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花

  • 黑颜色
  • 吴立南
  • 9389字
  • 2024-03-20 17:54:50

山花结婚那年才十六岁,是阴历十二月十五,是她公公高老先生亲自择的黄道吉日,也是她婆婆的意见。婆婆说山花虽然是个童养媳,但她后来又转养了几家,白吃了别人的几年饭食,现在把人要回来,除了补偿山花“亲娘”的一百斤稻谷外,再加一个大洋,算是礼赔夺婚之歉。还办了个四礼,给山花的生母送去,图个大家高兴。到十二月,把家里的这头猪杀了,分一半出来给山花办婚事,另一半留着自家过年,一举两得。

其实夺婚之夜是在阴历十二月初八晚上。山花记得很清楚,那天“亲娘”叫她到虎山岭请高老先生去喝她的喜酒,翻山越岭到了高家已经日过中午。高家婆娘见到原来烂头烂面的山花如今出脱成一个水灵灵的妹子,喜得眉开眼笑,横一声“亲囡”,直一声“亲囡”,叫得山花心花怒放。高家婆娘自送山花还给她娘家后,只在她五岁时见过一面,看着面前这个标致的山花就要成为龙山人的媳妇,心里不免有些后悔。她家的老三已经二十三岁了。自从放弃山花后,老三的婚事就没有着落。前几年,桃源村里的刘保长总是三天两头带人上山拉壮丁,一旦给他用绳索绑了去,上了前线死活就难保了。一想到这,高家婆娘就愁上眉头。

高家婆娘热情地款待山花,要留山花在家里多住几天。第二天早晨,山花要告别回家。高家婆娘杀了家里那只正在产蛋的母鸡挽留她,还让三女娟囡陪山花睡在最漂亮的西厢房。床底虽然已经铺了一层稻草,但在稻草上还垫了一层棕毡。山花从来没有睡过这样干净、舒坦的暖床。第三天早晨,老三从地里提回一只铁钳子夹住的黄麂,山花又被留住了,并被娟囡拉去跟着老三一起到村口的山涧里宰黄麂。老三高大壮实,三十多斤重的黄麂提在他手里就如一只鸡。还是十九岁那年,如果不是他臂力好,甩掉了保长的手,老早就不知被充军在哪里了。老三说,如果有一天能逮住一只山魈,那就有好日子过了。他还说:山魈有帽,人戴起山魈帽就像只蜜蜂,一日能行千里,就可以到城里官家商店偷些金银财宝回来,就算你们想要穿世上最漂亮的衣裳,戴最珍贵的金项链,我也都可以满足你们的愿望。老三的滑头嘴把两个女孩说得想入非非。三个人亦说亦玩,把黄麂处理干净后已近中午。高家婆娘说黄麂肉就留着晚上吃了,山花多住一夜反正也没关系。山花听这样一说也不再要走了。

山花照样跟娟囡睡西厢房。山村的夜十分宁静。这两个已经混熟了的女孩互称着姐妹,睡到了一头,嘀咕着山花将要来临的新婚之夜,猜想着洞房花烛夜的男女之间的细节。那个猴精一样的大虎会怎样待她呢?猴精身子永远长不高,但那双眼睛却油溜溜的、越长越吓人,在山花一个人的时候像是要扑上来吞了她去。有几次,他突然上来抱着山花,捏她的奶子。好在山花长得与他一样高,挣脱了出来。山花说三哥的样子要比猴精好几千倍,性格也好,如果猴精能像三哥这样就好了。

