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父女谈心

听到了重点,萧锦筠正襟危坐,来了精神。

“当时唐宰相冯道借道荆州,被节度使率兵扣下。冯道品行淳厚,擅写文章,博古通今,有经天纬地之才。你皇娘看中他的才学,许他高官厚禄,欲留他在此,谁知此人归乡心切,许他相国之位都不能使他动摇分毫。如此人才,既不能为我所用,放回去终成别人的利剑,因此你皇娘将他下了大狱,想要杀之而后快。冯道自己倒是认命了,只是狱中思念家人,于墙上作诗一首,没成想这诗传到你耳朵里,你被感动的痛哭流涕,竟然趁夜偷偷将冯道放了,惹得你皇娘勃然大怒。”

萧锦筠激动起来,“什么?我放了冯道!那个与民为善的政堂不倒翁冯道!”盖五世之乱,民命倒悬,而独能以救时拯物为念的冯道!想到这她开心的笑了起来。

看到她的反应,皇父反而欣慰地笑道:“我倒不觉得心软是什么坏事,一国之君,心软才能体谅民苦。你欣赏冯道,想来也是因为他为民造福吧?”

萧锦筠点点头,笑着说:“女儿对他很是钦佩,有机会的话真想再见见本人。”

她对这个人印象深刻。虽然后世之人对他褒贬不一,但萧锦筠坚信,冯道虽经多个朝代,但始终以百姓的根本利益为前提,身居高位能够独善其身,还能于乱世中保一方百姓安宁,是个心中有大爱的政治家,因此对他很是敬佩。在她眼里,经历几个皇帝、几个朝代与之相比根本不重要。

她双手合十:“对不起了皇娘,我虽忤逆不孝,但放了冯道豪不后悔。”说完咧着嘴笑成了一朵花。

皇父听了毫无责怪之意,反而无奈地笑笑,接着说道:“冯道确是人才。说到底这究竟是你皇娘的不是。放虎归山虽令她生气,但为了逼迫你,也没少伤你的心。她在锦竺十五岁生辰一过就赐封号长宁公主,且不允她出宫建府别住,留在宫中,请太傅讲学,让她参与朝政。这对朝堂来说是个信号——皇储易主。”

收敛了笑容,萧锦筠认真起来。

皇父继续悠悠说道:“一部分朝臣为了从龙之功,开始倒向你皇妹,欲拥立她为皇太女。一时之间,朝臣分为两派,遍野也是自那时开始动荡不安。”皇父神色开始凝重。

萧锦筠沉声问:“皇娘是真的打算传位锦竺呢?还是为了逼迫我呢?”

“我也不得而知,可能二者都有。一直到你登基后,女皇才不如长宁公主的传言始终未断绝,给你凭空添了很多的压力与烦恼。”

“锦竺既有才能,皇娘干脆传给她算了,何必逼迫我呢。”萧锦筠气鼓鼓的。

“锦竺固然果决,可她和你最大的不同在于,你心怀天下,爱民如子,而她放荡不羁,好大喜功,并不将天下臣民放在心上。果然她即位,未必比你更好。”皇父摇摇头,认真看着她说道。

“原来如此,竟是为了皇位生怨!”

“正是,几年间明争暗斗,加上两派大臣挑拨离间,想和好也不能了。你们姊妹之间感情的裂痕,没有那么好修复,但锦竺是被你皇娘架到了这个位子上,有些事情也非她所愿。”皇父说着,抬起头打量着萧锦筠的神色,唯恐被她错会偏心,见她没有怒气,才放下心来继续说道:“你也不要太苛责于她。

萧锦筠倒是没有在意,她沉思着说道:“若只为这个,那倒是不能全怪她。无论锦竺自己想不想争,都是被皇娘推上去做的磨刀石。”

“正是,你现在能这么想,很好。据我看,锦竺对江山无意,只是一时意气之争罢了!”

心里已经有数了,萧锦筠缓缓坐在皇父身边,头靠了过去依偎着父亲。

缓缓向下倾了倾身子,让她靠的舒服些,皇父继续说道:“但恐怕真正让你对她生怨的,是秦允。”

她本来有些迷瞪,听了皇父的话又来了精神,瞬间坐直了身子。关于秦允,她心中有过一些猜测,“锦竺不会是为了和我斗气,才嫁给秦允的吧?”

皇父无奈点头,“你扳倒了她最有利的势力,赢得皇位毫无悬念,她心有不甘,就求你皇娘赐婚她与秦允。你皇娘拗不过她,也是心怀愧疚有意补偿她,就给他们赐婚了。”

“那她可喜欢秦允?”萧锦筠反问道。

皇父摇了摇头,“不见得,她是因为你喜欢秦允才强迫秦允娶她。她想赢你,也是置气。”

萧锦筠翻了个白眼,“这算哪门子的补偿,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自己的终身大事视为儿戏,只为和我赌气,又不曾顾及秦允的想法,岂不是害了两个人?”

