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一生阅人无数,当下便皱了眉:
一段时日没在意,这丫头又长开了些,倒果真是个颜色好的,只是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媚态,日后怕是会带坏了我的宝玉。
罢了,先给了璟哥儿,宝玉那儿有珍珠在倒不急于一时。
贾母歪了歪身子,随口定下了小丫鬟的命运:
“我这儿再拨一个丫头给璟哥儿罢,调教了大半年,旁的不说,针线是一等一的。”
精于针线?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莫非是晴雯?
章璟心中思索着,再次谢过贾母。
如此便算定了。
青岚闷闷不乐。
晴雯怔在当场。
当下瓜果已撤,贾母让两个老嬷嬷带着章璟去见两个母舅并二位舅母,只等晚间再过来,见见当下不在的弟弟妹妹。
章璟便知是贾宝玉和林妹妹了,即刻应了,起身拜别。
凤姐也出后门去安排诸般事宜了,顺带带走了青岚。
闹了一上午的贾母神思困倦,眯了眼睛,周围人等个个敛声屏气,恭肃严整。
只有那个引着章璟进来的丫鬟,心中悔恨,但咬破了下唇,还是不甘地被嬷嬷带去收拾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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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路院,外书房。
章璟行礼毕,起身垂手而立,胸挺背直,目光恭敬而不畏缩。
【缘+44】
书桌后,贾政端详良久,方抚须叹道:
“很是有几分三妹妹的气度,可叹三妹妹才高志大,却未生得男儿身,不然...”
章璟默然,垂目伤感。
贾政自知语失,敛去伤感,命他坐了,先道:“可见过你大舅舅了?”
章璟欠身道:
“回二舅舅的话,只拜见了大舅母,大舅舅遣人传话:‘连日身体不佳,见了侄儿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又命我与兄弟姊妹随意相处,不要外道,更要好生读书,莫野了心去。”
贾政油然而叹:“论兄妹情深,慈爱晚辈,我不如矣。你大舅舅说得很是,仔细记下,莫要违背。”
章璟也深以为然,肃容应了。
贾赦虽未见他,但一番话真真是语重心长了,非设身处地不能想到。
竟与书中粗鲁蛮干、肆意放纵、恃强凌弱的形象大相径庭。
至于好色如命...
作为外男,他只拜见了大舅母邢氏一人,略略回了些话便出来了。
大舅母眉梢眼角隐露皱纹,约莫有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但其体态、面容都仍可见年轻时的颜色。
足见贾赦审美是在线的。
贾政因又道:
“我已经命人持我名帖,将那几个贼人解送顺天府了。
依《大吴律例》,‘略卖良人为奴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因而伤人者,绞’,璟哥儿,你可受伤了?”
明明先前已问过一番,为何现在又问?
章璟悚然而惊,抬头望去。
贾政抚须而笑,目光和煦,似乎带着鼓励。
他却只觉浑身发寒。
对国公府而言这六人性命只是一件小事,而贾政此时把这等权力借予了他。
六条性命刻下只系于他一念之间,而这六人干犯刑律,略卖人口,似也死之无辜。
他只要伪造一处伤口,不,那也太看不起国公府了,或许就连证词都不用,只需提上一嘴,顺天府衙门自会顺水推舟,“依法”办事。
比拨弄薛蟠纵奴殴死冯渊之案还要轻易。
如此他既出了恶气,又为民除害,于公于私,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章璟张嘴欲言,竟觉双唇有千钧之重,一时默然。
贾政也不催促。
过了半晌,章璟才艰难开口:
“回二舅舅,侄儿...并未受伤。”
声音干涩无比,喉咙犹如火烧,他心里却一阵轻松。
每一条法律的存在自有其依据,这六人杖一百,流三千里,纵逃一死,也难为恶。
更别说杖刑之中说法极多,有的动骨不伤皮,有的伤皮不动骨,有的百杖都不伤人,有的五杖却要人死。
贾政若真想至六人于死地,规则之内便有千般手段,本就不需这种授人以柄的法子。
哪里又需要自己越俎代庖,去行这生杀大权?
纵呈得一时胸臆,却难免脏了羽翼,为他所不取也。
“贪嗔已动,却还能守住本心,心性倒也不差,更有几分慧根,该不会辱没门楣才是。
至于那六人,顺天府但见来人,自会‘依法’而行,哪里还需要只言片语。”
贾政眸中闪过笑意,轻轻颔首,随口揭过此节,转而问道:
“璟哥儿在家中可曾读书开蒙?现今已读过哪些书了?”
这转折太过突兀,章璟心中一凛,正襟危坐。
“来了!”
贾政说得轻轻巧巧,压力却扑面而来,比高中班主任的气场更加摄人。
也是,他这个二舅舅后来可是被点过学差的,莫说班主任,教育厅厅长亦不如也。
何为学差?
本朝督抚并行,是为封疆大吏。
而学差,全名提督学政官,负责一省风尚教化及教育科举的清贵之官,仪同钦差,尊称“学台”、“学宪”,在地方排序只在总督、巡抚之后。
贾政见他紧张,眼神骤凝,就如同看到宝玉一般,登时锐利起来。
章璟忙清了清嗓子,恭敬答道:
“回二舅舅,我五岁守制,同年入族学开蒙,刻下已学完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诗》、《名贤集》、《五言杂字》、《七言杂字》,但经义尚未研习。”
十岁才学完这些,却是有些晚了,宝玉虽说不成器,到底有些过目成诵之能,哪怕小了两岁年纪,也早早读完了这些。
贾政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突然道:“《神童诗》背来一听。”
章璟条件反射,刷得起身,背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他并不像学里其他人那样背着手,摇头晃脑,而是自然站立,取射术之意,从丹田发气,用力不大,但吐字清晰。
神童诗通篇九百六十字,尽言功名利禄只在书中,字字催人奋发,正是为了让懵懂幼童们热血澎湃、求学上进,简单粗暴而有效。
贾政微阖双目,面色舒缓。
“...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
声如贯珠,圆转自如。
一诗背罢,余音袅袅。
章璟垂首伫立,心中热血褪去,忧伤逆流成河:
好不容易穿越到这富贵场、温柔乡,竟还要读书习武,上进钻营;要是不知红楼结局、不识历史潮流,我也去躺平摆烂,好生受享几年!
又过了数息,贾政方睁开双目,笑着念叨了句:
“好!林籁泉韵,中气十足,看着是大好了。”
???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竟把他给整不会了。
他这才清楚地认识到,对面是他此身的亲舅舅,此时的关心也并无功利,更作不得假。
前世社会人情淡薄,若是在小说中看到有人煽情,他只会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但此时设身处地,他却觉得不赖。
从贾母到贾政,与此身远隔千里,多年未见,竟都还记得他幼时体虚,实属难得了。
但不待他煽情,贾政又道:“‘龙师火帝,鸟官人皇’,所指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