夜静悄悄的,窗外有月光照进来。山花听着娟囡均匀的鼻息,也渐渐地进入了梦乡。山花梦着自己早晨起来,跟小伙伴们到地头收黄花菜,朝阳才爬上村前的东山岗,清新的空气带着昨晚的青草味,滋润着她们的心肺。画眉用嘹亮的歌喉跟小伙伴们唱和着。地边上的还是长青的黄花菜紧紧地怀着蕊儿,含苞待放,像是女孩含羞的情窦,但有的已经灿烂地张开了青春的笑脸,像是山上的野百合。山花伸手到花蒂上,还没有摘下,一颗颗珍珠般的晨露已滑落到她的手指上。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山花绕着地一边一路采摘,一边哼着从学校里学来的歌儿,一枝长长的黄花菜秆儿伸进了她的衣内也没发觉,搔得她奶子痒痒的。你倒这样调皮,我先把你摘了。几支肥肥的还没有开放的花条儿,像是男人强劲的手指,山花扳也扳不动。是娟囡的手吧?娟囡真是的,自己胸前也不是长有一对笋瘩儿,有什么好玩的。还有动我下身干什么,娟囡!“不是娟囡,是我。”一个熟悉的男音。你是谁?你是三哥!山花一惊全醒了,想坐起来。老三的身子压着她,在她动身的时候一使劲,痛得山花哇地大叫一声,差点昏厥过去,身骨儿全瘫了,感觉又痛又快乐,如早晨歌唱的画眉,蒙在了晨雾中,进入了洁白的千丝万缕的梦境。

早晨起床后,山花的心还沉湎在昨夜的幸福之中,温柔可爱得像变了一个人。她吃了早饭后要告别回家了,因为那里还有一个新郎在等着她。高家婆娘说:“都已生米煮成了熟饭了,你已是高家的人啦,还是留下来吧。你两岁进高家,我喂过你奶,你跟了我老三,我不会亏待你的。”

山花娘家在桃源荡,是桃源下游的一个小村。她两岁时被虎山岭村的高家领养,到了第二年得了一种怪病,满身溃烂,吃尽了山中的草药也不见效果。虎山岭人说她可能是前世做了什么孽,遭了报应才会这样麻风大烂。高老先生为她请菩萨、送鬼煞,摆弄了一阵子还不见好转,就把她送还给桃源荡她娘家。山花娘也没送她去治疗,过了一个月病就好了。到了五岁,家里吃口多,父母不堪重负,又把山花给龟背后的梁家领养了。十二岁时,山花被一个卖篾货的龙山人看中,用了一百斤稻谷,外加一担畚箕和一只菜篮便把山花带走了。山花自觉得就像只毽子,被人踢来踢去,又回到了虎山岭村,或许这便是她的归宿,是命中注定的。

山花犹豫了半天,又回到屋里,重新躺到床上。山花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老三也在房里陪了她三天三夜,等她整装出来以后,高家婆娘告诉她,龙山人那边的事已处理好了。山花的心思也定了下来。

老三像一头牛犊,一年到头总有使不完的劲。白天上山砍树、下地耕种,夜晚在山花身上龙腾虎跃,永远不知疲倦。他舍不得山花做重活,只许到地里拿菜收金针,到山上折笋采蘑菇。山花有了这样一个强壮的男人疼着、护着,一年里长高了许多,漂亮了许多,脸色红润起来了,皮肤白白的就像是脱了一层壳,变得细嫩而且充满弹性,实实在在成了虎山岭的一朵艳丽的花儿。

山花第一胎生的是个女孩,叫小英,老三说第二胎应该是个男儿了。在老三步入三十岁时,山花真的给他生了一个胖儿子。老三高兴,高老先生俩老自然满意。高老先生要亲自给孙子取名,他先给孙子排了八字,八字上说孙子命中五行缺土,就取名叫根土。生了儿子,老三如打了兴奋剂,为了挣钱让老婆、儿子吃上白米粥,整天起早摸黑,上山扛树到桃源卖钱。

“你夜里咳得那么凶,怎么啦?”早上起床,山花担心地问老三,以为是昨晚上折腾的缘故。

“没什么,昨天扛树在山坑里喝水时不小心被水呛了一口,没关系的。”老三随意地一边吃饭一边搭话,可是还是时时地咳着。

山花也不大在意,或许是真的太劳累了。趁米汤滚在锅里,她泡了两个鸡蛋汤端到老三面前。没有砂糖,就撒了点盐。老三呼呼地喝了蛋汤,取了斧,照常上山砍树,他是个闲不住的人。

