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徭役

黄昏时分,沛县衙署庭院里的老槐树枝桠虬结,墨色的剪影映衬着渐暗的天空。

树冠上落满了归巢的昏鸦,给肃穆的官署平添了几分萧瑟与不安。

与往日里要么流连酒肆,要么四处闲逛不同,今日的刘季一反常态,早早地便安安稳稳地待在了泗水亭的衙门里。

“嘿,子羽,你弄的这种小棋,倒还真是有趣得很,来来来,咱们再杀一盘!”

刘季手指粗粝却灵活地将石板棋盘上的“兵”“卒”“车”“马”等棋子一一拾起,重新归位,兴致勃勃地邀请张逸再开一局。

刘季方才玩的象棋自然是张逸所创,当然是在原来的基础上修改了一番才拿出来的。

毕竟他可不想闹出楚汉河界这样的乌龙笑话。

张逸微微颔首,神色沉稳,目光落在棋盘上,又转向刘季,语气平和地应道:“刘公若是兴致在此,逸自当奉陪。

不过,萧主掾先前叮嘱的事务,咱们还是早些处理为好,莫要耽搁正事。”

刘季大手一挥,浑不在意地呵呵笑道:“子羽,这倒是你小心了,泗水郡那边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多半又是些鸡毛蒜皮。来,先别管那些,咱们赶紧再开一局。

让也你好好见识见识我老刘新琢磨出来的绝妙棋路。”

刘季一边说着,一边急不可耐地伸手去拨弄棋子,准备重新布阵。

然而,就在刘季兴冲冲地收拾棋盘。

泗水亭外骤然响起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亭内的闲适气氛。

“嗯?外头发生什么事了?”刘季摆弄棋子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与张逸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困惑。

二人大眼瞪小眼,一时不明所以。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笔挺黑色官吏服饰的人影已迈步跨入亭内。

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带着一股来自京畿的凛然之气。

“骊山工期延误,咸阳特使正在各郡严厉督办。”

官吏声音平板无波,走到刘季面前,从袖中取出一卷盖有官印的文书,递了过来。

“刘亭长,你需早日将这批徒役押送至骊山工地。

人,我已经替你带来了,都安置在亭外,数目在此。”

刘季闻言,心中一惊,连忙快步走到亭外。

粗略地扫了一眼,亭外的空地上黑压压地跪坐着一大片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人,麻绳将他们串缚着,垂头丧气,少说也有好几百号。

刘季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猛地转回头,瞪着那名官吏,声音都变了调:

“这位大人,你莫不是在说笑?

就凭我这一个小亭,押送这几百号人去骊山?

这一路上,他们不趁机把我剁了喂狗,就算我刘季祖坟冒青烟了。”

官吏却依旧面无表情,冷冷道:“朝廷的命令已然送达,我的职责已尽。

剩下的,便是刘亭长分内之事,如何完成,是你自己的问题。”

说完,他不再理会刘季,干脆利落地一拱手,转身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连头也未回。

看着那官吏冷硬离去的背影,刘季气得脸色铁青,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跺了跺脚,愤愤地骂道:

“他娘的!

这种掉脑袋的苦差事,怎么偏偏就落到我刘季头上了。

得,这下完了,我这条小命,要么是被押到咸阳问罪砍了,要么就是半路上被这群亡命徒给结果了。”

刘季唉声叹气、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时。

一直沉默的张逸却反而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淡然微笑。

他走到刘季身边,声音依旧平静:“逸却未必敢苟同刘公的想法。

刘公可曾听闻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道理?”

刘季猛地一巴掌拍在张逸的肩膀上,力道不轻,脸上满是焦躁,

“都火烧眉毛了,你还跟我拽什么文绉绉的‘祸兮福兮’。

别扯这些玄乎的了,赶紧的,快给我想个办法才是正经事。”

张逸被拍得肩膀微微一沉,笃定地回道:

“刘公不必惊慌。

只需按照方才那位官吏所言,尽好您亭长的本职,将人押送上路即可。

逸以为,此行或有波折,但最终必可有惊无险。”

听了张逸的话,刘季脸上的焦躁逐渐稍退。

刘季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杆:“罢了!我刘季烂命一条,又何尝真的吝惜这一身剐。”

他‘呛啷’一声拔出腰间的佩剑,手腕用力,带着一股愤然之气,狠狠地将剑尖插进了脚下的泥土地里,剑柄兀自颤动。

“只是,”

刘季望着插在地上的剑,语气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难言的憋屈,“我平日里总以豪侠自居,结交天下好汉,如今却要干这等押送活人去骊山填土的差事。”

“刘公此言,此举,足见豪侠本色,令逸心生动容。”

他看着刘季插在地上的剑,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张逸忽然弯下腰,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干燥的沙土,土粒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

他抬起头,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遥远的骊山,缓缓问道:

“刘公可知,那骊山的泥土,为何会泛着淡淡的赤色?”

“泛赤色?”

刘季拔起剑,随手在衣摆上擦了擦,皱着眉头想了想,随口猜测道:“莫不是掺了朱砂?

听闻骊山那是始皇帝为自己选的陵墓所在,搞不好真有些神神道道的奇异之处。”

“非也。”

张逸摇了摇头,语气变得沉重而悠远,“这是因为无数囚徒的血,早已将那里的土壤浸透染红。”

张逸缓缓抬起手,将掌心的沙土迎风扬起,细密的沙尘在夕阳余晖中飘散开去,如同无数细微的叹息。

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些飘散的尘土,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然而,刘公可曾想过?

每当大风起时,往往是这些最不起眼的赤色尘土,反而能被吹得最高,飞得最远。”

泗水亭的求盗此时正检视停留的徙役们,刮擦声混着风声传来,像首未完成的变徵之曲。

二人一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