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错误代码30001:商品已售罄

我工作的地点距离我的公寓不远,步行一刻钟即可抵达。在这条路上一个街区的拐角处有一家乐器店,面向街道的两面都是玻璃墙。每天我经过这家乐器店时能看到店中央一个低矮且具有流线型轮廓的红木台子。几张折叠椅与几个谱架被随意摆放在这个能并排停两辆汽车的台子上。台子左侧是一排排的货架,货架上摆放着一件件乐器,货架向内延伸,延伸进清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延伸进这一方与我隔离的世界的深处。

我有时停下脚步,站在玻璃墙前往里望。店内柔和的、黄昏般的光线总让我泛起异样的情愫,一种窒息感,仿佛在被夕阳染红的海中随着浪沉浮,带着白日余温的海水一次次漫过你露在水面上的脑袋,你陶醉在这油画般的美景之中,渐渐地,倦意袭来,你不再抵抗,于是你的呼吸慢慢停止了,海水永远地浸没你的鼻腔。这种感觉常伴着发酵的酸味涌上面部,令我眼眶湿润。

一个我无法回忆起具体日期的傍晚,我看到玻璃墙内折叠椅与谱架被赶下了台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台三角钢琴,三盏聚光灯用醒目的白光无死角地笼罩钢琴。我为之驻足,因为这场景带给我一种既视感,似乎在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时刻也曾出现过这样的一台三角钢琴。

橱窗上沾满灰尘,勉强映出我身上的酒红色大衣。钢琴像一只优雅的黑天鹅卧在地上,昂着高傲的头颅,琴身两侧是繁复的象牙雕刻,藤蔓般的金色花纹攀在琴腿上,琴盖掀开露出内侧深红色的绒布,黑白琴键整齐排列。我盯着玻璃墙内的钢琴看,琴身正中央钉着一块黄铜铭牌,上半部分刻着花体的字母“R&R”,下半部分刻着一些小字,我离得太远,看不清楚。我认出这是战前的牌子,战后这家乐器厂倒闭了,因此这台钢琴至少是二十年前的产物。尽管这台钢琴很老了,但它被保养得相当好,即使经历了战火中也未受到一丁点的损伤,它看起来几乎是全新的,要不是——要不是那个商标,那个铜制的铭牌,谁能想到它至少有二十年的历史呢?它比那些战后新生产的钢琴还要新、还要光彩照人,经历了战火的洗礼反而更有生命力,音质——不用说,也一定更柔和优美,不管从何种角度评判,都只能说完美。一阵嫉妒袭击了我,我想要隔绝他人的目光,将这台华美的钢琴据为己有,我甚至希望在之后的每个没有月光的夜晚都能抚着它的琴盖入睡。

我站到乐器店门前,终究没有进去。一个穿着脏兮兮大衣,蜡黄的脸冻得通红,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的邋遢女人,她已经不年轻啦,谁也说不清这个可怜的女人是来店里取暖,还是——有非常微小的可能是——来店里买一件名贵的乐器呢?不,这里不卖那种供小孩子玩玩的乐器玩具,这里的乐器都是顶尖的,仅供专业人士使用,没错,伦敦的交响乐团用的就是这个牌子,只有大师级的技艺才配得上它们,若你想要找一件给你家孩子培养兴趣的入门级乐器,还是另寻它处吧。它们在技巧不够的人手里和木棍没什么区别。

我在门口徘徊,店内一人拿起单簧管吹奏了起来,吹的是一首《波尔卡》。乐声隐约从街道的尽头传来,悠扬,轻薄,如同一根时断时续的丝线在耳边飘舞,集中思绪才能摸到它的尾巴。午后阳光中清晰可见的灰尘跳着无规律的舞蹈,赋予了阳光流体般的质感。

我走进琴房,这间朝北的小隔间里永远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油漆味。窗前挂着手感像灰尘堆的白色绒布帷幔,进门右手边摆放着一架掉漆的立式钢琴,中央C的琴键边缘缺了一角,很长一段时间内,第三个八度的D都拖着一个上扬的怪异尾音,并带有金属摩擦的“嚓嚓”声。房间角落有一把带靠背的木椅,我的第一个钢琴老师就坐在上边教我,她教我时的年龄与我此时的年龄差不多大。性格温柔,深得幼时的我喜欢。房间的隔音并不是很好,我趁着午后来之不易的静谧练琴。轻柔的钢琴声回荡着,我抚着钢琴声往后走,记忆变得模糊不清,钢琴老师消失了,掉漆的立式钢琴消失了......再往后,我记得市音乐厅中一次拥有无数观众的演奏。我记得礼堂、黑漆漆的观众席、鼓掌声——持久不息的鼓掌声,如巨浪般冲刷着整个音乐厅,一波接着一波。是的......在战争爆发前,我曾是个颇有前途的钢琴家,我曾拥有令人艳慕的天赋,我曾拥有名声与肯定。

