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城,徐家大宅。
雕栏玉砌的四进宅院内,徐家管事拖着褂子,穿过假山水榭,慌慌张张推开主家院门。
“公子......公子不好了!”
屋内光线昏暗,两盏烛火照亮卧房一角,映出纱帘之后两道缠绵人影。
一声娇呼响起,动静顿时止歇。
徐敖半裸着身子探出头来,脸色阴沉似水,紧盯着门口的徐家管事。
“你最好能拿出一个说服我的理由......”
徐家管事大气不敢喘。
在徐家做了多年管事,自然知道夜半三更擅闯主家卧房乃是大事。若是拿不出正当理由,轻则扫地出门,重则沉尸江堰。
更何况还是撞见公子办事,打搅雅兴,性质更为恶劣。
可若是不报,下场只怕更为凄惨。
他艰难咽了口唾沫,低着头哆嗦道:“公子,盯梢的桩子传来消息,后......后山出事了!”
“说清楚!”
徐敖猛地厉声喝道。
作为徐家少爷,后山是什么地方他再了解不过,那是徐家老族长闭关重地,其中更是藏着徐家崛起的秘密。
是徐家根基所在!
几年前族长便进山闭关,而将他这个少族长留在城里打理徐家产业,顺便监视动静。
“今夜卯时,府尊秦寒忽然将府衙差役尽数带走,出现在后山出口,据桩子查探,应该是走了城隍庙的枯井!”
徐家管事脸色逐渐发白:“那秦寒此时已经同老祖宗打了起来,若是让他逃了,咱们徐家往后在这临江城,恐将再无立足之地......”
大虞律法森严,徐家这些年暗地里做的事但凡抖露出一件,那便是满门斩首的下场。
再加上桩子来报,老祖宗对府尊出手,便是袭官,更是罪加一等。
他实在想不出徐家今后的活路在哪里?
而自己在徐家管事多年,主家死,他这个徐家爪牙又能逃到哪里去?
徐敖眯起眼,指尖茶盏“嘭”地捏碎。
“将此事通知两位族老,另将所有护院全部召集起来,随本公子前往后山,剩下家丁仆役开始收拾财物、整备车马!”
“不要点灯,手脚利索些,谁胆敢趁机浑水摸鱼中饱私囊,直接打杀!”
眼下摆在徐家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
要么将府尊和周云山永远埋在后山,要么趁着事态还未恶化到无法挽回的程度,赶紧收拾家当离开临江城。
后山是老祖宗的闭关场所,他早就玄元圆满,突破在即,这才不得不冒险大批输送资粮,以至于引起了府尊注意,这才导致现如今的局面。
可后山并非只有老祖宗一人,还有徐家请来的高人坐镇。
正是在那位高人指点下,老祖宗才能走到如今的地步,实力自然还在老祖宗之上。
那府尊秦寒不知死活,一头扎进去,绝无幸存的可能。
待将其坑杀于后山,抹去痕迹,徐家自然还是那个如日中天的徐家,就算上头查下来,手尾早已收拾妥当。
但徐敖总觉得有些不放心,还是准备带人去看看。
至于第二条路,也只是万不得已之下的备选。
徐家好不容易在临江城扎根,积攒偌大家业,若是就此弃城而去,便是要从头再来。
他不甘心!
“是公子!”
徐家管事如蒙大赦,赶忙捏起褂子大步往外跑去。
可才出了主家院子,或许是太过慌乱外加午夜视线昏暗,迎面便与一道人影撞在一起。
“嘶......哪个不长眼的!”
他从地上爬起,正待继续发火。
却见对面正是徐家看门的仆役,徐家管事一把揪起衣领子,将那人拎至半空,怒喝道:“你这贱畜,三更半夜乱跑什么!没吃过鞭子?!”
这黑衣仆役脸上慌乱抬手指着身后,哆嗦道:“徐......徐管事,门外有大批人马聚集,将咱们徐府围了起来!”
徐管事一怔。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后山刚出了大事,徐府又莫名其妙被人围了起来。
在这临江城,胆敢做出这种荒唐事的,除了城主府,怕是只有与徐家交恶的周家!
念及此处,一滴冷汗滑落额头。
他神情愈发狰狞:“继续说!”
被徐管事这么一吼,黑衣仆役愈发惊惧颤抖:“那......那些人举着火把,我爬上墙头看了一眼,不是城主府的人,是......是周家!”
说完,黑衣仆役像是被抽掉筋骨,一下子失去憋着的心气,软了下来。
徐管事将他随手一丢,快步离去。
不多时,整座徐府上下都醒了过来,朦胧月色下,庭院中随处可见奔走的慌乱身影。
成摞的锦缎装入箱笼,瓷器碎裂声混着铜钱落地的脆响此起彼伏。
护院挥刀喝骂着往来穿梭,有人偷藏碎银被当场砍翻,血水浸透银锭汇入墙根。
“公子,那周慕白欺人太甚!”
