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乔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一转头。
果然，歌者脚下的移动舞台正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行进。
四条巨大的机械腿撑起了圆形的舞台，缓慢地交替行进，动力机器所发出的运转噪音和他记忆中那段锯木机所发出的频率几乎一模一样。
这还不是全部。
他屏息聆听。
“怎么了？”察觉到莫乔的异常，欧米伽问道。
“嘘——”莫乔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在空气中，在人声鼎沸的杂音中，莫乔清晰地听见了，一段没有来由的低音在耳畔回响。
像是心跳一般的低沉鼓点，和商业街上的其他声音交杂在一起，如果不仔细听，根本不注意到。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
“捂住耳朵！”他对欧米伽低吼一声。
虽然不明白莫乔说这番话是什么用意，但欧米伽从他忽然骤变的脸色察觉出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连忙照做，一边用口型问：“怎么回事？”
用手堵住耳朵的莫乔四下张望了一番，他搀扶着欧米伽走进距离最近的一家玩具店，厚厚的玻璃门在身后被合上。
建筑与玻璃隔绝了一部分外界的声音，听见婴儿啼哭声、机械运转声与那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什么东西发出的低频鼓点声音减弱之后，莫乔暂时地松了一口气。
他示意欧米伽放下手，喘了口气，说：“是奇美拉原型机，它把自己的频率噪音打碎了，试图让我们放下戒心。”
奇美拉频率被分割成了不同的声音，在莫乔被欧米伽的干预力量干预成为安杰尔的时候，它一定察觉到了莫乔为了方便记忆，给不同特质的声音所赋予的不同意象。
莫乔没想到奇美拉竟会反过来利用这一点，在一个拥挤嘈杂的环境里，插入了它从自身分裂而出的不同声音。
如果他的反应再慢一点，奇美拉频率将会完完整整地被他的耳朵捕捉，即使意识没有察觉，但声音的痕迹将被嵌入大脑的意识深处。
莫乔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那时候会发生什么，从发生在安杰尔·杜雷身上的事可见一斑。
“这是一个陷阱。”欧米伽喃喃自语，“奇美拉设下陷阱，等待更强的被寄生者的到来。”
莫乔正想说话，货架上的一个发条盒子忽然“砰——”的一声弹开，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从打开的盒子里，弹出一个打着锣鼓的小猴子，只听“咔哒”一声，金属制成的下巴一上一下地开合。
紧接着，奇美拉频率在玩具屋中开始回响。
奇美拉见它的意图已被识破，干脆不装了！
欧米伽是第一次听见奇美拉频率，低沉毫无节奏感的混乱旋律让他感到十分难受，世界在他的眼中就像一张图画，被人扯住了两端，开始向着两侧无限拉长。
“不要去听！”
莫乔迅速反应了过来，冲上前去抓住那个小丑玩具，重重地摔在地上。
“不是，你干什么啊？”橱柜后的店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莫乔没有理会玩具屋中其他讶异的客人，他朝外壳上被摔出几道裂缝的猴子身上狠狠地踩了几脚，一直到发声部件被破坏，奇美拉频率在一声凄厉杂乱的啸叫后戛然而止，他才收手。
他的胸膛上下起伏，周围的人向他投来奇怪与害怕的目光。
是幻觉，他们都是奇美拉制造出的幻觉。
被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莫乔深吸一口气，在心中如此宽慰自己。
“刚才就是奇美拉？”
莫乔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玩具屋中所有的发声玩具忽然像集体复活一般，直愣愣地立起身体，更加高昂的频率杂音在房间中同时响起。
“啊！”
