又重情义。今日在南营中时,因粮草之事,与路大人手下有些不愉快,是以胸中有郁塞之气。明日杨大人到贵府的时候,韩千总可预先将贵属稍稍整备一二,看起来雄壮些,则事可谐矣。”
二十两银子,买了这么几句话,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韩复道了谢,将张维桢送到了青云楼门口。
有一个书童,牵着一头青驴在那里等着,张维桢坐在驴子上,对韩复、王宗周拱了拱手,于“踏踏踏”的声音里,渐行渐远。
韩复又提议请王宗周去眠月楼吃酒,王宗周笑说早上出门之时,家中糟妻耳提面命,令自己今天必须归家,眠月楼的酒,改日再吃。
韩复也就没再多劝。
王宗周既无书童,也无青驴,迈开大步,潇潇洒洒的去了。
韩复来的时候也没有骑马,这时看了眼门神一般站在自己身后的胖道士,笑道:“石大胖,走吧,咱们也回家!”
两人沿着学前街往西而去。
在他们的身后,隐藏于各处的身影,同时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