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人?”
剑拔弩张的气氛略微凝固一瞬。
作为两眼一黑莫名被抓一天之后终于见到第一个可疑人物的受害当事人,顾靖言属实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的开场白。
至于眼前的可疑人物——身上是最常见的宫女服饰,腰间还挂着宫牌,看样貌不过十六七岁,被他擒着的手腕纤细柔软,触感冰凉,戴着一支雕花繁复的骨质手镯,绝非习武之人——只能说实在和他设想之中相去甚远。
“咳,那个……我……我是说,”可疑人物似乎也觉得不妥,肉眼可见地局促起来,脸颊飞上一抹薄红,“……要不你先放开我?”
他毫不犹豫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这可能是他唯一的突破口,所以无论对方是何模样,他都必须尽力拿到主动权。
“嘶——”可疑人物立刻痛到表情扭曲。他神色一凛,刚准备应对对方可能的反扑或挣扎,没想到她竟连喊叫都没有,直接竹筒倒豆子一样主动交代起来。
“我是这附近的宫人!看这个荒院突然派了人巡视一时好奇才偷摸进来想看看情况……”
认怂认得镇定又迅速,甚至让他没来得及用上预设好的威胁言论。
这般识时务,倒着实有趣。
紧绷的神经下意识松懈一丝,先前刻意忽视的不适感瞬间有了反扑之势。他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迫使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审问上:“偷摸进来?”
小宫女头点得像捣蒜,似是生怕他不相信:“荒院的后墙有一个破洞,我刚好钻得过来,没被人发现。”
这倒不像假话。她的裙摆上明显蹭了灰,脸侧也有一小抹,头顶甚至挂了一片小小的枯叶。略显狼狈的模样配上一双忽闪忽闪眨动的眼睛,看上去确实无辜。
审视的视线下滑,不经意扫过被攥得有些发红的手腕,而后不着痕迹地收回,手上的力道稍稍放松。
他检查完对方的宫牌就放了手,凭借突发状况才勉强撑起的一口气瞬间没了动力,伤口处尖锐的疼痛和四肢百骸的乏力感席卷而来,只得随意找了个话题,试图吊住开始模糊的意识:“……你倒是胆大,在宫里都敢这般乱窜。”
眼前的场景像水波一般微微扭曲,耳边的声音也变得忽远忽近,听不真切。
“……你……太医院……没有跑很远……”
“原来如此……原来是太医院后的院子。”他嗫嚅着,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紧接着便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而后是一阵剧烈到无法忍受的疼痛,就像是有人把手伸进了他的伤口里搅动。
顾靖言猛地惊醒,这才发现不是好像,而是真的有人在打他伤口的主意。
面前半跪着的正是被他放过的“可疑人物”。她一只手握着柄小刀,刀尖沾着鲜血;另一只手捏了支细颈白瓷瓶。鼻尖萦绕不散的血腥味中,似乎多掺了几丝药香。
他一头雾水地看着小宫女,想问些什么,又后知后觉意识到嘴里还被人塞了东西。
“咳,那什么……你有的伤口恶化了,必须剔除掉化脓的地方才能上药。”如果她没有心虚地避开视线,这番话可能会更可信些,“但是……我没有麻药。”
他头脑太过昏沉,过了一秒才意识到没有麻药是什么意思。
所以她心虚,是因为没有麻药?
“不治会死。”她似乎是以为他在害怕,十分好心地补了一句,栗色的眼眸写满了坚定决绝,不知是否算是种另类的鼓励。
他自然知道自己的伤势不容乐观,剜肉之痛也不至于全然无法承受,只是事情发展得太快太过意外,迟滞的思维甚至来不及细想对方是否值得信任,那柄小刀已经又贴上了伤口。
剧痛再一次袭来,他下意识绷紧身体,死死咬住口中的布条。
好了,这下他明白为什么嘴里要塞东西了。
如此说来,眼前这位应当真的懂医术?
