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跟踪

九岁那年的夏夜,魏宇曾经见过一场绚烂至极的烟花。

那天傍晚,一家人吃完晚饭,母亲便拿着包急着走了。

等大门刚一关上,父亲魏晓华就立刻站了起来,换上鞋,取下围裙,准备出门。

“爸,你去哪儿啊?”魏宇问道。

“我出去有点事。阿强!”

哥哥魏强此时正捧着一碗饭、在电视机前乐滋滋地看一档名为《现场》的音乐节目。

这是一档播放港台流行音乐现场演出的节目,此时,荧屏上正播放着张国荣在1989年“告别乐坛演唱会”上的经典歌曲《当年情》。

哥哥是一个港乐迷,而这首歌不知放过多少遍了,他每一遍都听得如痴如醉,包括中间那段张国荣对周润发的粤语告白,他都能倒背如流。

这首歌播完之后,便是陈慧娴的《千千阙歌》,然后是陈百强的《一生何求》,最后是“梅姑”梅艳芳的《梦伴》。

这一年,张国荣与梅艳芳相继逝世,成为香港流行音乐史上的绝唱。

数年后,哥哥成了一名“夜歌子”歌手兼婚庆主持,在演唱《当年情》时,还会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不过此时此刻,还是一名中学生的他对于父亲的嘱咐只是“唔”地答应了一声,手里扒着饭,眼睛盯着电视机屏幕,头都没回一下。

父亲急着出门,对此并不在意。

当他穿好鞋子之后,小魏宇就已经冲了上去,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干嘛?”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

“我不想在家。”他拉着衣袖就不撒手,并作出一副要哭的样子。

他害怕跟哥哥待在一个屋子里,因为受够了后者的拳头。

父亲见没有办法脱身,只好无奈地答应,和他一起出了门。

下了楼,父亲推出了自己的永久牌自行车,魏宇立刻往前面的横杆里钻,但父亲却要他坐后排。

“你已经不是小孩了,坐不下。”

他只好乖乖地跳上后排的铁架子上,双脚岔开,脚底悬空。

刚坐好,自行车就快速启动,朝前冲去。

一个顿挫,他差点从车上掉下来,幸亏反应快,及时抱住了父亲的腰,才幸免于难。

随后,他和父亲就这样在2003年的横州主城区里穿梭。

从钱局巷出来,就上了和平北路。

他看见自己所在的小学就在路边,窄窄的铁门,旁边是水果店,后面是乱糟糟的菜市场。

多少次,读三年级的他趁着课间,独自来到门口,隔着铁门从校外老奶奶的竹篮里买一小包香辣粉丝或香干。

香干切成小片,用透明小塑料袋包着,两毛钱一袋,然后,他会在上语文课的时候(语文老师是个老太太,估计眼神不好),将其夹在课本里,埋下头,一块一块地偷吃。

他一次都没被老师逮到过。

从和平北路出来,就上了司前街,再一路往东,经过每天清晨都能传来可怕杀猪声的后宰门农贸市场,然后进入一个长长的坡道,直冲下去,就到了湘江河畔。

顺着沿江大道一直往南去,吹着江风,魏宇这才回过神来。

“爸,咱们这是去哪儿啊?”他好奇地问。

对于他的问话,父亲闻而不答,只顾朝前骑着车。

自行车时快时慢,有时候干脆停在路边,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几分钟后,又启动了。

他看不到父亲的表情,但感觉到了某种压抑。

这时,车再次停了下来。

按照当时的情况,这条路上没有红绿灯,离十字路口也有点远……

他微微侧身,朝前望去。

二十米开外,他看见了母亲。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那长长的红色连衣裙、白色的发箍、修长的身材以及迎风飞扬的长发,在夏日的夜空的路灯下,显得神秘而优雅。

他一阵困惑,不清楚父亲在做什么。

来不及想太多,母亲的自行车启动了,随即,父亲便跟了上去。

十几分钟后,他们靠路边停了下来。

他看着母亲走进了一家霓虹闪烁的大门。

那时候的他已经识不少字,知道上方那五个彩色灯带的字写的是:天马山歌舞厅。

“你在这儿等我,哪儿都不要去,知道吗?”

父亲说完,就抛下他,独自买了张票,进了歌舞厅里面。

于是,小魏宇就站在自行车旁,看着身旁不断有打扮入时的男男女女走过,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香水气味,脸上洋溢着张扬的欢乐,络绎不绝地走进歌舞厅。

过了一会儿,巨大的好奇心驱使着他朝大门口走去。

然而刚到门口,他就被一个巨大的身影拦住了。

男人又粗又壮,络腮胡子,穿一件黑色的衬衫,一看就是电影里常出现的黑帮打手。

“小朋友,你到哪里克呀?”

