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一路小跑上到了营垒高台,凭目远眺,金人骑兵的调度尽收眼底。雨水顺着铁甲纹路蜿蜒而下,灌到其身上,可他却是不管不顾,依旧保持着死水般的沉寂。
这本就不是汴梁说书人嘴里猛将喝退三军的世道,纵使这十余人皆是关张,有万夫不当之勇,纵使刘备亲眼见证过温侯吕布在虎牢关前横扫千军,他也不相信这些人能在无援无助的绝境里,以十余疲兵击溃数百敌军。
血肉终有尽时。
“殿下,这想必是梁扬祖麾下信德府的溃兵。”曹曚撑伞紧随其后,咬牙沉声道,“只可惜了这些勇士,竟与群群猪狗混迹一处,落到了这般境地。”
遥看阵外,披发的乌林答泰欲正用最原始的兵法蚕食着守军意志。
即便遣派的三名金军赤身骑兵被斩落马下,也会有新卒再度上马补上缺口。这战术精准而冷酷,仿佛在用活人演示沙盘推演:死三人补五人,亡五骑增十骑,总要以连绵不绝的鲜血将营外的那支孤军熬成强弩之末。
“古来征战几人回...”刘备攥紧湿透的披风绦带,甲叶在掌心硌出深痕。
乱世当以白骨铺道,他并非畏死之人。当年率兵冲黄巾大阵之前,前夜便在与简雍对饮时便备好了裹尸草席。可让刘备当下心中最为不平的,是这泥泞烂地的攻防,分明为钝刀割肉的困局。即便阵外部曲尽数战死,也打不散金人铁桶般的督战队。
雨幕中金人骑兵三人一组发起了冲锋,狼牙棒砸在盾牌上的闷响穿透雨声。
刘备眼角抽动,他忽然看清了乌林答的杀招:那些赤裸上阵的金兵根本无需取胜,只要让白衣骑士每杀一敌都像在亲手拧紧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绞索即可。当最后一名汉人士卒力竭倒地时,签军阵中被征召的百姓们,心中最后一股支撑的气力也会如同绷紧的弓弦般骤然断裂,那是比五马分尸更彻底的溃散。
到时满地堆积的尸骸不是给他这位汉王看的,而是给阵中那些瑟瑟发抖的布衣看的,乌林答泰欲突兀穿林而出、展示军势,为的就是这杀鸡儆猴的道理。
你们这些贱民,有这十余名孤死冲锋的骑士胆魄吗?没有吧!
你们这些贱民,有这十余名孤死冲锋的骑士武勇吗?没有吧!
你们这些贱民.......你们只是贱民而已!
这些弥天下之大勇的骑士都死了,你们还要反抗什么?乖乖去当填线宝宝,去做炮灰吧!
乌林答泰欲能得完颜宗望重托,到底不是粗鄙到只知武勇之人,此举深谙杀人诛心的道理。
毕竟女真终究人少,万一签军阵中再有脑子热的反扑杀而来,那又是一摊麻烦事。可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些冲锋的汉人尽数斩杀殆尽,那无疑比蛰伏林中威慑要好的多。
而对这些孤勇之人来说,如此冲锋,到底值不值呢?