徐家管事再次找到徐敖,又将徐府被周慕白率众围困之事尽数说出:“我徐家好歹是临江望族,他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即便是临江府尊,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不敢......”
他话音越来越小,细弱蚊蝇,最后干脆闭嘴。
朱漆大门后,徐敖佩剑而立,脸色阴沉。
他此时颇有些发丝凌乱,衣衫不整。
刚接到后山出事的消息,本想带领护院前去查探,却不曾想竟被周慕白堵住去路。
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周慕白那狗东西,若是拿到证据,绝对不是围而不攻,现在没有进一步动作,只能说明他听到了风声,却没把握。
事后就算是他徐家胜了,周慕白大可拍拍屁股走人,拿他根本没办法。
“公子,那周慕白就在门外,要不......”
众多佩刀护院中走出一人,抬起手掌,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徐敖恨咬牙切齿,玉扳指都被捏出裂痕,闻言却是摇了摇头:“不必,那姓周的既然敢来,必然带足了人马,你们未必能讨好。”
周慕白不愿放他离开,双方都在赌,赌今夜后山的一个结果。
老祖宗有他近日送出去的新鲜资粮,绝对能突破玄元,成就灵海。
更别说还有另一位高人坐镇,那府尊秦寒,既然不愿归顺他徐家,便只有死路一条!
两尊灵海对上一个玄元,
他想不出失手的可能。
即便府尊还有周云山和数十衙役可用,但郑海和陈渠也能出手牵制,更遑论那些衙役里面,还安插了十几位采气三重的暗桩。
想到这里,徐敖紧绷的神经不由松了几分,脑海中忽而浮现前几日听雪楼时的情形:“正好连那乡间来的野狗,一并收拾!”
听雪楼上的红绸挂了三日,但他徐敖丢的脸可不止三日。
老祖宗突破在即,要不是不愿徒生事端,引来过多注意,他怎会咬牙咽下这口恶气!
后来更是应该派族老出手,而不是护院伏杀,蕴气杀采气,非但失手,还被重伤留下把柄。
要不是那废物,怎会有后来这些烂事!
如果不是怕留下隐患,又需要人手,不得不将那人送去后山修养,他真想一巴掌将之扇死。
“即便是真出现个万一,老祖宗失了手,叫那秦寒捡回一命,我徐家也还有最后一重保险......”
徐敖紧盯着眼前朱漆大门。
忽地从胸口衣襟取出一方玄色锦囊,咬开绳结,抖出其中信笺。
这信笺红粉金漆封印,蟠龙暗纹打底,正是产自玉京的金鳞云母纸。
当真贵不可言!
信笺之上,几行铁画银钩的俊逸小篆更是令他喉结滚动,心往神驰。
“秋深京华倦,策马过黔川,霜降后三日至临江,借堂兄暖阁小住几日。
——玄鳞谨启。”
——
徐府朱漆院门外。
三四百道人影浩浩荡荡,将偌大的徐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油脂燃烧嗤嗤作响,每个人手上都举着火把,明亮火光连成一片,照亮夜空。
周慕白和秦弘站在徐府前的青石空地上,十数道气息雄浑的人影分立两侧,正是周家族老供奉以及一众护院。
“我说少爷,咱是不是过了?”
秦弘细听着朱漆大门内的动静,忽而又朝四周的街道扫了眼,发觉周围盘桓着不少气息,并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每道气息便代表一个人,他们今夜闹出这么大动静,怎么可能瞒得了城里其他三家。
城主府必然也在其中。
要是最后没个说法,闹笑话事小,些许名声少爷根本不会在意,就怕有人借题发挥,大做文章,借此打压周家。
周慕白噙着玉烟杆,眸中映出连绵成片的火光,笑道:“老秦,你可还记得上个月漕帮沉了三船货,捞上来十七口箱子,箱子缝儿里卡着什么物件?”
秦弘想都没想,答道:“半截绣着长命锁的襁褓。”
周慕白继续说道:“徐家每月从兹幼堂领的银钱涨了四成,可收容的弃婴反倒少了两成。
城东孙记棺材铺最近倒卖紫河车,说是贵人包圆了三年的陈货——你见过谁家安胎盘要囤三车胞衣?”
火把噼啪作响,秦弘默然不语。
周慕白嗤笑道:“再说咱这位徐公子,上月突然包下六船药渣,说是要沤肥,天山雪莲渣、九转还魂草渣,这些金贵玩意儿当肥料,怕是喂给不能见光的时鲜货吧......”
