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裹着桂花香钻进院子时,奶奶正蹲在屋檐下给小团子梳毛。竹梳穿过猫毛的沙沙声里,我蹲在台阶上数着青苔缝里的七星瓢虫,看它们振翅时露出鞘翅下鲜艳的红。小团子忽然甩动尾巴,毛茸茸的弧度扫过奶奶的手背,她便笑着用扇柄轻敲它的脑袋——那把旧蒲扇还别在后腰,竹骨磨得发亮,边缘缠着的布条早褪成浅灰,像她鬓角新添的白发“青青,帮奶奶把窗台上的腌梅子收进来。”她抬头唤我,围裙上的泥土沾着上午择菜时的露水,在粗布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痕。我踮脚去够窗台上的陶罐,指尖触到陶面的凉,忽然想起上周在药店看见的暖水袋——粉色绒面印着小雏菊,售货员说敷在膝盖上很舒服。可当我把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摊在她面前时,她却把钱叠好塞进我口袋,说老骨头受得住风,倒是我的冻疮手该多抹点蛤蜊油。
陶罐抱在怀里沉甸甸的,梅子的酸香混着阳光的暖,却盖不住奶奶起身时那声极轻的“哎哟”。她扶着墙直起腰,后腰的蒲扇随着动作歪向一侧,露出藏在松紧带里的止痛膏边缘。我忽然想起昨夜帮她摘菜时,她裤腿卷到膝盖上方,那些褐色的老人斑爬在松弛的皮肤上,像被虫蛀过的枯叶。
“怎么发呆呀?”她伸手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指腹的老茧擦过我眉心,“等会儿把梅子装玻璃罐里,给你梦同学送些去。”我应了一声,看着她转身走向厨房的背影,围裙带子在风里晃成细弱的线。她总说人老了像秋天的草,枯了黄了都是自然,可为什么我每次看见她扶着腰走路的样子,心里都像塞了团打湿的棉花,又沉又闷?
小团子忽然跳上窗台,爪子扒拉着陶罐边缘。我伸手去抱它,却碰倒了窗台上的搪瓷杯——那是爷爷走那年留下的,杯沿缺了口,奶奶却一直用着。杯子滚到奶奶脚边,她弯腰去捡时,后腰的止痛膏又露出来一截,胶布边缘卷着,像片快要剥落的树皮。
“奶奶,”我忽然开口,声音比秋风还轻,“你的腿疼……”她直起腰,把杯子搁回原处,指尖摩挲着杯口的缺口:“老毛病啦,等开春晒够太阳就好。”她转身时,阳光斜斜切过她的脸,我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阴影,像村口那眼枯井,深深得望不见底。我攥紧陶罐的把手,指甲掐进掌心。原来有些事,不是像给小团子换药那样涂了药膏就会好,也不是像考试得了满分那样努力就有结果。就像奶奶藏在蒲扇下的止痛膏,就像她总说“等会儿”却永远等不到的暖水袋,有些疼痛注定要在岁月里生根,而我只能站在时光的这头,看她一点点变成我抓不住的秋天。
小团子在怀里发出呼噜声,奶奶已经在厨房生起火,炊烟从烟囱里飘出来,混着桂花香,在暮色里织成一片模糊的雾。我忽然想起她给我讲过的故事,说小草冬天会埋进土里,但根还活着。可此刻我盯着她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忽然害怕起来——如果奶奶是那株撑过了无数寒冬的草,那么我呢?是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时光里慢慢枯萎,却连一双手都伸不出去?
风又起了,吹落几片桂花。我低头看着怀里的陶罐,腌梅子在糖水里浮沉,像奶奶藏在皱纹里的秘密。奶奶叫我到铺上去给我讲喜羊羊与灰太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