“忍着点哦……很快就好。”正分神想着,这位大夫突然低声念叨了句,语气轻柔得像是在哄小孩,声音里还带着丝微不可查的轻颤,听上去跟他这个挨刀的人差不多紧张。
看来大夫自己也没什么底气。
顾靖言忽然觉得有点可笑,质疑过她的动机,质疑过她的身份,竟忘了质疑一下她的医术。
可眼下已然没了退路,他只能极力克制住身体本能的颤抖,尽可能配合这位不知底细的小大夫。
好在小大夫声音虽抖,手却稳得出奇,下刀果决精准,不见半分犹疑,清理完一处便立刻撒上细颈白瓶中不知名的药粉,而后干净利落地包扎。
不知是药粉有止痛功效,还是因为痛得已经麻木,他竟逐渐觉得没那么难熬了,甚至能空出几分精力去观察小大夫。她长发微微散乱,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下的伤口,额上的汗珠滑落时,也只用袖子随意一抹,脸侧原本的一小块灰一糊,像只小花猫,显得有些滑稽。
“坚持一下……马上就好……”小大夫隔一会儿就小声嘟囔一句,词差不多,声音也都差不多的没底气。
不像是宽慰病人,倒像是在鼓励自己。
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却在下一瞬又被剧烈的痛楚占据心神,不得不专心克制颤抖的幅度。
“呼……”小大夫终于放下了刀,如释重负地长舒口气,跌坐在一边缓了缓,才爬过来取下他口中的布条,一脸庆幸地感叹,“还好你身上恶化的伤口不多。”
他稳了稳气息,逐渐从剧痛的余波中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绑得整齐漂亮的绷带,神情依旧恍惚,甚至一时忘了敬语:“……你会医术?”
“懂一点皮毛。我阿爹是郎中,我会走路的时候就陪他出去看诊了。”好在小大夫一点不介意,只自顾自收拾起工具。
他不懂医术,但总觉得敢直接上手给病人剜肉的大夫,绝对不止懂点皮毛。可没等他问出口,一缕食物的香气不知从哪飘了出来。
“喏。”小大夫清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一双小巧白皙的手伸到眼前,捧着几个冒着热气的包子和一只水壶。
事情的发展又一次超出了预期,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小大夫又是一通分析,他没仔细听,注意力都在晃荡的水声上。对于一个整整一天水米未进的病人来说,这着实有些难以抵抗。
“这下放心了吧?”
他回过神,抬头对上小大夫安抚的眼神,这才意识到刚刚竟让救命恩人误以为自己在怀疑她下毒,赶忙接过食物,窘迫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却只摆摆手,丝毫不见被误解的不悦,若无其事地交代了几句,就拎着包裹轻巧地翻上窗沿。
“姑娘!”
身体比思维先一步行动,过度缺水的喉咙奋力发声,带起一阵淡淡的撕裂痛感。
小大夫利落地翻下窗台,很有耐心地递来个询问的眼神。
他强撑着坐直,尽力行了个动作标准的礼:“多谢姑娘搭救……”
其实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讲。
比如想夸两句她的医术,那一小瓶不知名的药止痛效果奇佳;比如想问问她的名字,救命之恩,总得隆重些谢过;比如想问问她包子的来路,自己有没有来得及吃;再比如是不是该提醒下她脸侧晕开的灰渍,还有发间的那一小片枯叶。
但她显然没时间听这么多话。千思万绪涌到嘴边,却只剩了那个最想问的问题:
“只是不知……为何救我?”
“嗯……”水灵灵的栗色眼眸转了转,继而弯起,透着几分狡黠机敏看向他,眸子的主人则抬起手,似是模仿他的动作回了个不太标准的礼,“你就当我这个人……古道热肠,爱管闲事?”
说罢不等他再有回应,便一个闪身消失在视野中。
“……古道热肠,爱管闲事?”他轻声重复了遍,嘴角不自觉微微勾起。
拧开水壶轻抿一口,清凉的液体中带着浅淡的独特香气,不知加了什么进去。
他重新靠住墙角,感受着喉间久违的湿润和伤口处清爽了不少的钝痛,缓缓长舒了口气。
绝处逢生的庆幸后知后觉涌上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