到了腊月十七,山花娘来山花家帮助做过年豆腐,问老三怎么这样瘦。山花看了一眼才发现老三真的瘦多了,脸色变得蜡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以前那样的神气。老三已经干咳了半年。山花觉得这一声声不经意的短咳已成了一种病。她忽然担心起来,要老三过了年到城里大医院看看。山花娘到山上采了些大竹米、夏枯草什么的能清凉解毒、化痰润肺的草药,叫山花每天煎汤给老三喝。

正月大雪封山,老三没法上山砍树,只好在家里歇着,与家人、邻里围着火塘烤番薯哄孩子。虎山岭人只有在这个月才进入冬养,每家里都还留着年货,吃番薯配肉汤、菜头,围火塘看落雪,把个冬天过得懒懒散散。山花精心为老三煎药养病。老三的咳嗽似乎缓解了许多。

虎山岭人一年的农活是从种洋芋开始的。雪后初霁,天气转暖,虎山岭人男男女女放下火笼,离开火塘,磨亮架子上的刀和锄,陆续地走向地头。

老三挑了一担家肥到地头。这是他小时候开垦的一块肥地,分家时他爹就把它分给了他。每年能从这块地收三箩洋芋、七筐番薯,在好年成里可以解决一个人的口粮。

山花在家喂好了猪、鸭、鸡后,拿了一碗熟番薯到床上给两个孩子吃。她吩咐小英说,外面太冷,带着根土在床上躺着,等太阳晒到窗口再起床。小英过了年已经五岁。五岁的小英已经能够帮助娘看护弟弟。

山花自己取了一把铁锄,扛了一篮子洋芋种来到地头。这时老三卷着袖头已锄了一半地,看到山花上来,说:“人闲了就没用了,这个锄头掘下去都没了力气啦,以前只一锄就到底,今年还得补一锄才行,你说是人真的不行了吗?”

听着老三的话,山花的心里有些发酸。正月里,老三闲在家里没干一天活,可是对她也没动过多少念头,每次都是她主动撩他,就是上得身来也是草草了事,勉强地过个场。有几次也真的惹得她发火,从身上把他掀下来,看着老三歉歉地一笑,山花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山花怜惜地看着老三卷起了袖子的手臂,白白的,却缺少了往日的强劲。他的锄头常常要举过头顶,徐徐地在空中打一个弧度,借用甩力才能锄入硬硬的冻土。每一锄下去,他的牙根都要狠狠地咬一下,像是狠了心,倾注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把锄头锄入土里。他一边锄着地,一边轻声地咳着。阳光洒到他的脸上,额上青筋锃亮,汗水从两颊渗出。

老三说太阳晒得热了,到地头脱了衣服,也叫山花把棉衣脱了。山花脱了棉袄,身上穿着一件夹衫,一下子把她丰满的体形显露出来。才是二十二岁的女人哪,在那种穷困的岁月里,或许到这样的年龄才发育成熟。真的,虎山岭人都说山花嫁了老三又俏丽了许多。

早上,老三在翻开了第一锄冻土时,曾闻到了熟悉的泥土气息。现在他从山花的棉袄里面才第一次窥见无限的春光。他满身的血液沸腾起来,目光突然加强了上千伏,照得山花的脸红成了桃花色。

“看什么呀?陪你六七年了,还不认识吗?”山花故意问道。

夜静静的。山花又好像回到了七年前,老三虽然已减少了初夜的强蛮,但仍然带着一种激动,甚至是几分的天真,主动地把头偎到她的胸间。他用嘴亲她身体的每一处,像是一个画家在观赏着一幅名画,像一个读者在潜心地品读一首美丽的情诗。山花感激地把心中的情爱慢慢地坦露出来,沁入老三的心肺,使老三一时忘却了咳嗽。他们紧紧地拥抱着,需要长时间的倾诉和爱抚。