刘备觉得不值。
于这些骑士自己而言,是白白赔去了性命。
于阵中的刘备等人而言,更是火中浇油,待骑士全都被金人杀光之后,劝降、驱散阵外的征卒就更加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了。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勇士死了,战士死了,天道依旧,蝇营狗苟之事依旧。
这些人的冲锋,正如孔明穷尽毕生心血的一生一般,皆是徒劳无功。
祁山之外的山,他望不穿,他们都望不穿。
“哗啦、哗啦。”
雨幕自穹顶垂落,千针万线织就的帘帷间,刘玄德身上的铁甲渐次生出生锈的银苔,征袍吸饱了水势,他感到浑身沉重,犹是髀肉复生。
而阵外的杀伐声偏在此时破雨而至,恍若千万柄湿淋淋的燕赵戈矛,正撞碎在冀北旷野的青铜冷上。
随着双方奔腾而起,刘备才赫然看清,迎着金军冲锋的宋军骑兵竟仅有十二骑,残破的甲胄杂乱无章地混着由暗沉动物皮压成的皮甲与细密锁链合上的锁子甲,唯有当先那员将领,身披着鳞片交叠的山纹重铠,在月光下泛着森冷寒光。
而对面三骑金人壮汉则赤裸上身,古铜色筋肉如铜浇铁铸般隆起,碗口粗的狼牙棒斜拖于地犁出三道深沟,连最基础的护甲都未曾佩戴,仿佛眼前奔驰而来的不是敌骑,而是待屠的羔羊。
这一冲,宋人必胜。纵然金人皆可以寡敌众,也绝非眼前十二骑的对手。刘备怕的只是车轮战而已。
而金军三人组成的拐子马,却在两军即将撞上之时,忽地改变了方向,最左边的一名骑士加快速度,其余两名骑士错蹄跟进,瞬息间连成斜线锋矢,意图绕到宋军骑兵背后去。
所谓拐子马,不过是金人两翼骑兵的统称罢了,而将骑兵摆在两翼,除了铁浮屠,自然也不是用来冲阵的。由于马的惧撞天性,当两军骑兵对冲之时,多会在即将撞上之前止步,因此,绕后内切在此时就显得尤其重要。
身着山纹重甲的宋军首领压住内圈,一声口哨,骑枪平举成一道倾斜的锋线,宋军骑士也开始启动,只是次序十分混乱,待到那三名金军骑士绕后成功之后,依旧没有组成线型,金人手中狼牙棒一起一落之间,三名皮甲宋军士卒的脑壳就被敲得粉碎。而在这之后,宋军的队列才变得齐整如箭,与金人并行,双方轨迹在泥地刻出精准的“8”字
宋军立即扔下长矛,拔出了腰中的马刀,返身近战劈砍,在又付出了两名皮甲武士死亡的代价之后,那三名金军士卒才被砍杀殆尽。
快马裂风,铁蹄碎骨,骑兵冲锋,天地崩摧!
全程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宋军虽赢但却付出了惨烈代价,而远处观战金人的嬉笑之声则是戛然而止。
金人固然在汴梁城下吃了瘪,但那却是劫营中的步战,单就骑兵来论,自完颜阿骨打起兵以来,金人还从没有在马背上输过。
自天会三年冬十月丙辰,二太子走马燕云,金人数十骑驰突,万千宋军惊溃的画面乌林答泰欲已然见得多的不能再多,因此,三女真斩十八汉,在其眼中,犹是胜券在握。
要知道,金军铁浮屠的全身重铠需骑士自筹铁料打造,能披挂这等杀器的俱是屠过三州五县的百战悍卒。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手上没有几十条人命,如何当得上万众瞩目的铁浮屠?
乌林答泰欲令三名卸去肩甲的铁浮屠出阵,在宋人看来似是羞辱,实则在金人眼里,已然是足够的重视了....乌林答泰欲身后这五十人,都曾以一当十而不落下风。
而签军阵中则是呼吸声都凝滞了,这些只穿布衣的民夫可不知道那么多弯弯绕绕,看着前方的八具尸体,宋军铁甲裂缝里漏出的碎骨在他们眼中格外耀眼。
既然这些身着甲胄的士卒尚且不敌不落片甲的金人,那他们这些拿着钢叉,抱着石头,撒着沙子的草民,在这些强大的金人面前,不就如同待宰的猪狗一般吗?
那剩余的四十七个身着层层扎甲,如铁塔一般矗立在月光之下的女真武士也显得愈加恐怖,犹如殿殿地狱阎罗。
历经百战的刘备却是再次拳头紧握,骨节已经发白。这十八人,都是可为兵锋的好苗子,怎可折在了这里!
目光再度看去,只见之前汉人残存的十三骑正在尸堆间折返,领头的白面小将边吼边从泥土上拔出长枪,枪尖挂着黏稠的血浆,滴滴垂下。还有三名年轻的骑兵正用淌血的手拽着那三名铁浮屠留下战马的缰绳,在宋人拉住这三匹马的瞬间,这些战马猛立而起,铁蹄差点踢碎拉拽者的肩胛。
铁浮屠阵中,人是万中无一的,马,亦是百里良驹,自是有着自己的傲气。
“刷—刷—”那三名年轻骑兵不约而同地拔出腰刀,一片刀光之下,三匹战马死在了当场。
“且给南人送去好马!”乌林答泰欲挥了挥手,身后十三匹黑鬃战马被金军辅兵牵引而出,“省得汉人说大金勇士胜之不武!”