莫乔与欧米伽两人同时捂住了耳朵，但无法阻止奇美拉频率穿过肌肤与血肉，一波又一波地向着耳膜发动冲击。
“啪嗒”，“啪嗒”。
玩具们一个个地从货架上、展示柜里跳出来，像是老港片里的僵尸一般，整齐划一地在地上跳动，将莫乔与欧米伽包围在其中。
与此同时，奇美拉频率正在变得更加激烈。
身处玩具们的重重包围之下，莫乔用脚踹开一个试图沿着他的腿爬上身体的玩具士兵，用手抓住一旁的折叠椅，当成是武器，左右横甩，金属椅子与玩具们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响。
但他一松手，奇美拉频率像是找到了裂缝一般从耳朵灌进脑子里，他撕下袖口的衣服，揉成一团塞进耳朵里，情况才稍微好了些，但仍然只是螳臂当车。
“退后。”
欧米伽打开动能左轮的保险栓，手臂刚要抬起，却被一位穿着白色长裙的妇人冲上来紧紧抱住。
“啧！”
他用另一只手抓住妇人的后颈，强行将她分开，但玩具屋里更多的顾客像是失了智一样，面无表情地一拥而上，将欧米伽团团围住，一个接一个地直接用体重压上去。
余光瞥见欧米伽被扑倒在地，莫乔着急道：“喂——！”
他想上去为欧米伽解围，忽而腰间一重，被拽倒在地，回头一看，体型壮硕的店主正面无表情死死地抱住他。
你们都不是真的，只是奇美拉制造的幻觉而已。
只是幻觉。
莫乔一咬牙，说声“不好意思啊”，手臂青筋暴起，抓住店主擒住自己的两只手，一根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
即使手指的骨头被掰断，店长还是一声不吭，见两人之间的空间松了一些，莫乔抬起腿，一脚踹在男人的面门上，将他踹出老远。
即使现在的身体虚弱，但欧米伽毕竟是收容小队的队长，当莫乔解决完有他两倍宽的店长站起来的时候，欧米伽已经摆脱了众人的压迫。
枪口上抬，他冷冷地说：“去死吧。”
铺天盖地的火光与热量烧毁了阻挡在欧米伽眼前的一切，他连开数枪，直到整个玩具屋被枪火所摧毁，化为废墟。
“咳咳，就不能提前打个招呼？”莫乔挪开压在他身上的架子，灰头土脸地从废墟中爬出来。
还好他反应快，眼看欧米伽拔枪，立刻闪人，虽然还是被枪火的威力所波及，但并没有直接受伤。
站在玩具屋的废石瓦砾之上，周遭的世界再次陷入诡异的安静。
几分钟前还热闹非凡的商业街忽然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小贩与客人们呆呆地站立在原地，不移动也不说话，所有人的脸转向欧米伽与莫乔，眼神呆滞，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两人。
机械舞台也不再移动了，歌者停止了唱歌，就连穿过商业街的微风也像是暂停了一般。
死寂也许持续了两秒，一秒，或者更短的时间。
在奇美拉采取进一步行动之前，莫乔与欧米伽不约而同地都做出了反应。
欧米伽强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一只手抬起手枪，不需要瞄准，随便朝哪个方向开一枪，都能击中将他们两人团团围在内的木偶一般的人。
但声音的传播速度比他的肌肉反应更快，从所有呆若木鸡的人如下巴脱臼一般，嘴巴张大到一个诡异的角度，到奇美拉频率传递至欧米伽的耳朵里，他的手指却才搭上扳机。
原来当一种感官被刺激到极致的时候，其他感官原来是会被忽略掉的。
一时之间，从里三层外三层所有人的嘴里，树上仿生鸟的口中，机械舞台的音响里，甚至是大街上的虚拟视窗中，只要是能够发声的东西，无一例外，传出了奇美拉频率的巨响。
无形的频率像是一个饱满的气球，填满了他的脑子，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与奇美拉频率奇妙地共振，手指就搭在扳机之上，他却无论如何也按不下去，仿佛手指与扳机之间隔着千斤之锤。
“啊啊啊啊——！”
在奇美拉频率的掩盖之下，欧米伽听不见自己的嚎叫，也感受不到他正用指甲狠狠地撕扯脸上的皮肤，想要把声音从他的脑子里赶出来。
奇美拉频率不再像是一段声音而已，更像是无处不在的气体分子，在欧米伽的五脏六腑里，血液循环中，感知神经上，视锥细胞中流淌，他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都要化作这段频率，这段噪音。