皇父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何止两个人,秦允本已有婚约,你们姐妹赌气,毁了他的婚约,而你因为连累秦允,内心愧疚难过,也冷落了川儿,竟是所有人都不快乐。”顿了顿,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不过我见你这次来,和川儿的关系缓和多了。”

萧锦筠的怒气一瞬间被不安取代。她叹了口气说道:“也许是我疑心太过吧,自我醒来忘却了前事,反而能够理性地看待周围的一切。身边的人已多不可信,对煜川,我有段时间也是疑心。”

越说声音越低,蔫蔫地低下了头。

皇父不解地看了看她,见她认真,想来不像是玩笑话,才缓缓开口,讲明原由,“你皇娘为了给你挑选皇夫,召了一些世家子弟入宫,人品才学要好,又不能家族势力强大,以免外戚篡权。筠儿,陆家本是江东贵族,乱世人口凋零,煜川自幼就伴随你身旁,成为皇夫后,举家外放出都城,他无调兵之权,这乱世之中,陆家你要多加照拂。”

萧锦筠点了点头,竟从未听他提起。“以前是对他忽略了一些。”

“何止一些,她与你同年,只生辰比你小些,你自幼一直把他当弟弟对待,他巴巴地跟在你身后,你一直都在忽略他。”皇父慢悠悠地说道,解了萧锦筠心中的大部分疑虑。

看来,她未记起的事仍然有很多。

但此刻她已经疲累至极。

皇父嘱咐道:“你皇娘逼迫你虽手段激进了些,但也终于逼得你能够狠下心来杀伐决断,她在位期间,无一不是为你的一生殚精竭虑做足了打算,你心里不要责怪她。”

顺从地点点头,“父亲放心,女儿明白的。”

转念又问道:“皇父虽不问世事,我却也能看出,皇父是个英明睿智之人,当初为何要传位给皇娘呢?”

这个问题既突然,又直接,皇父一时无措,眼神躲闪,半晌才抚须尴地说道:“呃,这个。。。你以为你的仁弱是随了谁?”

萧锦筠一个愣怔,父女对视了一眼,随即释然,默契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皇父又道:“可这乱世,不拿出点雷霆手段又怎么镇得住下边的人,你皇娘比我更合适。”

萧锦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累了吧?连日舟车劳顿,好好休息一下,过去的事都过去把,现在既已知晓,就一切向前看,认真生活,护得百姓平安,也不枉一世了。”看她疲累,皇父将萧锦筠送回了房间。

屋子里的碳火烧的很足,整个屋子暖烘烘的,萧锦筠沉沉睡去,梦中走马观花般,父亲告诉她的画面一一呈现:朝臣拥立长宁公主,对萧锦筠各种污蔑、中伤,甚至一些大臣在她登基后,于朝堂之上还公然说她才智人品皆比不上长宁公主,理应退位让贤。更有大臣明里暗里争权夺势,为她设置重重阻碍,政令不能推行。为了证明自己不差,也为了在皇娘那里争口气,萧锦筠日夜不休,勤于朝政,却恍然之间发现皇娘去世已久,做的再好她也看不见。愤怒、伤心、无助、遗憾涌上心头,皇位伴随争议,边关战乱不断,乱臣贼子虎视眈眈,身边人背叛,竟是四面楚歌孤立无援!萧锦筠渐渐变得冷硬,铁血无情,符合了皇娘对她的期待,却失去了自己。

这一口气还堵在心里,还没来得及证明自己给皇娘看,偏偏皇娘骤然离世,这份情绪失去了释放的出口,心中充满对皇娘的埋怨、愤怒、愧疚、遗憾,爱恨交织,因此偏执地为皇娘离世迁怒锦箬,却又在心底抗拒她,日日被几种情绪撕扯折磨着,日渐冰冷阴郁。尽管如此,朝堂政务一刻也未曾懈怠,百姓臣民,没有一日不放在心头。收权力,除奸佞,平战乱,稳朝堂,在这乱世中,百姓才有一方净土,有几日安宁的日子。

额头上布满细细的汗珠,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疲累不堪。

翡翠时不时拿手绢为她擦拭,一刻未离守在旁边。见她一时蹙眉,一时流泪,既担心,又不敢叫醒她,只能轻轻轻轻为她擦拭汗珠。

外面雪花飘落,压断小树枝发出微弱的咔嚓声。翡翠坐在小杌子上,有些担忧地看着床上躺着的女子,抽出帕子,在眼前扇了扇,轻叹了一口气。别人都以为这个至高无上的宝座有多么好,只有她一路陪着陛下走到今天,明白这条路有多么坎坷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