三名金军辅兵带着战马向宋人而去,但刚踩着血泊走到两军中线,宋军队列里数张弓就同时绷紧。
“咻”的一声,箭矢离弦的震颤还未消散,牵马的金人已如刺猬一般捂着迸血的咽喉栽倒。
那十三匹战马则是四处乱走,撞飞了数名签军,镶铜马镫刮起漫天血泥。残存的宋骑趁机扑向最近匹匹奔腾而来的战马,青筋暴起的手指死死拽住缰绳,任凭马齿撕扯臂甲,马蹄拖拽也不松手。片刻后,这战马便如绵羊一般温顺了。
乌林答泰欲面色铁青,手上却是不紧不慢,将披散肩背的女真长发攥于掌心,五指如梳缓缓将发丝理至颅顶,又自腰间锦囊取出一段青绸,将垂发分作三股交叠缠绕,最后用玉簪横向贯入发髻,生生将游牧部族的披发制拗成宋人儒士的“束发”之姿。
衣冠上国,礼仪之大,故称夏,服装之美,谓之华。
虽说乌林答泰欲与西边儿的完颜希尹一般都是金人阵中的
只是乌林答泰欲这刻意为之的汉家风仪,配上其这副胡人面孔,倒似猛虎硬学孔雀开屏,不和华夏沾上半点关系。
整理好头发的乌林答泰欲却是再度昂声,看向了对面的宋军骑士:“古人云‘成列而鼓,是以明其信’,雪原儿郎摔跤都要先摆开阵式、卸了皮甲!”
“我好心送马示诚,你们却冷箭射杀牵马辅兵,南朝礼数就是教人用弓弩回礼?”
孰料,对面的汉军听了乌林答泰欲的话却是根本不屑回答,嘲笑声响彻天际。
“兀那林子里钻出的野厮,也敢学酸秀才咬文嚼字!便是那村塾里的瘟猪,也比你金狗识得圣贤的道理!”
“你这金狗梳了个头发,倒似猢狲束发!《论语》念得颠三倒四,不如洒家教你个‘鸟’字写法!”
“哈哈哈哈!”
几条黑凛凛的大汉在马背上放肆大笑,几句浑话也在签军阵中也引起一阵附和,将金人施加的恐怖氛围驱散些许。
乌林答泰欲却是不愠,反而继续问道:“夫礼者,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南人向来自诩中国正朔,礼乐教化就是如此吗?”
而就在乌林答泰欲将此话问出的瞬间,宋军队首的那名身着山文重甲的白面小将则是当即反勃然:
“聒噪甚么!尔金人太庙里供的铜簋玉琮,哪一件不是从燕云宫阙劫来的?连祖宗名讳的牌位尚要借钢刀之利逼着匠人刻写,谈何礼乐,谈何教化!”
“雪山林子里蹿出来的蛮子,倒要学周公制礼。真论“礼乐教化”四字,不如先学一学“仁”字怎么写!”
白面小将之后的条条黑汉,亦是大笑高声附和:
“来来来!爷爷的朴刀蘸着你金狗的血,教尔等认认‘仁’字怎生写得!”
“都头,让这群大字不识几个的蛮子写仁,怕不是最后歪歪扭扭写得像蚯蚓爬路,远处像仁,近看却是一个死字!”
“都头休与这起金狗费唾沫!恁地厮鸟,提笔怕连‘仁’字几点几画都数不清!便强按着他们脖颈写,怕不是最后歪歪扭扭写得像蚯蚓爬路,远瞅着是仁,近看只有一个死字!”
“可不正是个‘死’字吗?老天要收这群腌臜货,恰合了金狗命数!”
“哈哈哈!”
此间战场顿时充斥了一片欢快的气氛,连签军阵中也传来阵阵笑声,先前金人以寡敌众所带来的危迫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闻得此声,乌林答泰欲也不再作矜持,脸上终是涌现愠怒之色:“夹谷谢奴,点十三骑去战,务必将这些南人尽数剿杀!”