时间是无形的,流逝得没有实感,当你去回忆时,意识轻轻从其上抚过,抚摸到的是一层洁白、光滑的壳......于是我被这层壳吸引住了,被这架钢琴勾走了魂魄。无数个夜里这架钢琴在我脑中奏出世间最优美的音乐。在一个大雾天,乳白色的薄雾如果冻般凝结,堵塞了街道,我穿上了我最正式的衣服,第一次踏进了乐器店的大门。

店内的人不多,到处都是细碎的交谈声,间或冒出几个断断续续、嘲哳嘶哑的杂音。我找到一个服务员,询问他我是否可以近距离观赏并试用场地中央的钢琴,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我走向钢琴,触摸它。深色温润的木质外板,木纹如水般荡漾,我用鞋尖轻压黄铜踏板被磨得发白的边缘,布满划痕的踏板上倒映出我模糊的面庞,恍惚间我又回到了那如孤岛般矗立在被遗忘的过往记忆海洋中的一刻:旷野般的音乐厅,一步步踏上舞台时木板的吱呀作响,还有,在这持续一个世纪的漫长行进后,出现在我面前那台钢琴——三角钢琴,名贵,华丽,一些说不上来的细节组合成一种模糊的印象,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使我确信——那一天摆在我面前的钢琴和今天摆在我面前的钢琴是同一台,只是这台钢琴在二十年前更为意气风发,带着新出厂的乐器特有的气味和光泽。在两个时空里,它以二十年不变的骄傲姿态迎接我的到来,如今它骄傲依旧,我却老了......不,虽然过了二十年,可以我的天赋仍能弹出配得上它的好曲子。我抚摸琴键,按下几个不和谐音,钢琴发出的声音近乎悲鸣。我坐下来,思考该弹哪首曲子,我需要一首曲子来证明自己,或许,《玻璃激情》是个不错的选择。我闭上眼,脑中浮现出这首曲子的第一乐章,先是开头的抒情乐段,双手舒展,交替弹奏,之后用几个灵巧的跳音进入富有感染力的第一主题。第一主题重复两次,第二次比第一次低一个八度,结束后留下最后一个和弦的持续音。短暂的休息,加速,渐强,进入第二主题,用前臂的重量压出三个恢弘的和弦,咏叹调般的上行搭配极强低音和弦,属七和弦到主和弦的强力收束,弹奏终止。

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试一试了,于是轻轻摁下琴键,一个音,两个音,三个音。所有人都看向了我。直到此刻,我现在才意识到当着这么多音乐家弹奏真是个错误的决定。我已经二十年没碰过钢琴了,指节生了锈,不听使唤,每一个音达不到在预想的效果。终于,一个怪异的错音终止了这场灾难般的弹奏。目光从四面八方射向我,穿透我,将我钉在原地。我四肢僵硬,食指悬在琴键上一动不动,等到这无形的禁锢消失后,才仓皇逃离现场。

我应该练习后再上手弹的。是的,我真傻,二十年了,一个二十年都没碰过钢琴的人,怎么能一上手就弹出好曲子呢,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在自己时隔二十年再次触碰钢琴的时刻,在这台自己如此心仪的钢琴上,居然没经过任何练习就上手弹奏,我越想越揪心,一坐到钢琴面前,我的魂就被面前华美的钢琴吸走了,迫不及待地想触碰它,我迷失了自我,我——完全忘了自己在哪里,忘了自己身边有哪些人,甚至当我回忆《玻璃激情》的具体内容时——这当然是首极复杂的曲子——我以为我还记得这首曲子,记得每一个乐章的每一个主题,乃至于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演奏要点,实际上,这些来自遥远过去的记忆已经被蛀空,布满大大小小的孔洞。脑子回馈给我的只是一团纷乱又模糊的线,其中的很多小节——我现在才发觉,真是不可思议——甚至是我臆想出来的。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弹奏。很快我又安慰自己:没关系,我会练习好的,我会把钢琴买回来,就摆在我家的客厅里,然后我就用这台钢琴练习,我要找回我二十年前的水平。我将再一次在市音乐厅演奏,再一次获得荣耀,永远与音乐相伴。我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那时的我站在钢琴旁,琴身反射着惨白的光线,令我几乎睁不开眼睛。我的眼中啜满泪水,点状的光源晕开,流转,接合,眼前的一切如万花筒般绚烂。

