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哲眼神闪烁着悲凉之色,哽咽而道:“今臣年逾六旬,精力衰惫,目昏耳聩,难膺重任。伏乞陛下允臣骸骨,另简贤能,则国家幸甚!”
韩爌刘一燝闻之,皆双目有亮色。
众人都将目光聚集在朱由校身上。
而朱由校的表情很显然不好看,说道:“不准!”
方从哲一阵惊愕,跪伏而道:“臣猥以庸材,谬膺机务。自万历四十二年入阁,七载以来,上不能辅圣主成尧舜之治,下不能遏党争消社稷之危。迩者辽左溃败,言路交攻,皆曰“从哲误国”。
臣每思及此,五内如焚。
且“红丸”一案,臣处置失当,致谤满朝野。若再尸位素餐,恐误国日深。伏乞陛下允臣骸骨!”
朱由校闻言,再说道:“不准!”
此刻,整个文华殿落针可闻。
众人一时之间摸不清皇帝的心思。
刘一燝后退一步,突然对局势把握不清了。
陛下到底支不支持倒方?
韩爌等人亦是深思沉默。
朱由校当然不支持倒方了。
最起码现在不支持。
现在方从哲下去了,上来的是谁?
东林党!
本来现在方从哲在内阁,可以为朱由校吸引火力,他们党争得厉害,朱由校便可趁机掌权。
若是方从哲下去了,接下来东林党的火力会给谁?
不言而喻。
是故,朱由校当即说道:“时局板荡,非庸者自全之日;国步维艰,正勠力同心之秋!
先帝龙驭未安,梓宫尚停;辽东烽燧连天,九边糜沸。当此存亡之际,卿欲挂冠求去,弃社稷如敝履,朕岂忍允耶?”
方从哲对于如今的朝局,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了。
在内阁就似提线木偶,除了背锅还能做什么?
党争酷烈,他若是还不退,恐怕连善终都难了。
方从哲再说道:“臣无能,但请乞骸骨!”
朱由校都被这老登给气笑了。
朕还要你给我当人肉盾牌吸引火力,最好跟东林党人两败俱伤。
你居然敢不干了?
朱由校语气加重,说道:“今大明非承平之世,卿非致仕之年!事君不终,是为不忠;临危避责,是为不义。若百官效卿所为,稍有挫顿即思退隐,则庙堂空悬印绶,疆场谁执干戈?
朕命卿戴罪留任,整饬部务,共纾国难。俟辽左烽熄,陵寝礼成,再议卿归田之请。若再言“乞骸”二字,是弃君父于水火也!卿其毋退!”
朱由校后面两句话,几乎是将方从哲乞骸骨的路给堵死了。
方从哲几欲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一脸苦色说道:“老臣遵命。”
本来好好的经筵,被党争这么一搅,味道全变了。
朱由校摆了摆手,岔开话题,将经筵朝会进入下一个流程。
“内阁可有陈奏?”
经筵不仅是学术研讨,更是政治博弈。
君臣问对之后,便是内阁奏议。
“臣有本要奏!”
韩爌牵头呈递奏疏。
本来他要呈递的奏疏是弹劾方从哲的,但现在情况有变,风紧扯呼。
他赶忙换了另外一本奏疏。
韩爌之后,六部臣僚,皆递奏章而来,不一小会儿,朱由校御案之上,便堆了满满的奏章。
众臣侍立。
而朱由校打开奏章,开始一一批阅。
这段时间,朱由校在慈庆宫红袖添香,还是有些效果的,奏章看得懂了,字写得也稍微可以看了。
毕竟他现在主要练三个字:不、可与准。
韩爌的奏章,内容是弹劾熊廷弼,举荐袁应泰接任辽东经略。
熊廷弼的名声,朱由校还是知道的,不管怎么说,是个有能力的。
而袁应泰...
这个人没听说过。
联想到天启初年辽东局势继续糜烂,熊廷弼起复,这家伙能力绝对有问题。
朱由校提起御笔,之后又放下,换了另外一个奏章来看。
接下来,还有一些奏章。
譬如弹劾熊廷弼、方从哲、贺世贤等人的奏章。
此类弹劾奏章,占了大半。
其次。
兵部的,主要是请调援军与粮饷、火药。
户部的,主要是请筹集军费、赈灾款。
礼部的,则是大行皇帝丧葬的具体事宜。
譬如说大行皇帝庙号、谥号。
东林党与齐楚浙党围绕此事,已经是展开拉锯,党争渐渐由暗处转向明面。
工部的,则是请拨大行皇帝山陵修缮的费用。
...
反正这些奏章看下来,要么是党争,排除异己,要么便是钱钱钱。
朱由校遇到不懂的,当场提问,各部堂官解释之后,若无有异议,或者确实紧急,朱由校都批阅:可或准。
司礼监盖章。
至于其余有争议的,以及那些弹劾奏章,朱由校并没有马上批阅,而是留中,再做处理。
奏章看完问答批阅之后,朱由校对大明朝的现状,也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此刻已过正午了。
文华殿外的日头虽然依旧酷烈,但已是西坠之势。
事情办完了之后,朱由校才感觉到肚子开始咕咕叫。
“赐茶帛。”
讲官获赐茶一杯、纻丝一匹;侍班官赐座饮茶。
茶为江南顶级芽茶,纻丝为官造极品丝帛。
朱由校面前也上了一杯茶。
君臣同饮芽茶,朱由校也是从御座中起身了。
鸿胪寺官见状,当即唱:
“礼毕!”
众臣行叩头礼,皇帝起驾回宫。
天启朝第一次经筵朝会,便如此落幕了。
对于此次经筵朝会的结果,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文渊阁外,杨涟、孙慎行等人等候已久。
见到刘一燝、韩爌、周嘉谟三人走来,众人当即迎了上去。
“如何?可试出了什么?方阁老他...”
韩爌脸色黑沉,眉骨如刀锋般隆起,眉间褶皱深如斧凿沟壑,古铜色皮肤紧绷似生铁面具。下颚肌肉咬合处微微抽搐,仿佛在强行镇压即将喷涌的愤怒。鼻翼两侧法令纹如刀刻般延伸至紧抿的嘴角,整张脸像被冰封的火山,连呼吸都带着金属摩擦的冷意。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刘一燝叹了一口气,说道:“方阁老或许是想要归老了,但陛下不允。”
这是何道理?
杨涟愣住了。
“可有弹劾?”
吏部尚书周嘉谟上前说道:“陛下回护方阁老,我等又岂能忤逆圣意?”
“那辽东经略之事,陛下可应允了?”
韩爌冷哼一声,说道:“留中。”
周嘉谟叹气般的将今日经筵朝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杨涟与孙慎行等人听完,面面厮觑。
感情今日经筵,方阁老没扳倒,袁应泰没扶上辽东经略的位置,反而是让内阁多了两人?
“好在陛下的治国理念是和我们相类,只是如今对我等多有提防,待知晓我等忠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杨涟眉头紧皱,他可没有那么乐观。
虽然新君登基诏书,国策方面与大行皇帝在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然而...
各省矿税监说要裁撤,内阁送上去的奏疏却留中不发。
他们要求增补的官员,司礼监批红的极少。
杨涟怎么觉得,当今圣上,是装着和他们东林党人一般?
实际上,却是要撅了他东林党人的根?
“诸位,或许我等需要更进一步,让陛下知道,我大明朝绝不能缺了我等忠干之臣!”
杨涟眼神闪烁。
之前的应对,似乎太温和了一些。
是该加点火候了!