忽然,老三的身体扭动起来,如平地忽起的龙卷风,摧枯拉朽,席卷过来。只听到“哇”的一声,老三把头急转向床外,一口鲜血吐在床杠前。

老三在床上一连躺了好几天,并且咳嗽一天比一天加重。山花只好把吐血的事跟婆婆说了。高老先生过来给老三把了脉,说是脉搏很弱,大概是患了痨病,便凑了些钱,叫老大和老二给抬到城里大医院看看。

老三从城里回来后,带回来一些药片和针液,每天打一针,吃三次药。医生叫他要注意休养,早晨起来到屋外呼吸新鲜空气。老三也就每天早起到地头上走走,帮助山花拿些菜,不再下地干活了。

家里的顶梁柱突然倒下了,山花有些措手不及。两个月过去了,老三的病情还不见好。高老先生问是否再送老三到城里医院看一看。山花不能说不,但不知道到哪里筹钱。晚上她把这件事跟老三说了,钱是很难借到了,婆婆说山上龙湾村的一个熟人想领我们小英为童养媳,能出五十块钱、一百斤谷。老三开始不肯,后来在山花的再三劝说下算是答应了。

老三第二次从城里回来后,没有带什么药,说是药太贵了,吃了也没用,留着几个钱还债好了,便把省下的三十三块钱交到了山花的手里。山花接了钱,一转身,眼泪止不住扑簌簌地掉下来。

清明过后,谷雨又至,老三看着别人播种、插秧,心里干着急。山花既要喂孩子,又要照料他,地里种的那点洋芋已够她累的了。平时老三是从不让她下地的。高老先生看老三家的田地荒着总不是个事,叫老大和老二帮忙。老三说,算了吧,这么多的活儿,山花一个人以后也照顾不过来。

夜晚死一般的寂静。山花抚摸着老三胸口,一根根肋骨全露了出来。

“你瘦多了,你这样子,我怎么办呢?”山花忧郁地说。

“看来我是不能好了,可要苦了你娘儿俩了。”老三坦然地说。“你一定要好起来!”山花说着顺手摸着老三的下身,那东西蔫蔫的,伤心地说,“你是怎么啦?”

“没法了。”老二叹息道,“你跟了好人家吧,你一定要把我儿子养大。”

山花凄凄地哭泣着。

老三伸手摸着她的小肚子,山花的肌肤是多么的丰润细嫩呢,一双奶子胀鼓着,高高地弹动着,活像一对活脱可爱的小白兔。老三缩回手,翻转身,长长地轻叹一声,眼眶里掉出了许多泪珠。

端午节前三天,小英在她公公的陪伴下按习俗给娘家送礼来了。尽管家里粮食困难,山花还是包了三斤糙米粽子。老三对山花说:“这几天有小英在家带儿子,你带些粽子回娘家看看爹娘。”

爹娘怜惜山花,但也无计可施。山花把家里的事和老三说的话照实说了。娘说:“老三开了这个口,说明他已觉着自己在世的日子不长了。你还是为自己想些办法,也要对得起老三,一定要把他的儿子带着。桃源荡村宝贵这个人还是好的,他比老三年长两岁,人生得嫩相,以前娶过老婆,后离了。”

山花没说要见那人。

第二天山花娘家来了一个男人。这人有老三的个头,人也生得白净,穿戴比较讲究,不像是干重活的人。他主动上前与山花说话,软腔软调的,把话说得很是入耳,说来说去,两人竟然是青梅竹马,因为山花四五岁时在娘家真的与村里这么一个叫宝贵的人一起玩耍过。

宝贵第二次过来时,手里提了一兜儿鸭蛋,说山花是贵客,难得回娘家一次,叫山花娘帮助做些点心招待招待,也煮几个红蛋让山花带回去给孩子,过端午节,孩子最喜欢吃红蛋了。宝贵还说就是自己不能包粽子,否则还要叫山花带些粽子回去给老三他们。山花娘显得十分高兴,都替山花答应了,说等一下山花过去帮忙,叫他回家准备起来。