我意识到这台钢琴已经成了我的灵魂,我决定拿出毕生的积蓄买下它,即使负债也无所谓,与我的灵魂相比,这点代价不算什么。

翌日,当我怀着决心再一次前往乐器店,却发现钢琴已不在台上。我找到前台一位服务员询问,期盼得到钢琴只是暂时被收起来保养的回答。

“很抱歉,那台钢琴昨天被人买下了。”

我额头流下冷汗,感到我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住。我张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倒是店员比我先开口了。

“这位客人,初学者其实没必要购买三角钢琴,您可以看看我们在售的立式钢琴……”

“不!我的技巧配得上那台钢琴,只是……只是过了太久,我的技巧生疏了,但你可以去问,去街上找个至少在这里待了二十年的人问问——我知道经历了战争,这样的人很少,但你得去问问——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那场钢琴演奏,一九三七年除夕的那场演奏,你去问问看过那场演奏的人,问问他们对我演奏的看法,就会知道我有怎样的水平。这台钢琴在我手下才能发挥出最高水平,求你们了,求你们了,我不能没有这台钢琴,它也不能没有我......早在二十年前我就演奏过它,只有我知道它的脾气,只有我与它如此情投意合......”

店员身后的瓷砖墙面上映出店中央空荡荡的红木台子,潮水退去,迷雾散开,回忆中的某些部分正慢慢明晰——掌声,还是掌声,一样的掌声出现我的回忆里,可掌声却不是从台下传来,而是从身边。我被裹在掌声里,被掌声压弯脊梁。聚光灯也不是打在我身上,而是打在我面前的台上,那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舞台上。当这一切发生时,当我以为的,我生命中最辉煌的一刻发生时,我身处的位置是台下——那个最终获得掌声与荣耀的人不是我,我没有演奏钢琴的天赋,成不了钢琴家,也不可能在除夕、在市中心的音乐厅里演奏。我不仅荒度了时光,甚至从一开始就没有我所幻想的天赋,战争的爆发更像一个借口,一个让自己逃避的借口,有了这个借口,就能再不去想音乐,再不去想钢琴。在这二十年里,我将自己投入一件又一件,永无止境的工作中,假装自己很忙,强迫自己变得很忙,从中获取一种充实的愉悦,以为这样会感到满足。此刻,我终于清醒的这一瞬,“啵”,二十年来苦苦维持的,肥皂泡般的假象破裂了,发出一声嘲弄般的轻响。我曾热爱的一切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甚至没有补救的机会,因为岁月磨去了热爱。这是最为可悲的,我无法阻止,为之哭泣并感到无尽的绝望。我清楚我明天就会释怀,就会忘掉这一切,忘掉这个晚上的痛苦与绝望,忘掉对过去刻骨铭心的记忆,因为我知道生活还要继续,因为我知道这种情绪只是毫无价值的副产品。我早就失去我的灵魂了,并且永远不可能再拥有它。

在这片瓷砖中,我从现在看到过去,又从过去看到将来,明白我命中注定庸庸碌碌度过一生,命中注定一事无成。此刻再如何愤怒也无济于事,因为我终将败给明天。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我杀死了自己,用一个漫长的过程,耗费了二十年。

再见吧。时钟上的指针即将收拢,今夜的我也将迎接死亡。

第二天,她果然没有再执着于那台钢琴。她想到那台钢琴对她来说实在是不必要的奢侈品,并庆幸自己没有为这华而不实的物件花掉所有的积蓄。清晨的风吹进屋内,窗边的一盆绿植随风摇曳,她感到如获新生。为了庆祝,她决定奖励自己一场旅行。

通往远方的巴士上,路旁桦树投下的阴影一次又一次轻拂过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是多么的疲惫啊,仿佛昨天经历的是一场小小的战争,而此刻终于能得到由内而外的放松。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想着,将过往的一切折磨人的事物抛之脑后。不再从回忆中听,不再从回忆中看,不再从回忆中想。

她漫步在街道上,路过一家商店,商店内五彩斑斓的灯光透过橱窗投到外边,融进白茫茫的阳光中。忽然,她朝商店内看去,站立着,久久不动,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她看向橱窗,慢慢地,慢慢地走近,直至将整张脸贴在橱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