“十三骑?哈哈哈,乌林答泰欲!你还真是被宋人吓破了胆子.....”夹谷谢奴神色肃然,喉咙间却是滚出低笑:“方才三个儿郎是卸了重甲一时轻敌才致殒命当场!俺自黄龙府打到汴梁城,自知我大金马背之上天下无敌,如何占得了这些求死之人的便宜?”
“十三骑?十三骑就算碾过去,也算不得什么了!”
“既然要赢,那就赢到宋人一见我军旗帜上的黑日凌空就骨子里发颤,两股奔走。”
“他们十三骑,我们五骑,足矣!”
“蒲布林,你去!”
乌林答泰欲一手紧握佩刀,刀鞘与鳞甲碰撞出数声碎响,欲言又止,终究是齿间迸出一声冷哼。
而夹谷谢奴已点出五名镶铜皮甲的骑卒,鞍边悬着契丹制式角弓,这些人虽无铁浮屠霜雪般的重铠,但也是军中的好手,他们与铁浮屠唯一的区别就是凑不够铁浮屠所需的扎甲与马甲而已。
铁浮屠终究是破阵的攻城锤,不是追猎的剔骨刀。马背上交战,轻骑更好。
雨幕还在倒垂!
金人五骑在蒲布林的带领下自南向北奔袭而来,宋军十三骑踏着湿滑的泥地与之轰然相撞。
蒲林不一声暴喝,气势非凡,长斧高举过顶,一招势大力沉的劈砍当头砸下。
面近来看,那先前那脸庞清秀的白面骑士身材却是魁梧,丝毫不在意蒲林不的攻势,左手枪杆横架,“铮”的一声震响,两杆精铁长兵迸出火星。蒲林不双臂剧震,忽觉心口一凉,低头看时,一柄手刀已经插进了他的身躯,贯穿而出。
那骑士看都不看,反手抽出手刀,刀光如匹练般回卷。蒲林不咽喉一凉,耳边听得马上骑士低喝一声:“去死!”,其还想再说些什么,尸身却已栽落马下。
宋金两阵惊呼不绝,宋军折了五人,而五名金国劲卒已然尽数落马。
远处观看的夹谷谢奴哑然,看向了乌林答泰欲,前者张口欲言,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乌林答泰欲遥望签军阵中的骚动,叹息了一声:
“莫要再轻敌了!”乌林答泰欲调转马头,行入金军阵中。“二太子的威严不可败坏在咱们手中。”
“八对八!我亲自选人!”
其细细打量,借着月光回忆着这些兵士南下以来的战绩,一道道人名随之在暮色中回响,声音之洪亮,穿透雨声,连在数百米外的刘备也听得分外清楚。
“完颜阿邻!”
“蒲察斡鲁!”
“徒单合达!”
“纥石烈乌古!”
“纳合拔速!”
“乌林答虎儿!”
“仆散阿疏!”
“夹谷移剌!”
八个人名,此地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灭宋者,此八人矣!”乌林答泰欲一声暴喝,金军那数百名骑士响起热烈欢呼,先前下滑的气势再度高涨。
“我们有什么助阵的方法吗?”刘备咬牙问道,见此场景,他也想要做些什么
“如今列阵出战,反倒落了几位英雄的道义,还望王爷成全他们。”曹曚拱手而道,眼眶不禁通红。
“可.....”刘备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声同样中气十足的洪亮声响打断。只见先前低落的吕颐浩吕相公已到了阵前,在数位禁军士卒的托举下高高而起。
“吾乃大宋徽猷阁直学士、河北转运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吕颐浩,大宋勇士可留名姓,吾记之国史!壮士纵然身死,名留竹帛,若大江长河,永世留存!”
那八名宋军骑士闻得此声,调转马头而向,遥遥一拜,为首者昂声以对:“败军之将,戴罪之臣,我等不敢在国史上留下姓名,但死去的都是勇士,愿相公替他们记名!”
“说来!”吕颐浩从士卒手中接过纸笔。
残存的八骑惧是勒马,铁甲缝隙里渗出的血水滴落地面。
最左侧骑士突然长喝一声:“蒋兴祖!常州宜兴人!”