宝贵转身回去了。山花娘说:“宝贵是个好人,就是缺个女人在家帮助料理。等一下你过去看看他的家,房子挺宽的,以前做的一套家具还是全新的。我已经跟他说了你的事,他说只要你肯来,不要说带一个孩子,就是带两个孩子过来,他也乐意。”山花也觉着这个人大方,能体贴人,对孩子好,想必老三也会同意。如此这般想下去,心头便慢慢地浮起了新的希望,涌现了一丝儿好感。

吃过晚饭,宝贵就过来叫人了。娘说:“夜里煤油点了可惜,明天再包好了。”宝贵说:“没关系,我已经买来了一捆洋蜡烛,点到天亮也够。”娘说:“等喂了猪就过来。”她叫山花先过去帮忙好了。

山花跟着宝贵左弯右拐进到了一个大弄堂内,明显这房子是从地主富农那里分来的。他们折进一间小边间,见有个小三间,中间是小厅堂,东首是伙房,西首是卧室。

山花问在哪儿包粽子。宝贵说不忙,先请她看样东西。他便把山花引到卧室,打开箱子,掏出一块花布料,说是进口的的确良,现在时兴穿直襟的确良衬衫,面料很滑很薄,夏天穿了保证凉爽。他抖开布料铺到山花胸前,要山花试试看。

山花从未见过的确良这样好的花布,她跟虎山岭的女人一样一直穿着旧式斜襟的蓝粗布衣。她按着宝贵的意思把布料披在身上,觉得自己的身体顿时散发出了光彩。宝贵在边上时而帮她撩着头发,时而帮助拉着布料,手指有意无意地捏着她的身子。看山花似嗔还笑,宝贵来了胆子,伸手进了山花的衣内。这到底还是山花第一次与另一个男人接触,她有些慌乱,本能地抱着胸口。两人相持不下,不小心把放在壁上的蜡烛给撞倒了。屋子一下子黑成一片,远离了外面的世界。山花已没有逃脱的余地,因为宝贵那双强劲的手指已紧紧地扣住她的双乳,她一下子失去了站立的力气,把整个身子都瘫软到宝贵的怀里。她任着宝贵把她抱到床上,撕拉着她的衣裤。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冬夜,回到当初的亢奋和快乐。但当她再次回到现实看到一副新脸孔后,她突然打了个寒战。

第二天山花想回去,宝贵早早地跑过来请她过去包粽子。还是娘替她答应了下来。娘说既然事情有了开端,就把它做定了,留下来帮宝贵包了粽子,想个好办法,回去把这事给办了好了。山花以为这样早早向老三说破了,对老三不好。其实她本人也没有料到会来得这样快。她娘说这是迟早的事,土都培到老三脖子上了,还不如趁他还有一口气把事情办好了,让他死后瞑目,自己也有个安身之处,过了这个村就再也难找下个店了。

山花的心七上八下的,到这个关键时候反而没辙了,最后她干脆把事推到了娘身上,任由她娘摆布。

过了端午节,山花带着宝贵由她娘陪着回到了虎山岭。老三看到山花带回来这样一个大男人,已料到事情的九成。他虽然对山花曾经有过违心的许诺,但这事到底来得太突然了,让他一下子接受不了。他想端条板凳给眼前的男人坐,但怎样也挪不动脚步,他说:“根土到哪儿去了?我去找找根土看。”他便一个人逃出来了。

老三来了屋外,走在去菜园的路上,他突然觉得心口有块热乎乎的东西往喉咙上涌,他急促地咳着,“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紫黑的血块。他就着身后的土坎坐了下来,歇了一会儿,稍稍感到轻松些,重新按着土坎站起来往回走。

山花娘出来找着了他,把山花的事说了。说是如果老三同意,就按老三的意思办,儿子根土养到十六岁还给高家,另给老三九十元聘礼钱。她把嘴巴凑到老三耳边轻声地劝道:“老三啊,这样的好事哪里来啊,你可要为山花的后半辈子着想,为儿子根土着想啊。”老三沉默了半晌,说:“我听丈母的。”