除了婴儿的呜咽、机械的运转与填满两者之间空白的低频鼓点之外，他谁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说不定不要抵抗，就这么成为奇美拉频率会更好。
对，放弃挣扎，拥抱频率，成为频率。
欧米伽觉得自己看到了奇美拉。
这很奇怪，因为声音是无法被看到的，而他所看到的奇美拉频率，不同于视窗中的声音的波形图，那是由多种多样的意象缝合接肢在一起的画面。
原来他听到的呜咽啼哭声不是一位婴儿发出的，密密麻麻的婴儿头发出整齐划一的啼哭，乍一听十分雷同，但如果仔细区分，便能听出来，有的声音尖细，有的若断若续，仿佛下一秒就要哭断气。
欧米伽想要更进一步，听得更仔细一些，将每个脸哭得皱在一体的小小肉团发出的呜咽声听得更加清楚。
一个巴掌扇醒了他。
“喂，还是个人吗？”
莫乔摇晃着欧米伽的衣领，见他仍是一副喝大了的迷糊模样，忍不住又上手给了他一巴掌。
奇美拉频率忽然消失所留下的耳鸣，让欧米伽一时难以适应，他感到像是从自己的身体里抽走了什么占比非常高的重要之物一般的空虚。
“你.......”
但他非常快就恢复了清醒。
“放开我。”他拍掉莫乔的手，呼吸急促了几下，很快地保持了稳定。
放眼望去，刚才将他们围得水泻不通的人群全部消失了，不仅是人群，方圆几百米内所有能够发声的东西，都像被抹除一般，只在原地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迹。
一只手传来古怪的悸动，欧米伽不由得低下头去。
利维坦正将大张着的锋利骨刺一一收回，从和利维坦的血肉几乎模糊在一起的手臂上，欧米伽清晰地感觉到，那类似吃饱喝足的饱腹感。
视线移到为了让莫乔保持清醒而没入其腹部之中的骨刺，原本连接在两者之间的血管此刻膨胀得有如大拇指粗细。
只一眼，欧米伽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使用了利维坦之枪？”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向长枪献上血肉。
但是有条件的，利维坦长枪不会被任意从街上抓来的一人所驱动。
“所以你才会是欧米伽。”
弗兰肯笑眯眯地对他说。
莫乔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在他腰间上摸来摸去，嘴里念念有词：“你那补肉剂放哪儿了？我现在肾虚得很。”
欧米伽错愕地看着他，缓缓取出一支补肉剂。
莫乔像是看见救星一般，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接过打在腰间，同时长舒了一口气，难忍的疼痛最终还是从紧咬的牙关之间溢出几声低沉的呻吟。
他轻咳几声，仿佛已将全身的力气耗尽一般，眼角被刺激得微微泛红。
欧米伽这才发现，莫乔的衣襟几乎被冷汗浸湿，衣服上红色色块斑驳如油画，脸色愈白，衬得鲜血更加惨红。
或许是咳伤了喉咙，莫乔的嗓音非常沙哑，禁不住弓起背微微蜷缩起来，连发间也在瑟瑟发颤。
这家伙，伤得这么重，欧米伽难以相信他竟然还能够在剧痛之下保持清醒，还有心思对自己说自以为风趣的俏皮话。
“使用利维坦长枪的时候，你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欧米伽对莫乔说。
看他那样子，欧米伽就知道和第一次使用长枪的自己一样，一不留神让贪婪的利维坦吸走了太多的血肉。
但莫乔并没有听见他的话。
两道暗红色的血痕从他的耳间缓缓顺着脖颈躺下。
欧米伽愣愣地伸出手，触摸其实只需一眼他就知道是什么的液体，黏黏的，暖暖的。
他不知道自己该先惊讶于什么。
是惊讶于莫乔的反应速度，在他自己都没能够扣动扳机的情况下，他竟有如此迅速的反应刺破耳膜？
还是惊讶于他丝毫不迟疑的果断？
无论是哪种，都让欧米伽对这个编号24602的病人有了更深的认识。
“真是疯了。”他一边摇头，一边凝视着莫乔，用冷冷的语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