其右一骑兵从腰间掏出一封麻布血书,举过头顶扬了扬:“郭浒!德顺中安堡人!此封家书乃郭兄断指血书!”
第三人挥矛挑起敌人首级:“吴革!华州人!此贼首级为吴大哥临终所斩!”
第四骑猛踹马腹,解开马鞍上的酒囊倾倒而出:“李翼!麟州人!好酒饮,此酒尚温,敬诸位!”
第五骑、第六骑、第七骑:
“陈淬!莆田人!”
“高子孺!狄道人!”
“牛皓!福津人!”
最后轮到为首的白面小将,其人则是立马跃起,高声若雷霆:
“康大眼睛、李麻子、郭耳朵,不知其乡!不知其名!”
“无乡无名,唯死国耳!”
吕颐浩身躯颤抖,手中却是稳当,纸上笔走龙蛇,字字遒劲,十个人名以及他们的籍贯、事迹皆已记好。
吕颐浩将纸笔交给下人,恭恭敬敬地朝着那八骑拜了一拜:
“人死名留,百年之后,必入我朝忠义列传!将军,去吧!自此可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八骑隔空朝着吕颐浩抱了抱拳,随之又向还在高台之上的刘备轻轻一拜。
“唯愿大宋破金凯旋,待王师北定燕云之日,还望遥寄我等一杯太平盛世的酒!”
说完,八骑残甲皆是单手紧拉缰绳,调转马头面向金人,继续列阵,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遥遥可见,除了为首者之外,其余七人皆是浑身肌肉紧绷,肢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这绝不是害怕的表现,颤抖是因为肾上腺素会激增,紧绷是因为,他们已经太累了,这口气不能松,松了,就起不来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燕赵之地的河伯是荆轲,不是鬼神!
为首汉子忽以矛柄重击胸甲,声如闷雷:“冲锋!”,战马开始奔腾。
几乎就在同时,宋军阵中陡然响起刺耳锐响,一柄柄牛皮号角自刘备身侧悍卒口中炸裂,起此彼伏而雄壮,皆为裂帛之声。
声未绝,残存的八骑已如离弦铁矢般撞向敌阵,宛如军令一般立即催动了第三次冲杀。两军相撞,犹如铁砧与重锤轰然对击,血肉与铁甲迸溅如星火,断肢残躯混着碎铁坠入泥地。
先前高亢的、有血有肉的英雄人物,此刻皆成战争锻炉中飞散的赤红铁屑,在暮色里灼穿最后一丝生气。
这一次,宋军倒下了三人,但宋军中的首领明显武勇出众,与周围众人不在一个档次,一入金阵即如虎入羊群,铁矛贯穿金人咽喉的刹那,反手自鞍侧掣出手刀横扫,寒光过处,两颗金人头颅飞旋而起。
不过,在接下来冲锋后的乱战中亦有伤亡,有负伤骑士猛夹马腹,单刀劈开金人面甲,任其弯刀捅入自己肋下;又一宋军腹插断矛,竟暴喝着将敌将拽落马背,以头颅猛撞其铁面,直至双方颅骨俱碎。
又有两名宋人死了,这次冲锋,宋骑拢共有五人坠落于地,不过,那金军八骑,却已是全军覆灭!
不过,宋人剩余三人中除了为首的汉子外几乎已经是浑身带伤,左边一人连胳膊都被砍下了一条。
三人调转马头,再度朝向吕颐浩。
为首者再度声音高亢,带着血气:
“魏彦明!开封人!足心有黑子的尸体就是他!”
“王仙、曹琦,皆是蜀地人士,喜好佛学!”
左一骑摔着断臂,用力呐喊,字字带血:
“黄介,隆兴分宁人.....”
还不及再说,喷出一大口血雾,“扑通”一声,亦是同样的坠马倒地。
最右一骑则是紧接其后:
“先前死的,是郭赞,真定府人!”
“曾孝序,泉州晋江人!”