吃过中饭,老三吩咐山花去把高老先生两老和大哥他们请过来说话。大家走齐之后,山花娘先把这个事说了。众人听了一言不发。突然高老太婆哭嚷着扑向站在一旁的山花:“山花,你这个狐狸精,把我家老三害了,想一甩手就跟了别的男人啦,我饶不了你,今天我要把你骚牝撕烂了给人看看。”山花来不及避开,一下子给高老太婆逮住了。山花用手捂着脸,任着高老太婆狠命抓头发、撕衣服。山花娘看着高老太婆揪着女儿不放,也冲了过去。但她不知怎样才能帮助女儿解围,本想抱着高老太婆让山花反攻,但山花只知道护自己,不晓得还手。她又想把山花的头发从高老太婆的手中挖出来,可是高老太婆的手抓得死死的,怕拉下了山花的头发,她只好伸手死命地抓高老太婆的双手。三个女人扭成一团,几个大男人上前也拉不开,后来听有人说直到老三吐血了,她们才松开了手。

山花跑过来扶着老三的身子,让他躺到椅子上,用手擦去了老三嘴唇上的血迹,哭诉着说:“老三你叫我怎么办才好呢?”

老三的脸色煞白。他歇了一会儿,等慢慢地喘过气来,开口跟他娘说:“娘,这不怪山花,是我的主意,我是为了我们根土好,你就按我说的做吧!”

高老太婆听了,不禁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哽咽着说:“我的儿好命苦啊,年轻轻的就这样给人害了,生了儿女却早早就给了别人,老三你好命苦啊!都是这个老妖精作孽,媳妇前三日出去还是好好的,今天一回来就带了个男人——你这个老妖精,昧了良心又要卖女儿吃了,你吃了这恶作银,不得好死,呜呜呜……”

高老太婆干脆坐下来拉开长调悲哭起来。山花娘自知理亏,站到一边不再与高老太婆闹了。大儿媳和二儿媳劝着、拉着婆婆回到她自己的屋里。高家几个大男人看到事已至此,也只好作罢。当场宝贵把九十块钱交到老三手里,喝了茶,问山花是否下午就走。山花说家里要料理一下,明天再走。高老先生也劝说,现在大家都成了亲戚了,不妨住下来。

晚上,山花把宝贵安排到伯母的楼间睡觉。她哄睡了两个孩子,叫老三先上床,她还要帮家里料理一下。

夜渐渐地静了下来,山花回房关了门,脱了衣服,睡到老三的身边。她把老三的一只手拉过来放到了自己的奶子上。老三轻手地摩挲了几下,又把手缩回去了。

“你睡到他的身边去吧,你已是他的人啦!”老三道。

“老三!”山花紧抓了他的手。

老三还是转过身子去了。

山花用她那对丰硕的双乳抵着老三瘦弱的脊背,说:“老三,你放心,我一定会把根土带好的,我还会经常带儿子上山看你,宝贵也是个好人,到了中秋,我会蒸千层糕送给你吃。”

老三听山花说着,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长长地叹息着。

立秋以后,天气随着秋雨一阵凉比一阵。中秋还未到,老三已穿上夹袄。老三已经病得很虚弱,隔三岔五地咳血。

太阳照到了屋外的土坎上,老三拖了一把靠椅到土坎上面,朝着村口坐着。

“老三,你早早地坐在这里干什么?”他大哥问道。

“山花她说到中秋会送千层糕上山的,我的根土也会来的。”老三痴痴地说。

“今天才初十,还有五天呢。”大嫂说。

“说不定山花会早点来的。”老三道。

太阳下山了,老三没有见着山花,只好长叹一声拖着靠椅回屋了。

第二天老三照样没见着山花的人影。

第三天老三还照样坐在土坎上。

“老三,看你人没有什么精神,你就别费力了,山花真的上山,也会送到你家床前来的。”高老先生说。

“没关系的,我坐得住。爹,今天早上的雾怎么这样大呢!村口都看不大清楚呢!”老三问他爹说。

“不是雾大,是你眼花了,回到屋里去吧。”高老先生长叹了一声,到地里干活去了。

第四天,老三坐在土坎上半天看不到山花来,自言自语道:“山花不会忘记了吧!”