“我我我……”他一紧张就容易结巴。

“赶紧滚。”

魏宇吓得赶紧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但他并没有放弃。

躲在角落里,观察人群,寻找机会——终于,他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看见有送货的人推着装满纸箱的三轮车,朝舞厅后面的小巷而去。

他悄悄跟着三轮车来到舞厅的后门,见到那里正有人在卸货。

趁人不注意,他像条泥鳅一般溜进了门里。

如同钻进了一条泥塘下的黑洞,先是一条黑乎乎的甬道,四周又湿又黏,只有零星的几缕灯光,像是宇宙中的恒星一般,照耀路程。

而在宇宙的深处,他看见有一丝光亮,隐约有音乐从中传出来。

随着越来越接近那个光点,音乐声也越来越大。

终于,他来到了一块红色的幕布前。

壮着胆子,他掀开幕布的一角,一曲沙宝亮的《暗香》便扑面而来。

随即,眼前的一切给了他幼小的心灵巨大震撼。

在幽暗的灯光下,一个仿佛望不到边际的舞池里,无数的男女成双结对搂在一起,头抵着头,手捏着手,踩着音乐的节拍,轻摇慢摆地舞蹈着。

后来,他才知道这种舞蹈叫做交谊舞,是当年十分流行的成人双人舞蹈。

但在当时,他只感觉脸膛一阵发黑,呼吸加速。

适应了一会儿灯光和音响之后,他感觉稍微平复了一点,开始沿着舞池的边缘而走,寻找父亲或母亲的身影。

他的目光在那些淡紫色的脸上扫过、移开、注视、挪开……

很遗憾,这些人中间并没有出现熟悉的脸庞。

很快,这个曲子结束了。

场地中的人朝四下散去,留下一个空荡荡但依然暗沉的舞池。

魏宇一时间有点茫然无措,不知道身在何处,到底在干什么,以及,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不一会儿,又一曲响起,是经典二人对唱情歌《无言的结局》。

作为一个在相对比较文艺家庭长大的孩子,母亲和哥哥整天曲不离口,这些烂俗的流行歌曲对他而言耳濡目染,虽然只有九岁,但记得比谁都清楚。

“啊,让我再看看你,让我再说爱你,别将你背影离去……”

在歌声中,他再次退到了角落,想着是不是应该尽快离开这个气氛诡异的世界,却发现自己如同漆盒里的蛐蛐般被困住了,找不到出口。

那些裙琚飞扬迷惑了他的眼睛,激烈的鼓点强行刺入他的耳膜,穿透他的灵魂……

探戈,伦巴,慢三步,最后是迪斯科……

音乐的曲风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闪光球激光四射,最后所有人都开始群魔乱舞。

就在他快要崩溃的时候,整个舞厅再次暗了下来,并且,暗到了最黑。

场上的人从之前的亢奋开始变得暧昧起来,音乐也变成了慢摇,在一首忧伤的萨克斯风曲子里,男女不再热烈,而是沉默地抱在一起,身体如虫子般扭动摇摆。

在一对对的扭动的虫子中间,他看见了母亲。

尽管当时的灯光那么黑,那么暗,他还是看见了她。

此时,她正和另外一位不是父亲的男人搂在一起,头靠着对方的肩膀,像是睡着了一般。

他朝母亲喊了几嗓子“妈妈”,但声音很快被巨大的音乐磁场所覆盖和吸收,完全没有得到任何的反馈。

他气极了,鼓着腮帮子冲进了舞池,大步朝母亲的方向走了过去。

舞池里全是人。

全是大人。

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九岁孩子。

个子只到他人腰部的他仿佛穿梭了茂密高耸的原始森林,艰难,神奇,充满变数和挑战。

但他没有改变方向,而是持续拨开人群,朝前迈进。

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走到母亲身边,对她说自己找了她很久了,为什么刚才一直没看见她?

妈妈,我都困了,想回家了,能不能带我立即离开?

还有,我是和父亲一起来的,你知不知道爸爸去哪儿了?

就这样,他一步步地走过去,在人群中跋山涉水。

多年后他再次回忆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是走在秋日黑夜的玉米地里,地上泥泞,两旁全是高高的玉米杆。

终于,他艰难地朝前挤去,拨开障碍,艰难无比地来到了母亲的面前。

他仰起头,张开嘴,刚要开口喊“妈妈”,就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巴。

紧接着,他被一股力量拖离了母亲的身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