吕颐浩忽觉笔锋重若千钧,宣纸上‘黄介’二字后的墨点一下变得十分沉重,但最终他还是强忍着冲动将这些名字再次记完。
吕颐浩朝着剩余的两人恭敬一拜,没有再说什么所向披靡的话语。
宋军最后二骑朝吕颐浩还了还礼,再度调转马头,去进行下一次冲锋。此战,虽说汉人只剩下两人,但相较于金人的尽数坠地,却还是胜了!
这一次,乌林答泰欲没有再喊什么名字,只是随手点了两名金军骑士去战。
“咕咚—咕咚—咕咚—”激昂的鼓声自宋军大阵传出。
刘备亲自于高台之上为两人擂鼓。
宋金四人相向错马而过,又有无数尸体坠地,这一次的获胜者还是宋军,但那白面骑士两边,却是再无一人。
乌林答泰欲已然不知所言,面无表情。
而一旁的夹谷谢奴则只是一味地苦笑:
“乌林答泰欲,俺愿受二太子鞭笞!”
“这次,俺亲自去。”
夹谷谢奴策马而去,下人连忙递来一柄狼牙棒,夹谷谢奴扬起棒槌,谋克木牌在其腰间叮啷作响。金国草创,万户、猛安、谋克的划分亦是比较粗糙,像是乌林答泰欲,等回了燕云,凭借此次南下的战功,即便封不了万户,也离万户差不多了。
至于夹谷谢奴,则必然可将木牌换为银牌,实乃女真骁将。
见金人首领前来,刘备握着鼓槌的手不禁又紧了几分。
雨帘收卷处,云彩裂开隙隙清穹,满地积水忽作琉璃镜,将碎月揉作千瓣银光,幽幽浮泛于夜色与血色之中。
夹谷谢奴打马走上阵前,声若洪钟喝道:
“白面小子,报上名来!俺敬佩你是条汉子!如果你死了,可没人为你唱名!”
那白面小将却是面色平静,对待夹谷谢奴的态度与普通士卒别无二致,厉声回道:
“聒噪!”
随之,其再度发起了冲锋,夹谷谢奴亦是策动缰绳,自南向北,提棒大怒杀去。
夹谷谢奴怒极反笑,狼牙棒挟风雷之势劈头砸来。宋将却不举枪相迎,只轻抖缰绳,马蹄斜斜点三步,狼牙棒轰然砸入土中,溅起碎石如雨。
电光石火间,长枪忽如白虹贯日,刀尖点中棒头七寸弱处,竟将百斤重兵挑得脱手飞出!
“不可能!”夹谷谢奴大惊,慌忙拔刀,却见宋将早纵马掠过身侧。银甲将军反手挥刀似流风回雪,刀锋过处,夹谷谢奴脖子如腐木断裂,血柱喷了数尺,将那白面小将溅射成了红脸关公。
这还没完,纵然夹谷谢奴已然身死,宋将长枪一转,便将夹谷谢奴的尸体连带尽数挑起,在金人众目睽睽之下扔到了地面之上,头颅又转了转,那面容上没有恐惧,或者说根本来不及恐惧,唯有一片震惊。
“李政,太原人!他的背后有一块胎迹,王爷相公不要认错了!”
李政,这便是与他同行的最后一人,而今也归于黄土。
乌林答泰欲只觉得脸上麻木,见夹谷谢奴身死,不知所措,而其身后,那先前不言一声如石塑一般沉默的金军骑士,竟然是先于宋人,先一步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咚咚—咚咚——”宋人再度敲响了战鼓,鼓噪声热烈而长久。
而刘备,也在第一时间来到了阵前,他在思索,如何能救下这名小将,此人武勇冠绝天下,气度非凡,视之死地为等闲,怎可轻易折在这里。
但想了许久,刘备也没有想到该怎么做。
再与金人做交易?十万两黄金换此一人,也是值得的。可是,怎么能这么做?
这人的命是命,那死去的十七人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
那除了买卖,还有什么其它的方法吗?似乎是没有了。
最后,刘备苦笑一声,心中酸涩,似乎是接受了这神勇之人只得徒劳身死的结果。
用钱买他,对他的同伴不公平,对他心中的道义,不公平!