高老太婆叫老三回屋吃中饭,等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见人来,便出去看了,发现老三靠在屋檐墙脚跟前,张着嘴,用手抚着胸口。

高老太婆知道事情不好,便叫了老大把老三抱进屋里。

老三没有吃中饭,在屋里睡了一觉,出了一身虚汗,醒过来了,问他娘山花来了没有。他娘说山花还没来。他长叹一声转身过去。

在上灯的时候,大家都在老先生家里等着一件事情的发生,尽管大家时时地在说些无关紧要的事,但心都悬着。烧了一支火篾后,忽然听到老三在屋里痛苦地挣扎着。大家都跟了进去,见老三张大嘴巴在用力地透气,脸上痛苦地抽搐着,不过几分钟,“咕嗒”一声便闭上了嘴。

山花带着根土上山给老三送葬。老三收的九十块钱没有用掉。她用二十元钱给老三做了棺材,用了六十元给老三关了三夜灯,还有十元带回给儿子存着。

山花在宝贵家住了三年并没有给宝贵生下一个子女,或许是宝贵命该绝后。宝贵不死心,与村里的李寡妇勾搭起来。山花发觉后与他吵了一架。宝贵看已撕破了脸,干脆整天整天地不回家。这样还不算,他还要把家里的粮食搬过去。山花上前抢夺。宝贵一脚踢开了她,又踢了一脚根土,叫根土滚回虎山岭。山花就护着儿子与他吵、跟他打,闹了之后又骂老三,说老三害了她,然后又怨自己的命苦,最后就抱着儿子哭。山花说这样的日子没法过,提出要改嫁。宝贵说还了他九十块本钱就随她的便。

山花没有九十块钱,在宝贵家又待了两年。听说桃源村的一个未娶老婆的剃头匠宁愿出九十块钱,但不要根土。山花没法,只好把根土送回了高家。

剃头匠虽然懒散些,但桃源一带的人头都是他剃的,收入较为稳定,倒是吃喝不愁。他剃头不论个数论年数,一个大人一年十斤稻谷,小孩减半,当地人称为剃头租,所以在当时来讲还是个好职业,听说他娶不到老婆的原因是他从小是个瘌痢头。山花虽然已嫁过两户,但三十来岁的山花只要心里高兴,一笑起来还是风韵犹存。剃头匠心里喜欢着她,家里的事一般都依了她,所以山花就把后半辈的日子平平稳稳地过开了。她为剃头匠生了两男一女,乐坏了男人,自己也有了依靠。

一九八六年九月,山花收到了一封从湖南寄来的信,是根土写的,说他在湖南的一个山镇里招了亲,已有孩子,生活还过得不错,要她过去住些日子。

山花听小儿子读了信,非常高兴,说是等摘了油茶籽,晒好番薯丝,叫小儿带她出去。山花从未走出过桃源,这次要到外面见见世面,看看孙子。

到了十二月初,山花就把家里养的过年猪杀了。她准备了一刀猪肉,一袋山粉,穿着一身新制的棉袄,跟着小儿坐着三轮车上路了。他们在金华上了火车,车厢里没有座位,甚至连过道上都坐满了人,母子两个只好靠着厕所门边坐着,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到了长沙。夜色迷蒙,灯光闪烁。下了火车,他们也不知道往哪走,就跟在别人后面跑。小儿说:“娘,你要跟牢我的。”“会跟牢的。”山花在后面说。在一阵紧张的穿梭后终于来到车站门口,“好大的一个广场啊!娘,好看否?”小儿兴奋地说。可是没有人答应。小儿发现跟在身后的娘已经不见了。他在门口等,等到里面的人都走空了,还不见娘的影子。小儿慌忙跑进去找,可是地道里没有,月台上也没有,娘会到哪儿去呀?小儿在车站里等了一天一夜也没有见人。后来根土花了好多钱在报上、电视上打寻人启事,但始终都不见山花的消息。

2001年9月10日于青田太鹤山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