秦弘听得明白。
但少爷口中这些东西组合到一起,他想不出是什么药方,只觉得颇为诡异。
他心中还是有些不解。
光凭这些,又能说明得了什么?
就算少爷重视那李长安,如今临江衙役皆被府尊带走,李长安也在其中,他总不可能被徐敖绑到地牢里去了。
周慕白眸子一瞥,便瞧出这位心腹疑惑:“这些东西自然不能说明什么,但你想想近来临江城发生的惨案,想想徐家迅速崛起的背后,再想想......”
说到这里,他眼睛眯了起来:“——那多年不曾现身的,徐家老鬼。”
秦弘瞳孔骤缩。
临江城本来只有四姓,其中以周家最为势大,后来不知从哪流窜过来一伙儿商队,与漕帮迅速搭线起势,越做越大,后来居上。
渐渐挤占四姓产业,崛起速度之快,当真令人咋舌。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四姓怎能坐视不管?但大虞律法严明,四姓本就在互相牵制,也不好明着打压闹事。
各家暗地里均使了些阴暗手段,可却是泥牛入海,不见成效。
擒贼先擒王,就连被惹毛的江家派出族老,想要行暗杀斩首之事,最后都失了联系,多年后沉银江底捞上一具白骨,江家才不得不咽下这口气。
那族老当时乃是蕴气巅峰,能悄无声息将之打杀,怎么也得是玄元才行。
自此四姓算是默认了徐家存在。
可在此前,那徐家老鬼也不过蕴气二重,否则江家如何能如此托大?
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东西,短短时间从蕴气二重破境玄元,若是他当真有如此武道才情,那前半生干嘛去了?
莫不是喂了狗?
这其中定然是少不了猫腻。
再联想到传闻中的那些害人邪法,以及近来频发的命案,秦弘如何还能想不明白。
玄元境寿数不过二百载,
时候到了,那徐家老鬼不肯死,
在以邪法破境!
至于眼下情形,是李长安遭遇伏杀,截下妖人线索上交府尊后,少爷打定徐家事发,来分最大的那块肉来了。
徐家下辖产业颇多,可谓是财大气粗,若是就此除名,谁先下手,自然谁拿得多。
想到这里,秦弘对少爷的佩服又添几分。
但这整件事的源头,却让他不得不生出几分忧虑:“那徐家老鬼消失多年,期间临江城也不见什么祸事,如今搞出这么大动静,怕是到了关键时候。
李公子和府尊前去调查,届时府尊和徐家老鬼大战,光凭周云山,如何能在郑海和陈渠手下护住他?
总不能指望那百十个三脚猫武夫?”
府尊向来掺和临江城这口泥潭,自然不会与那徐家老鬼同流,若是真发现了什么,定然是要打起来的。
怕就怕,周云山护不住李长安。
之前府尊率队时,没人敢派暗哨盯着,却不知把人带到哪里去了。
“李兄能得灵狐青眼,每每化险为夷,实力便突飞猛进,乃是上天眷顾之人,自有福缘傍身,我们只管照顾好他小妹就行。”
周慕白摩挲着玉烟杆上的翡翠貔貅,轻笑道:“我周慕白做买卖,向来看重赔率,但在李兄身上,我愿做那赌石开天窗的疯徒,碎玉见真章!”
秦弘默然不语。
李长安今夜未归,少爷已将李怜月和那灵狐送至本家,由老爷亲自照看,不会出什么岔子。
只要李长安平安归来,就算是圆满。
月上中天,晃眼已是子时三刻。
徐府外仍旧是火炬熊熊,赤红火光连成一片,照亮半片夜空。
临江城今夜所有目光几乎尽数聚于徐府。
除了周慕白之外,附近陆续又有其他人马靠近,观其衣着服饰,皆是另外三家。
秦弘随意扫了眼,道:“此时才反应过来,未免迟钝了些,不过如此一来,就算闹了乌龙,明日谁也不敢笑话谁。”
周慕白摇摇头,笑而不语。
徐家就算要倒,他一个人也不能全部吃下,总要分润一些给另外三姓。
就在此时,举着火把的人群忽地朝两侧分开,一身着黑色劲装的探子行至近前:“少爷,找到李公子了!”
三言两语间,已然把事情讲了个大概。
秦弘旁听,神色变了又变,粗糙手掌不自觉握紧了腰间佩刀。
果真如少爷所想!
待探子离去,周慕白忽地抚掌:“李兄果真是我周慕白福星,这才几日,便给我周某送来如此厚礼!”
他望向前方紧闭的朱漆大门,眼中罕见闪过一丝狠厉。
“今后这临江城,再无徐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