金军阵前,乌林答泰欲面色已然青到麻木,他丝毫没有为夹谷谢奴的死亡而忧伤,眼见对面白面宋将再度横枪,又是连挑三名女真勇士遣去厮杀。
一骑持狼牙棒冲出,未及三合,被宋将侧身避过重击,反手一枪刺落马下。
又一人舞铁骨朵杀来,宋将拨马让开锋芒,枪杆回扫震飞兵器,复一枪贯穿咽喉。
第三骑张弓欲射,箭未离弦,已被宋将飞掷短戟贯胸坠地。
瞬息之间,金人再败,那宋将手中的长枪却是舞得愈加威风。
“去,去,去!再去!”乌林答泰欲情绪彻底绷不住了,数声暴喝,又有五骑自其身后齐出。
宋将策马而走,忽勒缰回马,长枪如蛟龙探海,当先两骑应声落水。余下三骑包抄而来,却见那将弃枪换刀,寒光旋处,三颗首级已随泼天血雨坠入浊流。
宋军阵中鼓噪俱寂,天地俱寂,唯余那宋将振刀长啸,声碎月光:“何人再来?!”
乌林答泰欲猛摔马鞭,破口大骂。
“将军请速北走!”阵中的刘备如先前的吕颐浩一般被高高抬起,疾呼言道。积郁已久的愤火,终究焚尽了最后一丝克制。“孤乃使持节中书令、大宋康王!将军乃国朝栋梁,岂能在此玉石俱焚?”
“义士家眷朝廷自当抚恤!将军此刻拨马北归,若虏骑追击,本王即刻挥师夹击!”
“将军,请为天下留此擎天臂膀!”
签军内外一时骚动,乌林答泰欲见此骚乱之状,扬天长叹。杀人诛心的算计,在此刻可谓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了。签军阵中民意鼓动,他甚至见到已经有人窜入周边的树林消失不见。正如刘备所说的,若这宋将北奔,他还真拿他没办法。若遣人去追,人少了,不是这人的对手。
若是人多了,那这汹涌的签军,可就押不住了。
而就在乌林答泰欲两难之际,一声咆哮却是替其解了难。
“王爷,请为大宋留此浩然之气!”宋军阵外,那白面小将惊声答复,让宋金双方皆是一时失语。
刘备猛然怔在当场。
“吾等皆是信德府梁扬祖麾下将士!金人南侵,信德失守致使汴京受围,我等难辞其咎!”
“咴-咴”
白面小将胯下战马惊嘶躁动,被他勒缰制住,横枪喝道:“金人兵临燕云,燕云即陷;强攻信德,信德即破!当此天下板荡之时,王爷不避祸乱,亲冒矢石方破汴梁之围,逐敌于黄河北岸,这口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心气,这股天下志士托付于王爷的浩然正气,难道在断在我辈之手吗?”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今日,我为第四人!”
“男儿何惧死尔,但死国尔!信德府的兵,不负天下!”
言罢,其人扔掉手刀,抓起一根同伴遗留下来的长矛,兀自往前方那黑压压的金人所在冲锋陷阵而去。
“继续击鼓!”刘备顿时泪流满面,亲自拨开阵前的士卒,踏步而出:“把大阵散去,我...我..我看不见将军了!”
见那宋将以卵击石的冲阵而来,乌林答泰欲先是有些愕然,随之才得长舒一口气,随之面容严肃起来:
“铁浮屠俱随我冲杀而去,不可凌辱义士,务必一击必杀!”
四十余骑铁塔一般的骑兵蓄势待发,说铁浮屠不善马战,那是一对一来说。但若是四十余尊铁塔一并冲锋,量变足以引起质变,那宋将将在眨眼间就将被碾成碎片,肢体四溅。
乌林答泰欲扬鞭欲落之际,一支羽箭破空而至,其胯下坐骑骤然长嘶侧翻,鲜血四溢,铁甲轰然砸,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
此刻,万军俱寂,金军瞠目,签军愕然,宋卒亦茫然相顾,这冷箭究竟自何而来?
一瞬之后,忽闻西侧签军阵中炸出一响暴喝怒骂:“宗泽老儿!你射术不精便不要射!让俺韩五来取此金贼首级!”
声犹在耳,四野回荡,黑压压的签军如沸汤泼雪,顷刻间便是溃乱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